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他看,他有时若是提起都被我软软的一句嗔语弹了回去。我并且暗中吩咐下去,若是他问了只消说脉象平和母子俱好,别的一概都只字不提。
我真的不想让他担忧,而我最最不想地就是将要我还是孩子的抉择推到他面前,这种抉择往往是最痛苦也最无奈的。一直以来,他为我承担过很多,可是现在我想为他承担一些。
药方中照例有白术、苎麻根、黄芩等温经止血的草药。我以前就喝过,而我从来畏苦,以前还意气用事地推推,皱着眉头喝下半碗,好不容易服下的药还有一半是呕出来的。现在我能一口气都喝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眍出来。
我用白绢拭净唇角的药汁,仰头将温水化开的蜜浆灌了下去,微微觉得苦得麻木的舌头有了些知觉。
将一张涂满酣畅淋漓墨迹的宣纸撤下,又换上新的一张,这时方才感觉写得顺手顺心了一些。我手腕轻动,字迹中透山劲拔清癯,潇洒流落。我的字当年只能算是秀雅娟致,经历多年磨砺,早已不是当年纯稚少女的心境,方有这种遒美清劲的风骨。
练字令人心境悠然,气定神闲。我对于书法一直颇为自衿,尤其我会左右双手同书。
蓦然间,**盈润的笔尖突兀地点破洁白的纸面,生生地将最后一笔偏离了分寸,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忽地“滴溜溜”滑落,险些要滚上我的裙衫。
“小姐,你怎么了?”玉笙急得箭步冲上来,扶着我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累罢了。”我道,我感到左臂一时无力,竟握不住笔,瞬间又好了,就像是我的错觉一样。
“小姐莫太闷了,出去走走也是好的。”玉笙叹口气,劝我道。
漫目向窗外看去,外头天气正清朗明丽,洋洋漫漫的金色日光勃勃蓬盛,铺天盖地宛如一大匹流盎溢彩的织锦绸缎,让菱花状的窗格剪裁成了丝丝缕缕地漫溢进屋子来。
浮生岁月难得静好,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流水无归期,燕鸟似曾回。若是光阴一直如此安谧宁和,此生也不枉度。
那时,我与奕析携手沿着青茵小径漫意走着,缰绳随意地放着,那两匹训练有素的良驹就会温驯地跟在我们身后,马蹄“嗒嗒”地踢着潮润的泥土。他走在我右侧,一手牵着我,另只手自然地圈成一个保护的弧度,而我倚在他身边,唇角始终含着一丝清浅的笑意。我不时地抬眸看他,侧脸俊美如斯,有着玉石质感的温润与**一直以来,我都活得太累,只因为我心性生倔要强。而我现在宁愿自己无知些,愚钝些,做个娇憨幸福的小女子,无忧无虑地被人小心地保护着,捧在手心疼爱着,可以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而这种保护、疼爱、依赖,他都慷慨到毫无保留地给我了。
碧草葳蕤,野芳清馨,不说去哪里,唯是静静地享受此刻时光。
在我们前边,樱若现在刚刚学着会跑,但还是踉踉跄跄着。碧桃儿和景平两人都跟在她身边一面提心吊胆地护在左右,一面连声劝道:“小郡主,慢些,您慢些,当心脚下。”
樱若穿着一身樱子红薄衫,衣袖领口处用稍重的绯红绣着瓣瓣含苞半开的樱花,那般娇嫩的颜色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加粉润雪白,绯红的身影如同流连飞舞在菌茵草地上的蝴蝶。抬手时衣袖溜下露出一截雪藕样的小手臂,胖鼓鼓的腕上套着串九只小银铃的镯子,雕琢得精致细巧,她手臂欢快地挥舞着,铃铛就清脆地玎玎玲铃响,像是溪水出涧时灵动的声音。
“母妃。”樱若跑得有些远了,她忽然回过头甜甜地唤了我一声,又“咯咯”地笑起来。
