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好吗?
很好。
若真是这样就好,今日能此一问,后半生已足矣
简单短促的两个字,很好,其中究竟带着几分的真心,有带着几分的言不由衷。到底能敷衍了他,还是敷衍了我自己。
心底漫出苦胆般的涩意,飘摇的身体就像搁在悬崖口上,被崖底盘旋而上的凛冽罡风恣肆地吹弄,被狂暴的惊涛骇浪撕卷着而去,我抓不住任何东西,恍惚间,面前仿佛缓缓伸出一只手,指骨修长,掌心的纹路清冽分明。我想要抓住,那只手悬在虚空中,如同幻影凝结,我的手指紧握却是猛然抓了空。
我想着,都是一场梦罢。心神再也支撑不住,堕入一片漆黑之中。
等到我再次醒来时,不堪重负的喉咙,火烧火燎一样的干灼难受。我缓缓地抬起涩重的眼皮,朦胧看到一个高俊挺拔的轮廓。
我唇边勾起一缕微薄的凉笑,我就知道是他。
我的身体格外虚弱,好像体内的每一分力道,都已被折腾了通天彻夜的病痛榨干殆尽。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强着朝里翻身,顾自而壁躺着,不想看到他。
“颜颜。”奕槿亦是神情疲惫,面容憔悴,就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他轻轻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朝他,语调哀凉地恳求我道:“你不要再跟朕赌气了,好么?”
“我不是赌气。”我漠然地看着他,此刻,我的眼中就连愤怒都不再有,眼中有的只是漠然,冰封雪锁般的漠然。
“朕承认,昨日不该跟你动气,也不该那样对你,可是你……”奕槿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一线喑哑,那样复杂的神色,既是恨极又是爱极,“你的个性为什么非要这么刚绝,这么要强,恨得朕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忍心。”
我仰面躺着,看着金钩笼起的帷幔上遍绣着合欢吐蕊、鸳鸯交颈,漫漫精工,错金缕银的图样,看得让人眼花,不禁想到手执螺黛为妻画眉的张敞,举案齐眉的盂光梁鸿,夜奔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他们都是极其恩爱罢。
那么我们呢?一开始就是构筑在欺骗和玩弄之上的感情,就如同泥沼危塔,原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能谈得上恩爱?
我沉默着半响,木然道:“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可能再做你的皇后,也请你现在就废掉我的妃位罢。”
“颜颜,朕失去你一回.绝不会再失去你第二回。”奕槿面庞坚毅,痛楚之色在眼底翻滚,他柔声道:“颜颜,你为朕设身处地想想,当年如此险恶的情势,朕那时尚居东宫太子之位,又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那是朕的父皇啊,一为人子,二为人臣,朕根本不能违抗啊。当年眼睁睁地看你离开,而无能为力。朕心中亦是痛苦万分,后来九年来悔恨不已,日夜深责……”
他顿一顿,道:“现在算是朕在求你……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吗?”
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我忍不住冷笑,好一句轻轻巧巧的话,就可以将往日给一并抹杀。他说要我设身处地为他考虑,可是他是否在意过我是如何作想,他是否在意过让我情何以堪。他曾经把我拱手让给别人,现在又要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他的身边么?
玉破碎后尚且有不可修复的裂痕,更何况两个人之间
我并非心性褊狭的女子,懂得在国家千秋大业面前,仅仅为了一己之私的感情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是,他既然当年选择放弃我,为什么就不能那份豁达的胸襟,做到从此不再涉足彼此的生命。
非要强逆天命,让两人原本已泾渭分明的命运,又重新纠缠在一起。
“好,我们就像以前一样。”我怔怔失神道,四周寂寂,唯有风萦迂着穿越无数重流苏金钩挽起纱幔,重重曼曼直如云山幻海。
“颜颜,你真的愿意……”他眼中泛起一阵不可置信的狂喜
“跟以前一样。”我冷冷地重复一遍,用尽全身力气道:“你就当已经把我亲手嫁山去了,我为他人妻,你仍然做你至高无上的帝王,我们——两不相干!”
“这般恩断义绝的话,你怎么也能说得出口。”他震惊地反问,眼中那簇火苗般的狂喜被骤然浇灭,因希冀而晶亮的眸子瞬时黯淡,他低声下气道:“颜颜,你到底要朕怎么做,你才肯原谅?
