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着颜氏的福泽庇荫,她们应该可以得到一个好归宿吧。
我轻轻握住一名女童的小手,柔声道:“手执素绫,双肩持平,然后屏息凝神旋回……”
此时,一名侍女小步踱到门前,屈膝禀报道:“圣女,韶王殿下返回了。”
我正在手把手地纠正女童的动作,心想他回来得倒是快,却不抬头地说道:“先带去宛心阁的东暖厢,让玉笙陪着一会,我待会再过去。”
那名侍女“诺”了一声,又垂着眉细碎地迈步退了出去。
我轻拍女童肩膀,示意继续。她深吸口气,小脸涨得通红,鼻尖上略带一点晶莹的汗珠,愈加显得明艳可爱。手中的素绫一挥一收间,松弛有度,几个回旋亦是脚步稳当,纹丝不乱,娇俏的小脸上流露一丝傲然的神色,看来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
我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一脸兴奋,如娇莺般清脆地回答:“圣女,我叫琅染。”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人未至,清朗的声音已至,奕析此时身着一袭秋白色团蝠锦袍,铜冠束发,丰神俊朗地含笑看着我们。
我看了他一眼,低头对着琅染轻语:“琅染,你带着她们回自己的住处。”
她们一个个都听话地披上保暖的狐裘斗篷,琅染带着其他几个小姐妹出去,快到门口时,琅染不慎被狐裘里包着的长长裙裾绊倒,“啊”的一声,整个人向前摔倒在地上。
这个殿中为了练习凌波舞,铺上一层厚厚密实的绒毯,但这样毫无防备地猛然摔在地上,还是疼得不轻。霎时间琅染娇美的小脸皱起来,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楚楚可怜。
她正好摔倒在奕析脚边,奕析正要伸手去扶,我在后面看着,轻“咳”一声,他的手就僵了一下没有伸下去,很快有同行的女童将琅染扶了起来,她声音小小地抽噎着退了出去。
奕析似乎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一勾唇角哂笑道,“王爷您贵人多忘事,我可是记得六年前在帝都颜府的事情呢。”
“什么事?”奕析一脸迷糊的表情。
六年前在帝都时,我为颜氏后继有人,而接受颜澈等三人过继给颜氏。奕析来找我时仅仅露了一下面,就惹得颜凝玉与颜芳芷两个小丫头举止失常,心神不宁的。现在我为遴选女童继承伏眠的事,一段日子的悉心观察下来,总算稍稍有点眉目,不能再让高奕析给我搅和了。
“你忘了也就算了。”我虚扶一下发髻上的螺银细簪,问道:“你回来得倒快,还要再赶往盛庸城?”
“再去盛庸做什么,琅嬛圣女既然愿意假道,难道还会吝啬做我军的后方?”奕析顿了顿道,“不是在飞信中写了抵达日期么?”
我揶揄他道:“你们前线如何,我并不想知道,你用不着像寄家书般的一封一封地传飞信给我。”话一出口,忽然觉出些不对。
高奕析想笑又止声,清俊的眸子盯着我道:“我倒十分愿意是寄家书。”
“那王爷尽快娶一房王妃,也好让信使一骑红尘地南北奔波,给您寄家书。”我装作没听懂地微微浅笑,转过脸去不理他。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雪暗孤城草木稀2
章节字数:3457 更新时间:10…07…03 13:56
雪虐风饕,百泉冻咽,如此恶劣的气候下,士卒、辎重几乎寸步难行。狄那城坚壁清野,久攻不下,有关进攻的战事也暂时被搁置。
韶王没有回盛庸,而是重新递交国书,要求我以国宾之礼接待他。高奕析气定神闲,容色上看不出半分为战事的忧心。他说要见识一下伏眠国的风俗民情,那神色不像是身负重任的北伐主将,而像在外游历的悠然贵族公子。我当时就笑他这位皇家贵胄什么庆典场面没见到,非要眼巴巴地留在小国小民的地方。其实数年前元始帝与琅微皇后平定天下,共同制定礼乐刑法,一贯相承下来,整体上还是大同小异。
繁琐的礼节仪式过后,已是临近子夜。宛心阁外一处古雅的水榭,四面垂下浅灰色致密的鲛绡,尽管只有薄薄一层,却可以密不透风地阻挡外面的寒气。水榭下一汪湖水深澈,幽黑中隐隐透出墨蓝。万木皆枯,此时也无残荷可以看了,远处明珠华灯的光泽,倒映在湖上宛如一面沉水的莹洁静璧。我斜倚着水榭阑干,一阵冷风吹过,鼓起层层清漪翻涌扑到在我脚下。
前额是针刺般的清醒,冷风一激,“昔人醉”的后劲上来了,丝丝入扣的醇香带着潮热酥骨渐渐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灰云徐徐地垂落,镶嵌在鲛绡上一星一星的灯光,氤氲成模糊的影子。我回头,奕析拂落了勾着鲛绡的玉钩,一手指尖拈着剔透的水晶盏,里面搁浅着一弯琥珀色的液体,抱怨道:“自己不畏冷,不要连带着我吹寒风。”
撩帘的刹那,目光落在斜飞檐角一痕鲜艳润泽的彤云上,停滞一下。他在喉底轻笑一声,说道:“倒是十分的喜庆。道听途说,圣女可是要出嫁了?”