我心情欢欣轻松,亦是道:“樱若,当心点玩,莫摔着自己。”
樱若跑得有些累了,双手收在胸前一掬,朝景平做出骑马的样子,看样子又要景平趴下给她当马骑。在府上也就罢了,现在好歹是光天化日之下,景平像是推推拖拖地不愿意,樱若就耍起娇横的性子来,扑倒在地上沾得一身尘土,碧桃儿要将她从地上抱起,她尖叫着不肯,弄得那两人俱是为难。
我与奕析早已商量妥当,促成他们两人,并让碧桃儿用回原来的名字,脱离奴籍,今后自在地生活去,也不愧对他们跟着我们一场。
奕析牵着我的手,轻轻在我耳畔道:“樱若那些红色和偏红色的衣服不是都收起来,今日是哪个不警醒地翻出来一件。”
我闻言仅是笑笑道:“若因为我的缘故,早就可不必了。更何况,我的樱若穿红色的那真是明艳可爱得紧。”我知道当初因为我梦魇缠身,尤其是那晚的噩梦令我有些精神恍惚,特别怕看见穿红衫的小孩子。奕析体贴我,命人将樱若凡是红色的衣衫都收起来,其实现在大可不必,我早就不做那个噩梦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贴上小腹,心底犹然而出一股母性的傲然,是我给了腹中那个小生灵生命,但他的存在同时也安抚了我的心。
天光云影,明媚如画。远远望去,滇漠平原,顺州城外,高崆嶙峋的城墙掩在郁郁森绿中,倒是脱去了几分肃穆险拔。想到初到顺州时,酷暑末过,风景虽好,但是一到午间炎炎日头晒得整个人也是恹恹的。不如现在入了九月,凉风渐至,秋高气爽,清秋暖阳之景别有一番风致。
我的目光掠过远处缓坡,那里有青葱妍丽的衣裙相逐着飘过,应该是顺州城外的年轻姑娘们,结伴入山采集药材,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少艾,嫩脸修鼻,正是女子一生容颜最盛,也是纯真烂漫的时候。
此时,有声音悠悠迸邈,隔得远了,听见少盘娇脆的嗓音间,藏着三分怯怯的青涩,隐约地几句传来,“……眼波转,玉颜娇,木鱼死,佛珠僵。想那容颜如花,似锦年华,莫付丁青灯黄卷,猛把青衫撇下,不如早旱地蓄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
我听闻仅是莞尔一笑,这支《还俗歌》在此处百姓间流传颇广,但究竟是何人所作倒是不详。
顺州地处靠北,民风淳厚开放,这里的土生土长的人都性情纯然,如天然之花木不加矫饰。这倒也难怪了,想到要是在帝都是万万不能的。
奕析沉思道:“好像唱的是还俗歌,我听庞雍提起过一次。”
“可是出自庞才子的手笔?”我随意接口闻道,歌词浅白,直指人心。我心中竟然奠名有些感慨,红颜娇美,任何春花秋月都不能夺其一分光辉,想那摒弃红尘的世外之人,都可以“早早地蓄了头发,嫁个俏冤家”。可是有些人不是世外之人却陷于尘世圈圄,倒是要不得那份洒脱无忌了。
“应该不是。”奕析答道,他饶有兴趣地问我:“我们就在这里寻个去处,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这地方早让庞雍捷足先登了,我可不要。”我摇头道,其实我是不想离伏眠太近,却是浅笑着用手轻捏他一侧的耳垂,嗔道:“日后可不准你一直去找那庞二公子了。那人口是心非的,说要过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心里却老是放不下帝都那边的事,时不时地要提起来。你跟他一起也学得个‘近墨者黑’。”
奕析抓住我的一只手,笑着揶揄我道:“就知道你是个小性子,女人的醋都挨个吃遍了,现在开始轮到男人了。”
“我劝一句,你就将爱要性子,爱吃醋的罪名给我编排上了。”我佯怍微恼,唇角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踮起足尖附在他耳边轻声问:“可是犯了七出么?”
