手指一根根地收紧,随着动作,指关节间暴出清脆的骨骼碰撞声,每一下都如同闷雷隆隆地炸响在我的耳畔。
脖颈上的禁锢一解除,我就绵软地跌坐在地上。
就这样,我们静默良久,更漏声声地伴着时光流逝而去。
“颜颜,你是在怨朕当年放你远嫁么?”奕槿的眼神绕过我,如被殿中萦袅的淡烟香雾凝住了,落向迷离未知的远处,“所以你现在回来了,却要这样地折磨朕。”
“当年远嫁北奴,我确实怨你。”轻嫣色的唇片被啮出惨白的印子,我紧紧地咬住下唇,生怕一个控制不住,任由这十二年来所承受的痛苦和磨难,在霎间就不可阻挡地发泄出来。
最终,我还是凄然地说道:“若当年没有和亲一事,又怎会有日后的那么多事……”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话已断而意末尽,另一层深意尽在不言中。
颜倾天下 荆棘蒙笼路难行5
我觑过奕槿的神色,他似乎有一时的犹豫,喃喃道:“如果不是被一场和亲搅乱,你那时就已经是朕的娉妃,是朕名正言顺的女人,这十数年来就能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我们之间又怎会横插了那么多的旁人……”
我无声冷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细细地玩味着“旁人”这两字,他口口声声说“旁人”,但究竟谁是横插而入的“旁人”。
尽管如此,我眸间流转着一缕清绝,宛如银针般,直直地刺进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迟疑,说道“我不是琅嬛,樱若也并非我与韶王所生。”
说出口的话,字字宛若碾冰,贯进彼此的耳中,“我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奕槿略略愣神,随即冷喝道,唇齿间凛然若塞满冰雪,“朕倒要听听你如何的问心无愧!”
我佯作未看到他变化的神色,也不急着辩解,浓密如扇的羽睫姗姗半垂,眼中盈盈地流露出戚微和委屈,由骨子里透出的一股倔强撑着。
我有意放缓声息,幽幽道:“你要怎么看我,我都无话可说。今日来还想问一句,我们相识不在短,但这十数年来,你何时真正相信过我?当年你听信薛旻婥,疑心过我和桁止;后来你听信紫嫣,疑心过我和耶历赫;而现在你听信灵犀,又来疑心我和韶王。”
我恰到好处地提及那些往事,却不着痕迹地回避了矫作的嫌疑。当年因前废后薛旻婥的恶意离间,奕槿曾疑虑我与桁止之间并非简单的表兄妹,虽未将此事挑明,但暗中却试探我多次。而当年,受到紫嫣三言两语的挑拨,奕槿更是误会我与耶历赫情孽早种,他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当他拿着那面莲花玉饰来质问我时,怒极之下,就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过我。
我丝毫没有说错,前两件事俱是属实,后一件全凭着他的心思去如何想。
说这番话时,我的神色悲凄哀婉,唇际含着稀薄的笑,难掩住眼角漫出冰芒般细碎的晶莹,在他眼中,应是极其支离落寞之态。
回首往事时,一字一字说来,皆是痛心与不忍,如被刀割过喉咙。我越发心弦拨得发寒,我与奕槿之间,看似爱意燕婉、两情缱绻的当年,其实一开始,因为不信任,就存在着残缺,而这个残缺,成为注定我们此生决裂的致命伤。
奕槿他是爱我罢,爱得情深似海,然而可笑可悲的是,这份爱能坚持十数年而如磐石不移,却居然经不起来自他人的几句离间和挑拨。
我瞅见奕槿的神色略有松动,微微侧过脸去,笑意若萋萋芊草上蒙着的一拢寒烟,极缥缈,极浅淡,说道:“相识十三年,我在宫中三年,我们之间也能算是夫妻罢。何谓至亲至疏夫妻,我时至今日才晓得。”
“世人都道男女情爱薄如纸,你当年待我如是,现在待我亦如是。”我神情寥落如沉沉的秋雨暮霭,“十数年都过去了,早就不是当初的小儿女情肠。这么多年来波折不断,我累了,不想恨了,也不想怨了。当年尚且没有勇气,现在更不再有了。”
“颜颜……”奕槿脸色阴晴不定,如夏日阵雨后的天气,复杂地变幻着。
“很多很多事,再怎么都回不去了。而我此生此世都不会离开皇宫,就算是我欠着你的罢。”
我起身向后颤颤地退了一步,朝他遥遥地伸出手,他像受到某种蛊惑般,似乎想要触碰我的指尖。
我却是骤然收手,右手箍住左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腕上的镯子狠狠地拂落。奕槿一时间如中魔障,他怔怔地看着我,惊愕的眼神中汹涌地翻滚出无数的往昔,眼前的这一幕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十二年前,在祟华殿上,我就是这样掷碎凤来仪,身后迤逦地拖着一袭嫣红嫁衣,绝然离去。