“放我出宫,此生不见,也就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了。”我的手指紧紧地揪住柔滑的锦裳
克制着声音中剧烈的颤抖。
“不行,颜颜,只有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他神色极其悲恸,面容如白璧蒙尘,呼吸紊乱而急促,“你留在朕身边罢,不做皇后也罢,废掉妃位也罢。但是,朕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朕说过,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你的痛苦!”
“那么……”我侧首,凄恻笑,“如果……我死了……”
自从在公主府得知真相的那刻起,我对他已是灰了心,冷了意。一颗心再无从依托,既然他强势地要将我留住,我也就决意了要糟蹋自己的身子。
任凭宫人们如何劝,我就是不肯服药,也不肯进食。原本已堪堪控制住的病势,一下子汹涌地复发,比往日发作得都要厉害。玉笙跪在我床前,双眼哭得红肿。我顾白躺着,奕BBS .j OOYO o·N eT槿一直守着我,劝慰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我依然无动于衷,连话都惫懒跟他说一句。
药剂中断,水米不进,原本就赢弱不甚的身体,更是日渐消瘦,日渐衰竭。冰璃宫中人深知若这样下去,我就是连今年的夏天都熬不过。
就算如此,每日端来的药,我紧抿着双唇,就是不肯喝下一口。奕槿有时真动怒起来,命宫人按住我,捏住我的下颌,强行给我将药灌下去,可是我喝了还会吐,腥苦的药汁混着血液,满满地吐在雪白的锦褥。
玉笙那时低泣道:“小姐性格太倔,若是用强根本行不通。”
我一心唯求速死,奕槿在束手无策之下,想到召来颜氏中人来劝我,我的长姊颜珂是常年寡居而颜澈身为男子,不便直入宫闱,于是就召了颜凝玉和颜芳芷两位妹妹,陪伴在我身侧。
颜凝玉早年封作静妃,原本就是宫中之人,而颜芳芷尚未出阁,索性搬到我宫中暂居一些日子
尽管这般,我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未见一丝好转。
有次阖眸躺在榻上,仿佛听到颜凝玉声音低低地对奕槿说,模糊地传入耳中一两句,“……”臣妾和芳芷其实都不是姐姐的亲妹,姐姐许是不愿待见……慧妃与姐姐是虽表姐妹,但自幼的情分深厚,跟亲姐妹别无二致……慧妃的话姐姐肯听也不定……”
颜倾天下落尽琼花天不懵7
冰璃宫
卧室中,服侍的宫人已被尽数屏退。我昏沉沉地躺着,还是不停地咳嗽着,身子觉得冷,前额上却是渗出潸潸汗意,唯有玉笙守在我身边,感觉到浸得清凉的薄纱绢子擦拭额头,稍稍舒服些。
我朦朦胧胧地想起那日,绵软无力地躺着,感觉到两根清凉削尖的手指搭上腕间,大概是晦奴在为我把脉。我却是将手缩回,犹自咳个不停,气息虚弱道:“走开,我不要你救。”
玉笙满脸忧色地遵:“小姐……”
而晦奴看着我,稀疏的眉头紧蹙,焦黄泛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赤红的愠怒,她可没有玉笙那般的耐性来劝我,用上蛮力一把就夺过我的手腕,左手扣住我的腕子,紧接着将右手指尖强行搭上。
我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而玉笙,亦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僭越之举唬了一大跳。
“你就这么想死吗?”晦奴目光清冷地逼视我,道:“我倒是忘了,你是一分一毫都不畏死,当时若不是玉笙冲上前死命拦住,那把脖子上的剪刀说刺也就刺下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名陪伴我三年的女医,她虽素来性情孤僻乖戾,不与人来往,但何时对我这般疾言厉色地说过话。
“你对自己的性命能不要就不要,可是……”她的眸心愈加透出凛若冰雪的寒意,仿佛是庞大而不可抑制的悲恸和愧恨,“你哪里知道,仅仅是为了让休活着,有人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和让步!
铜铸滴漏声声泠然,我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少时辰,有一会,玉笙好像出去了。忽然,似乎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缀着明珠的软鞋踏在平滑坚密的地砖上,无意间发出极轻微“玎玲”的声音。那人行走时身姿盈盈,农袖裙袂问袭卷着一缕幽香甜细,惑人心神。
那不是玉笙,也不是晦奴,宫中唯有位阶在嫔以上的妃子方可穿珠履,而且玉笙身上也不会有这样甜靡的香气。
来得似乎还有一人,脚步微沉地跟在那人后面。
“查出来了么?那日九曲碧波亭上的戏是谁安排的?”声音清冷如水,听不出有一丝喜怒在里面。
“摆在明处的是掌事太监黄瑞福,但一定还有幕后之人,奴婢无能……”
“好啊!”清冷的声音,陡然透出一线摄人的凛冽,“原来都是冲着本宫来的,还真的是看戏,事到如今,到底是谁被谁当成戏子耍了。可恨的是一着不慎,让那些暗中的小人摆了一道!”