“犯了七出,我也舍不得休了你。”奕析笑着使坏,顺势揽住我的腰,我一时站不稳软软地贴在他身上,足畔杏黄金缕鱼尾散花裙亦是贴紧了他的白绸玉阳衫子。
我面色一赤,在他胸口轻捶一下,啐道:“愈发贫嘴滑舌了。”
樱若此时骑在景平背上,套在手腕上的银钏轻灵得丁玲作响,碧桃儿护在她左右唯恐她摔下来伤到,三人正闹得不亦乐乎。
“颜颜,你看樱若的样子。”奕析笑道:“等到她长大些,我这当父亲的一定要教她骑马。”
“好好,你教得好,但是我教得一定也不差的。”我不服气地道,我的骑术虽比不得男子,但是比一般女子已要好出一截。
奕析不与我争,但我却有些心动地牵过缰绳要骑上马背,奕析没有阻拦我,只是小心地在身后扶了我一把。
“你放开,让我自己来。”刚骑到马上,**着马脖颈处光滑如缎的皮毛,我就一时兴致上来了。
奕析的背后是烂漫到如火如荼的阳光,清远峻拔的眉目,在含笑间睫毛都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色,他学着我跟樱若说话的口气,道:“你也是当心些,奠摔着自己和……”
“我自然知道分寸。”我淡淡挑眉,不由得任性蛮缠起来,“不许帮我,让我自己试试骑术退步了多少。”
“好,都随你。想当年,阿九骑马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陪着她的。”奕析目光纯辙清明,难得看到我能如此开怀。
我骑在马上,迎面清风朗朗,吹拂得人心情舒泰,骑速不快,些微的颠簸让我感到身形似乎轻盈如蝶。
“奕析……”我回头嫣然一笑,朝他挥着手中湖碧色的绢子,料子质地轻薄,在风间吹得舒展开宛如一双翩然欲飞的翅膀。
此时,毫无预兆的,我蓦然间感觉左臂像是被抽离了每一分力气,一时绵软得握不住缰绳。马还在向前奔跑,我竟眼睁睁地看着缰绳一寸寸从我的手心滑脱,而我的身体也慢慢向后倾去。
“啊!”我惊惧地尖声叫出,宛如玉器倾碎,在场之人皆是遽然一震。
“颜颜!”听见不远处那人,撕心裂肺地低吼一声。
我看不清别的,只觉得人影迅疾在眼前交叠闪过,下坠的身体猛地被托住,稳稳地落在一个坚实的怀中,我的后颈靠在他的手臂上,仰头漫天晃晃金色的阳光刺人眼目,等到能看清时,眸中撞入奕析那忧急万分的神色。
我朝他徽微哂笑,将头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弯,“我没事。”
“我当然知道你没事。”奕析沉着脸道,“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以前也就罢了,现在还这样淘气。”他或许看出我笑中的那抹狡黠,认为我是刻意逗着他玩,以前我也曾装作坠马骗过他,他这次生气定然以为我是在故技重施。
“我没有,我真的是一时握不住缓绳……”我少见过他有怒容,伸手去抚他此刻绷直的面庞,谁知手抬到半,那种骤然无力的感觉又毫无预兆地袭来。
“哎哟……”我的手像是折断翅膀的蝴蝶,在虚空陡然狠狠地打落在衣衫上。
“颜颜,你……”奕析握住我的左臂,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我低头看,顺着洁白的袖管,嫣红的血正蜿蜒地流淌而出,片刻就洇湿了整只衣袖,顺着张开的手指一滴滴落在群裾上。
我蜷缩着躺在床榻上,奕析轻轻地将我从背后托起,一侧衣袖从肩膀处褪下,白皙莹洁的左臂上横亘着两道深紫色的淤青,顺着狭长的伤口诡异的黑色怵目惊心地扩散,如同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
我记得那是上次在湮尘宫中,被婉娅丹姬激愤癫狂之下对我使出暗箭时伤到,皮外轻伤,不知今日早己愈合的伤口为何会突然崩裂。
元君和扶乩听闻我出事的消息,己从伏眠快马加鞭地赶来。我有些虚弱地伏在奕析的肩上,意识混沌。她们俯身仔细察看我的伤势,尽管未说什么,但我还是感觉得到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忧俱,从她们的眉梢眼角流露出来,而奕析的神色亦是如覆霜雪的凝重。
他们似乎是刻意在回避我,互相交换眼神就走向外室说话。
我躺在榻上,感觉整个人抽搐似的一阵发冷一阵发热,身下是寸许厚柔软密实的细鹅绒毯子,捂得背上渗出密密的汗意,接着濡湿的薄衫子贴着脊背一阵寒森森地发冷。
我那时神智有些迷糊,心底却骤然而生不详地预感,我知道这次的事绝不是伤口崩裂那么简单。疲惫地阖上眼眸,眼前就浮现出那日,湮尘宫前玉阶之上,丹姬独立风间,一抹身影清煞孤绝,宛如一支盛绽在鲜血之上的红棘花,腥艳而且残忍,她的视线恨恨地迫住我全身,幽蓝氤氲的眼眸中隐隐喷出儿簇怨毒的冷焰,绝然诅咒着:“你会死… … 你一定会死… … ”
我们的身后是渐渐沉熄下去的落晖漫意地渲染出此时的暮色四合,霭烟错散,残阳如血,霎时间漫目的天光云影瞬间被搅得浑浊。
我瞬间惊梦般地坐起,松垮的寝衣顺着身体滑落。一壁清远的烛光柔和如萤,浅浅地映出立于一帘垂落委地的帷鳗后黛色的几名人影,刻意被压低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知是谁幽幽启唇吐出两个字:“素魇。”
素魇!
我如罹雷亟,霎时全身都惊栗得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