倾世绝尘的容颜,随着蜿蜒十里的迎亲队列,最终湮没在滚滚北望的风尘中。
我回首莞尔,那一笑间一如当年,三分清拗倔强,三分凄冷孤艳,三分娇妩怜楚,还有一分泠泠流转的勾魂摄魄,每一分都被拿捏得分寸极准。
那样的神色,委实像极了十六岁时的颜卿。
难怪奕槿看得异常怔忪,仿佛就是当年的情形再次重现,脑海中的往日回忆被铺天盖地勾起。只是我手上的镯子已经不是凤来仪了,凤来仪早就遗失,想想也觉得可叹,奕槿将它给了我三次,却一次都不曾留住我,如今被我拂落在地上的镯子,经过精心挑选,稍稍类似于凤来仪,镯身略阔,两头却没有镶嵌祖母绿宝石。不过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人也不是旧日的两个人了。
走到今日这一步,无论是谁都没有退路了。
雕花长窗中漏进幽昧蒙迷的月光,将我纤弱单薄的身影拖得极长,极长,如细而坚韧的蚕丝般缠绕在他的身上。一步,他没有唤住我,二步,还是没有,三步……我默默数着,我走得极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恍惚记起奕槿曾说过,当年在祟华殿上没能留住我,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那么现在呢?
终于,我感到手臂猛然一紧,已是被人从身后拽住。
那一瞬,我们之间,磅礴湍急的时光之河仿佛霎时凝固住了。我与他谁都一动不动,这样僵持着,十多年的岁月,就在他握住我手臂的罅隙间,沛不可当地流逝过去。
我恓恓回眸,羽睫盈着泪珠颤如蝶翅,在转首时顺着脸颊滑落,带着无比灼热的温度,在心间烧出一道轨迹,在地上四溅如珍珠。我心神清明,这就是我要牢牢抓住的契机,唯有这么一瞬。
当眼泪流落的一刻,我的唇角漫出漠漠的一勾笑,容颜依然凄冷孤艳,而倔强和清拗却分崩离析,我捂住脸跪倒在地上,住由泪水沁出,双肩颤抖着,哀离的神色,愈加显得娇妩怜楚。
“当年你亲自来北郊行宫找我时,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不是不想争辩,不是不想挽回,而是彻彻底底的被一句‘你北上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的话伤到了,若不是心死如灰,我怎会舍得离开自幼生睦的故国,孤身去那漠北蛮荒之地?”
我迟迟未说出口,其实当年的绝意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奕槿的不信任,更多的是因为凤签,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我容忍了他被帝王的身份拘囿而无法给我全部的爱,也容忍了最好的姐妹与我共侍一夫的事实。可是当年,我唯独不能容忍是,他对我的感情不过源自凤签,他爱的只是为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颜颜,你……”奕槿声音微颤,似是被触动心肠,怅恨道:“你当年也真真要强,现在晓得后悔,为什么那时任何回转的余地都不给!”
我伏在他膝上,泪水如洪猛决堤,肆意流淌,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泪。心口沉积的哀恸和郁结化作扯心撕肺的哭声,昏天黑地地哭着,像是要在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发泄中,榨干和耗竭体内的全部力气,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略微舒服一点,不知这样痛哭了多久,哭得五脏六腑都要锐利地痉挛起来,一股恶心而逼仄的感觉顺着肠子肌胃底翻滚而上,我死死地掐住嘴唇不让自己呕出来。
“颜颜,你真是命中注定要来折磨朕的。”奕槿看我的眼神迷离而痛惜,嘶哑的声音如被利锯来回割着,他道:“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当初紫嫣到冰璃宫看我时,她在我面前一会闹得形似疯癫,一会又哭得肝肠寸断,我知道她在做戏,从心底里鄙薄她,可是如今我所做了,何尝不是做戏,跟她又有什么不同。
我俯首咳了一阵,方觉得整个人缓了过来,两侧鬓发蓬散凌乱,湿黏地紧贴着面庞。我抬起头时,他的脸近在咫尺,在前一刻释放出来的软弱和屈服如同破冰。
我凝住呼吸,好像浑身上下的毛孔尽数闭合了,从里到外都深深地屏住一口气,一鼓而上的力量,支撑着我扑上去抱住奕槿,几近疯狂地,低呜道:“我从未想过要折磨谁,若说我折磨你,你何尝就没有折磨过我?”