“出嫁?”我讶然问道,“你哪条道,哪条途听来的?”
“道途条条多得很。”他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道,“你就说有没有这事?”
“我此生不想再提婚嫁之事,只想一人终老。”葱根指尖点着鲛绡上一星光斑,亮泽猝灭。
“你决定了?”奕析试探地问道。
“你就那么放心?”我问有意回避着道,“将粮草、辎重、马匹等备用都留在伏眠?”
“我不是说过吗?”奕析微抬下颌,将残酒贯入喉中,清冽悠然说道:“既然你都愿意假道,难道还会吝啬做我军的后方?”
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魅,“如果我紧闭城门,那么胤军就会被围困在北奴境内,物资断绝……说不定还会腹背受敌。”
声音婉转柔曼,一字一字清晰地浮在虚空。仿佛娇妍丽冶的花瓣下,暗藏着沾满螫毒的尖刺。
奕析淡笑,不露声色道:“琅嬛你说得可真绝。那我是不是应该学晋献公,现在就将‘虞国’连根拔除?还是干脆拖你下水?”
我默然不答,轻转皓腕将见磬的水晶盏满满地斟上,浅呷一口道:“既然已经对峙了那么久了,为什么就不能拖到来年开春之际。现在虽初战告捷,受严寒天气掣肘,不得不将攻势缓下来。”
“因为……”墨玉眸心淌过一线清灵的流光,“因为宜睦公主被逼殉葬,香消玉殒……”奕析修长的手指轻击桌面,分明朝着帝都的方向,“有人悲恸欲绝,激怒攻心……”
“碰”,我将水晶盏重重地放在石桌上,酒液激烈震荡,飞溅到我纯白织金鸾纹的衣袖上,我冷笑道:“别把什么罪孽都往我身上推。按我看来,十有八九是想利用新君即位、朝政不稳的契机,不能由着他万事稳当了,才是错失良机吧。”
“抱歉。”奕析饮下一杯“昔人醉”,他应该知道的,我极不喜欢听到“宜睦公主”这四个字。
清泠飘逸的弦音透过一层薄薄鲛绡幽幽邈邈地溢进来,先是几缕零落的滑音,我已听出是凌波舞的前奏,乐声似是推渡着涟涟清漪传来,声声空灵中蒙染了湖水的幽冽沁冷。
循着声音看去,与我们隔水相望十余丈的地方,十几盏八角朱漆彩雕宫灯,挑亮一处濛暗的夜色,流光溢彩。正是我遴选进宫的六名女童在作凌波舞,绰绰约约地可以看见随着妙曼的娇躯,流云回雪般的衣袂飘飞,手中舞动素绫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凌波舞么?”奕析细眯着双眸问道。
“是的。”我又饮下一杯酒,昔人醉刚刚饮的几杯只觉得酒味清淡,越饮到后面越觉得浓烈。
“易学难精。”我指尖轻揉着眉心,回忆道,“当初我七岁开始跳凌波舞,一年学成,学精却用了四年,到了第六年,身量初成时,才略略达到妈妈当年的水平。”
“那你现在还作得出凌波舞吗?”
