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我唇边“嗤”地笑出,指间暗暗下了力,像是要将整根火折予碾碎般压在灯芯上,火苗沿着粗糙的纸卷红亮地窜起,又如一双蝶耷拉着薄翅熄灭下去。
“只有你的母亲知道怎么点亮它们。”斜倚在王座上的人冷眼看着我,俏身立在一团灯光中,声音感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回首清冽一关,随道:“她怕是只知道怎么点亮灯,却不知道怎么点亮一个人的心。”
“你真的是她的女儿么?”
“这难道还有假?”我的手探到半挽起的发髻之后,慢慢地抽出簪在发缝问的玉管,覆在脸上的一层鲛绡轻盈飘落在脚边,指尖轻点一例水润细腻的脸颊,略带嘲讽地说道:“这就是证据。”
“这张面皮……长得跟琅嬛还真是像。”他在王座上缓缓坐正了身子,喟然道,“只可惜再像也不是当初的琅嬛了,她若能活到现在,应该是同我一样,都老了。”
我此时立在玉勾盘云九支烛台旁,像是在欣赏着一树萘靡繁花盛开,唇角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灯芯上燃着的火苗如同一朵朵小小的赤色鸢尾缱绻开台,听得他如此平静地提起浣昭,指尖错力,险些将一朵半开的鸢尾生生掐灭。
我额首拈花迷离笑道,“可惜,真是可惜,当她对你心心念念地爱着的时候,你心里没有她。等到她不在的时候,你却对她心心念念起来了。”
“其实我心中一直有她。”
我忍不住嗤笑,“你在听,我在听,天在听,地在听,有些话留着仅骗骗自己也罢,说出来却是十分可笑。”
“可笑?”歌珞的右手半握成拳托着前额,往日一双如鹰隼般清炯锐利的眼眸已变死灰,在颧骨上深深凹陷下去,眼角密密展开的印记如刀斫斧凿,两侧面颊消瘦不堪,耸着般微微松乏的皮肉。
他老了,衰老漫延的速度那样迅疾。莫名地想到了那晚,我去见重病缠身的姥姥最后一面,气息低微地躺在鸾纹织金锦被下。面容颓败,一 头乌发已半见灰白的凌乱垂在枕边,不过是短短把月的功夫,因着宿病日夜侵蚀心神,她从一名风姿绰约的美妇,蜕变成奄奄一息的老妪。
“你想听以前的事吗?”他眼风斜扫过我,目光比往日少了几分锋锐。指腹摩挲着金樽上繁复凹凸的花纹,玄色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皴裂得像是覆着曾干枯萎缩的树皮,手指抵住前额,神色尽数笼盖在手掌的阴影下,最先浮现在芜杂过往中是年少时的记忆,“漠北神秘女侠琅嬛,行踪浮萍浪影,一装丽纱之下的容虢绝美无匹,博览经书出叫成章,又有一身卓越的武功。那样的她近乎完美,就像一支灼灼盛开的大漠红棘花。有多少男子思慕着这般仙子一样的可人儿,可是她心高气傲,世间的男子一概都不放在眼里。”
“当年我奉命前往西域,与使者驻营在明泽湾一带。在明泽水畔,我第一次遇见年仅十三岁的她。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面上覆着轻薄女如云的鲛绡,一袭嫣红如霞的衣裙从马背上迤逦垂落,看不清面容,然而双眸极其灵动迷人……无论结局如何,初见的刹那永远是美好,我现在一想起琅嬛,眼前自然而然地就会浮现她十三岁时的样子。”
初见的刹那永远是美好,我静静地听着,眸心湛蓝如水,浅浅的涟漪漾开,心底像是被什么触动。
“我们就是从那时相识,渐渐地我发现她温柔沉静的外裹下,心性却极其倔强。因着年纪尚小,有时还会任性,但更多时候都是淡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玉甜溅珠声,歌珞已翻手将第一杯酒洒下,“总归还是我比较幸运,我摘得了她的九风尾州簪,也曾拥有过她完整的心……”
“后来相处时间久了,才觉得那样的她不像是热烈恣肆的红棘花,丽而更像一支沾不得尘埃的出水清莲吧。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仅是一位小国的公主。当时我心中有过暗喜,如此一来,我们在一起并没有身份的阻扰。直到有一日,她带我进入湮尘宫的密室,我才知道伏眠国真正的来历,还有她肩上覆压的沉重使命……”
“在外人看来她是神的宠儿,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容貌、才学、武功。身份尊贵的伏眠公主,又被选定为下一任王室的继承者,可是她在伏眠却活得十分辛苦。”