奕槿如遭雷击,看我的眼神是难言的震撼,一时竟狠不下心推开我。我趁着他未说出下面的话,眼底犹然含着清泪,无言地魅惑着。我抬首吻上他的唇,我的唇冰冷,他的唇亦是冰冷,看似浓情蜜意的辗转结台间,却始终冷得毫无一丝温度。突如其来的亲密拥吻,纠缠着越来越深,气息也是越来越急,仿佛要将彼此的呼吸都吞下去。
殿中明烛高烧,如洋洋暖阳般漾开一室的烛影摇红,意乱情迷中,是我主动引逗他的。我忘情了,他也忘情了,他伸出一只手托住我的后颈,令我的头微微仰着,炽热而柔和的舌温情地勾勒出我唇瓣的轮廓,舔着每一颗细白如玉的贝齿,再缓缓地探伸进去。转即又换作霸道而强势力道,爱极又像是恨极般,狠狠地碾压着我喉咙,追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他的吻沿着脸颊,脖子,一路蜿蜒地滑到清冽纤瘦的锁骨。
我极力克制着身体产生的本能的反抗,和从心底激涌而出的抵触之感,婉娩顺从地承受着,极尽地迎合着他。愔愔默然中,我自行解开腰间的佩带,伴着清脆的“玎琮”一声,雪色璎珞长珠的逶迤垂地。发髻松松乱,轻罗淡淡褪,露出雪嫩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身体,柔若垂柳地颤颤着,仿佛春风中层层剥落的香瓣裹着一缕等待采撷的洁白玉蕊。
“颜颜……”奕槿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间,沉闷地低吼道,他的手掌贴上袒露的肌肤有粗糙的不适。但我微微而笑,双臂圈住他的脖子,吻着他高凸挺拔的眉峰,清妍而纯粹的神色,恍惚还是当年对情事懵懂而生涩的少女。他终于忍耐不住,揽紧我纤细而赤裸的腰身,猛地横抱起我,朝着二十四扇鲛纱帷幔隔开的寝殿走去。
锦绣暖帐内,氤氲着四季花卉馥郁的幽香,甜馨而靡艳的气息,一丝一丝地中人欲醉。身上极烫,仿佛满腔鲜血都在沸腾着,凝结成一树凄绝残艳的桃花,象征着毁灭和惨烈。而心却是一分一分地冷却下去,像是一尾附在阴暗幽深的池底的鱼,双腮和鳞片上的粘膜渐渐枯萎,最后僵死着与顽石化为一体。
颜倾天下 荆棘蒙笼路难行6
此后一连三日,我都在太极宫中,未出殿门一步。这日晨起,略略用过早膳,奕槿与朝臣在御书房商议政事去了,而我留在东偏殿中碌碌无聊着。
这时,听得外面有些动静,“索索”的声音地像跪地时衣料在摩挲,纷纷朝来人行礼,听到守门的内监高呼了声“娘娘……”,那急切的声音像是要阻止。
“退下!”忽听见盛气凌人的喝声,那内监底下的话就全咽回了肠子里。转眼间,那人就已经迈步进来。
我漫目看去,含着一缕澹然的神色,我倒要看看胆敢闯进来的人是谁。此时,殿中走近一名韶容秀婉女子,眉目如画,削肩柳腰,行走间意态娉娉袅袅,正是灵犀。我端然坐着,而她乍一看到我,神色略略惊愕。
我微微一笑,难怪她是这般反应,宸妃不是被禁足冰璃宫么?怎会忽然出现在皇上的御殿中。
灵犀在看着我的同时,我也是含着一丝漠漠的笑打量着她,有段日子不见,她容颜如昔,至灵至性的眉目间透出一分超逸和清粹,一张脸皎皎如明玉,宛若九玄仙娥临世。
她能在太极宫中我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今日的穿着,并不是平日妃子的打扮,青丝松松地绾作太虚髻,一身银灰色道袍,银线疏疏地勾勒出五茎莲花的轮廓,流闪着清泠微弱的光泽,哪里有半分宫妃的样子。
灵犀虽师承清虚子,但毕竟是帝妃,这里到底是皇宫,不是皇家道观,她深宫中身着道袍,此举出格,就连当年丰熙先帝的薛贵妃都不曾如此大胆。
我心中闪过讶异,脸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灵犀到底是机敏之人,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轻飘飘地一抡,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