一切都如同在梦中,过了很久罢,意识迷濛中,我感到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托起,是玉笙在耳边柔声说话,却是藏不住欣喜地道:“小姐,你醒醒,快看是紫嫣小姐来了。”
紫嫣,我心中微微一动。
缓缓睁开眼,看到跟前正站着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她的相貌与我有六七分相似,猛一看去,仿佛那就是我。但是仔细看,还是有所区别。眼角处微微飞翘,比我更多一分桀骜不驯,眉宇间敛尽锋芒,比我更多了一分刚毅之意。
“紫嫣。”我口中忍不住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字,一时间,那种无可言喻的熟悉仿佛深刻到了骨子里
她着一袭镂空烟紫色云靠妆花蝴蝶锦裙,那般轻盈如雾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宛若是蓬莱仙岛上一朵悠然浅浮的紫云,浓密青丝绾成凌月髻,髻侧斜簪着一支羊脂玉雕琢积结如意钗,其余唯有几点清简的白玉米珠埋在发丝间,映着耳垂上一般“流云逐月”明铛温润的光泽。
她今日的穿着,与在太后寿宴上的那天截然不同。那日的她,瑰姿丽逸,艳压群芳,惊世骇俗的美貌,刹那间,纵然有万千青娥红粉,在她身后都是成了黯淡庸常的影子。而今日,尽管蛾眉淡扫,朱唇漫点,依然是惊为天人。髻后留下一垂艮技任其披散,如同未嫁少女,犹然更添几分尚在闺中的韵致。
我看着她,有一时的怔忪。她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十余年了。时光倥偬而过,若指间流沙,却末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分一毫关乎岁月的痕迹。娇嫩的容颜,就如艳艳春阳中豆蔻梢头新抽出的花苞,台蕊半绽,芬芳内敛,未经历过坐世是非。令人心神恍惚地想着,仿佛是昨日,我们都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青稚少女。
世间最公允的莫过于时光,苍老了绮年,销蚀了玉貌。发如墨瀑也罢,颜如渥丹也罢,都是抵挡不住强势的时光,但我们或许是被格外誊顾了。
容颜如昔,时光虽未能在脸庞上留下痕迹,然而过往的风尘尽数沉淀在一双眼眸中,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姐姐。”紫嫣轻轻启唇唤我,她的这声“姐姐”听不出有多少亲近在里面,更多的是拘泥于礼节的漠然和疏离。
我靠在玉笙肩上倦然看去,在紫嫣的身后,神态恭顺地立着一名侍女,看农饰华贵应是漪澜宫中有头有脸的宫人,紫嫣进到内室时,唯有她一人跟在身边,必是心腹无疑,揣摩着那名侍女大概就是黄缃,她是林府的家生奴婢,自小就服侍在紫嫣身边,后作为紫嫣的陪嫁一道入宫,黄缃于紫嫣而言,就像是玉笙对于我。
连番多日,我不肯进食,也不肯服药,身体怕是已耗竭到极限。即使见到紫嫣来了,我亦是精神恹恹,提不起一分力气说话。
紫嫣唇角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亦是不出声
黄缃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玉笙看着我们两人仅仅是沉默着,却是有些发急,忍不住道:“紫嫣小姐,您劝劝小姐,她这样……”
她的眸光清疏,如同斜午密云后漏出的一掬漾漾光亮,就这样驻留在我身上,挥手打断玉笙的话,意态悠闲地对底下的一千人等道 “你们去将本宫带来的东瞿雪梨拿来,还有你们娘娘熬药用的银吊子,再取些冰糖,等一切妥当之后就都退下。”
紫嫣的声音风轻云淡,却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暗藏在里面。她多年来似乎颐指气使惯了,这里虽不是她自己的宫殿,但是宫人们闻言皆是肃然,也不敢过多言语,默然将吩咐的事情都做了,便是垂首碎步退了出去。
“还有你们,也是一并出去。”紫嫣拿起搁在水果盘中的小银刀,开始斯条慢理地削手中的梨,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黄缃和玉笙,黄缃低低地应了声“诺”,就举步出去,玉笙却是有些犹豫,她的眼睛看向我,好像是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