他叹息道,那声叹息深得赢要侵入骨髓,“她那时毕竟还是一名及笄少女,尽管天资聪颖,但是要在十余年时问内迅速地掌握别人要研习一世的东西,其过程的艰辛和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她的母亲琅玡生性严厉苛刻,从小她在伏眠王宫的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被条条框框地安排了她要学什么,她要做什么。琅玡不许她有丝毫违逆,一旦若是做错了什么,就会被禁足在湮尘中,跪在皇后与女帝的画像前静思己过。那样的日子根术没有自由可言。她几乎被逼追着击学会一切,琅玡做得最狠绝的就是将四方割闭的九层玄机玉塔架于虿池之上,她被困在最上一层,蛇蝎一层层地漫上来,她若是解不开里面的机关,就会……”
“你姥姥的性格如何,你应该也见识过。”
“是的。”我神色清寂地看着那人,以颗心却是像被浸涸在蛇胆捣出的苦汁中,溢出难言的涩痛。知道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姥姥气极时对我说的一句“我对你已足够宽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唇畔流露出一丝冷笑,由是看来她对我真的足够宽容了。
颤倾天下星雨坠梦夜无声4
歌珞死了。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是那把要了他性命的匕首却是至始至终握在我手中。
先前被废黜的耶历弘再次成为统治北奴的君王,我也总算是完成了当日合作叫许下的承诺。
连日的雪暂叫停了,冷冽的寒风翻卷着吹开空中沉沉云幕角,露出湖蓝色的天空,格外的纯净高远,黄浊的云团滚滚涌动,像是在严寒和死寂中酝酿着下场铺天盖地的落雪,迎面扑米的风益发的寒气侵人。
“驾。”洁白的雪地上错落地留下马蹄印子,我抬头看着那林木深秀,白雪皑皑的山峦,顶上坐落着一阙精致的院舍,粉墙黛瓦,院丹四落,建筑风格清新工丽。
“圣女姑姑,那里就是繁逝吗?”琅染手指着山顶惊异地问道,她身着蔷薇色缎子水红锦袄,外罩胭脂红猞猁裘,容光明融地骑在白马上。现在的她青春少艾,朝气篷发。
“是的。”相比之下,我身上一袭轻秉雪色孤裘,其下隐约始出脉镪始挑绣梅花纹玉色裙裾,显得素净淡雅。我远眺云坪山顶,不由心生感慨,那里就是我曾居住了l1年的繁逝啊。
我轻盈地翻身下马,见到琅染依然在马上,神色略微迟疑。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和颜笑道:“琅染,你陪姑姑上去走趟。”
琅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一张芙蓉花瓣瓣般的小巧秀脸俏美笑着,握住我伸出的手跃下马来。
我朝身后的人下令道: “其他人就在山麓等着我们回米。”
我携着琅染一起前往繁逝的时候,我发觉琅染一直有意无意地在看我,我侧过脸正好对上她探索的目光,柔声问道 : “怎么?我离开没几日功夫,你就不认识我了。”
“不是的,姑姑。”琅染低头看着脚下,支吾道 ”“琅染是觉得姑姑生得极美……”她斟酌着说,“就像是……已不是人世间的美貌了。”
我闻言浅笑,看着渐渐临近的繁逝漫意说道.“小丫头,自己不是美人吗?”我看见台阶上的积雪有几处斑驳,像是被人踩过样。
琅染的双颊溃淡地晕染开桃花般娇美的粉色,衬着她如新剥鲜蒸般的白嫩皮肤,益发棠媚,她绵软地说道 “琅染不及姑姑一分,就连已经故去的琅修姑姑也不及您。”
“还有……” 一双春水眼眸中闪过盈然亮色,她道,“姑姑一直都不会老……”
我听着愣了下,指尖轻轻滑过下铺的肌肤。蓦然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日日开镜梳妆,菱花镜巾的容颜的确一点都没有变过,好像就停驻在大约十六、七岁。我看着身边十四岁青稚未脱的琅染,年纪上我足以当她的姑姑了,可是著两人的样貌,我似乎仅是她大不了几岁的姐姐。
不过我思忖着妈妈嫁人¨,在颜府十余年,容貌丰盈鲜润一直保持着二十出头的样子。姥姥年逾五十,这半百之年换做其他女子已是鸡皮鹤脸的老妪,而她俨然鼎风华正茂、气度高贵的美妇。我淡淡笑,由是想想这也是不奇怪的。
我轻拍她一侧的肩膀,说道 “体现在还小,说不定以后也是这样。”
走进繁逝,“吱嘎”被雪紧封的门推升后,寒风凛冽,草木肃杀。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无人打扫。放眼望去房门紧闭,檐梁间漫出一篷干枯瘦剥的哀草,沾满细小的雪粒在冷风中失神地晃动。触霸之景,如此冷清,里面原先住着的侍女们应霞闭战事雨被尽数遣散了,这座向来无人问津的别院,也就彻底地空置下来。
我对繁逝巾的草木都极为熟稔,毕竟一住就是五年,人生中最失意,最落魄,最黯谈的一段漫漫岁月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我熟门熟路地从前门绕到后庭,繁逝虽是弹丸之地,但是内部房屋布置结构精巧,我这样走过去没有绕点远路。
寂静的后庭中,疏疏落落的几株梅花正是盛开时节,幽幽略香袭人,白雪压满枝头,其间零星地闪烁着朵朵嫣红润泽的梅花,花开五瓣,单薄如绱的花瓣衬着乱琼碎玉,有着说不出的清丽与倔强。
我默默地数着蹲在一棵树下,用支素银簪去拨凝结着薄冰的冻土。应该就是这里吧,虽然当时埋下衣冠冢的时候,我末做任何的标记,但是我有直觉就是在这个位置。
“姑姑,你在做什么?”琅染疑惑地半弯下身子了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眼下的坑已经刨得很深了,握着银簪的手微微感觉冷得麻木,还是没有挖到我当初埋在这里的东西,石榴葡萄樱子红底的婴儿肚兜,倒是找到颗浑圆的玄石珠子,莹然有光,我放在手心仔细看了,好像是装饰在虎头鞋上的虎眼珠了。
别的,也许都找不出来,我心中想着。轩彰六年,身怀六甲之叫骤然先了,邢种像是从身体上生生撕裂下块的痛苦。在这里流的限制已经够多了,心中再大的悲恸经过制水的层层稀释,现在回想起来倒也能平静了。
我紧握着邢颗玄石珠子站了起来。琅染神色惊诧地看着, 一 脸上稚气地问道 “姑姑,你到底在找什么?琅染可以帮你吗?”
“不用了。”我清浅一笑,“也找不到了。”积在枝柯上的雪簌簌地摇落,半句话就隐在落雪声中听得有些恍惚。
我抬头看着一处扬起的灰黯檐角,重重青瓦上层积着雪的孤洁与清煞,是繁逝中的祭祀堂。现在人去楼空,荒芜已久,不知道那里又是怎样凄然的光景。
我示意琅染跟我来,她向来极听我的话,乖巧地跟在我身侧。末走出几步,我眼角瞥见几株梅树间掠过一痕荻青色的影子,厉声问道:“谁!”
“嫂嫂。”低沉的声音传来,眼前人影一闪,耶历弘神色阴鸷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动声色地问道,雪玉团袖之下,修长的指间缠绕着柔韧的白绫,未一刻松懈。我之前因谋事之需,跟此人有过几次接触,但是他总给我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嫂嫂,虽然你在这里住了五年。”耶历弘的唇角挑起一丝挑衅的笑意,“但是确切的说,孤王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不一定。”我闻言,笑意幽凉地说道;“和议的事情到现在还未尘埃落定,说句冒犯的话足下的这块土地是谁还说不准。”
“嫂嫂这是在逼我吗?”耶所弘冷然旧道,“你先前承诺帮我夺取王位,如此一来,无立锥之地的王位又有什么意义?”
一方庭院中,梅树褪落了经历过一春一曼孜孜生睦的叶片,光秃秃的枝桠蔓生交错,清淡的阳光像是透过筛子般萧萧疏疏地漏在雪地上。
“你言重了。”我浅笑,“就算能建立像当年圣祖皇帝那样的功绩,兵临鄢都,城下之盟,在滇漠塞外,北奴还尚有二万四千里的退路。你所谓的‘立锥之地’,又何处此言?”
“还有……”我收敛笑意,语调冷峭道.“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嫂嫂。”
“那么……琅嬛圣女。”耶历弘略略沉吟,“我有一事想问圣女……”
我轻咳一声打断,眼神清冽地直视他,反问道:“我们当初又是如何约定的?你为我铺平通往鄢都的陆,我也只保证了你可以再次成为北奴汗王。耶历歌珞殁逝的耶晚,我们的合作就已经结束了。而现在,所有的事情你都应该找七王爷去谈,对此我说不上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