我初一听,觉得奇怪,后思忖一下说道:“有些难,因为凌波舞中很多姿势,只要调整一分就可以是摄魂绫。自从我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只要心中存在一点杀伐之意,就作不出凌波舞。”
“哦。”奕析若有所思地点头。
此时,亦是一曲终了,琅染与其他五人朝着我们的方向,婉娩优雅地屈膝行礼。
奕析兴趣寡淡地扫过她们一眼,突然猛地夺下我手中的酒杯,桌上已经横躺着五只磬空的冰玉壶,“你别喝了,莫像在凌虚台中那样吐得难受。”
我推开他的手,“你随我。”
宫殿楼阁,琼台玉宇都静静地蛰伏在东方一抹煌煌天光中,蒙昧的光影勾勒出建筑物轩朗、硬挺的线条。我头枕着手臂趴在石桌上,肩上披着件淡黄斑点的厚实猞猁裘斗篷。水榭四面垂有珠灰鲛绡,倒也不觉得冷。
奕析走后,我就反复在想他临走前最后说的几句话,睁着眼睛在水榭中一夜无眠。被压着的手臂稍稍感到僵硬,我尝试着触动一下,指甲猛地刮到了桌上的一只水晶盏上,它在桌上“咕噜噜”地旋转,剔透的水晶在旋转时,人眼盯着只觉得目眩,许多色彩被凌乱地搅浑在里面,最后我伸手将它“哐当”覆倒在桌面上,终于停了。
像是遭了梦魇般,双眉微蹙,我感觉有些吃力地按着突突跳动的眉心。
你肯定有什么事隐瞒着我,而且那事还十分的重要。
我们之间没必要坦诚相见。
我依然还是趴倒在石桌上的姿势,被体温捂得久了,身下的一面石头倒也有些暖意。莹白如玉管的指尖蘸着昨夜的残酒,在平滑的桌面上划着,渐渐地勾勒出伏眠西北部边疆的形状。一段连绵的细线后,我用力蘸了一下酒水,手指弹出一大串水珠,这里是苍括山延伸过来的余脉,在旁边就是毗邻的碧翎国。苍括山整体在北奴境内,也算是庞大的覃积山的余脉,且有军队驻扎。碧翎国长期受到北奴控制。山有守国有守,合抱成天然屏障,这样几乎就是将伏眠深入西域一带的路给堵死了。西不可通,东不可往,北为北奴,南为胤朝。
我的手轻轻一拂,就将桌上蜿蜒的酒迹全部抹去。
越国鄙远的事情胤朝是做不出来的,那块地方对胤朝只能是食之无味,绝无弃之可惜。若是你愿意,就可以控制苍括山一带,解除来自北部的禁制,从而连通西域诸地。
东边白光已大盛,如利剑般丝丝刃刃地刺破黛青色的云团。
我支撑着慵懒地坐起来,昨夜饮了不少酒,而且一夜无眠,可是我并不觉得头晕,只是稍稍有些乏力。支起身体时,没顾到后面,手肘将一只略微倾斜的冰玉壶撞了下去,我回过神的时候,里面的酒液已经洒了一地。
“玉笙。”我试探着唤了一声。
很快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玉笙走到我面前,“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忍不住浅笑,多少年了,这丫头一直都没有改口,按照颜府中的旧制叫我“小姐”,在北奴时如此,我特意将她从宁州接来也是如此。有时睡得迷糊着,听见她叫我“小姐”,恍恍惚惚中像是又回到了颜氏旧府,十四、五养在深闺中的颜卿,骄矜尊贵的相国千金,兼以聪颖灵慧,对未来更多的是憧憬,满足于心底带来愉悦的小小幻想。
“一身酒气,我要沐浴。”我道。
玉笙点头后,就与人着手去准备。
“啧啧。”清丽纤细的女声响起,秀眸瞥过桌上地上洒落的残酒,笑道:“那这么珍贵的酒来擦桌子抹地,不知道姥姥知道了是何感想?”
我原本以为会说这话的人是元君,回头时一双浅淡的眸子撞入眼帘,唇角含着一丝清雅疏离的笑容,才发现来的人是扶乩。
“扶乩,怎么你找我有事么?”我漫意地理着压偏的发髻,鬓角发丝松散。
“有。”她神色淡淡应道,细长纤秀的眼睛看了一圈四周,“来看王爷走了没有?”
我轻哼一声,半开玩笑道:“难不成还留着他?”
“圣女自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极轻的话就像一根细却锋利的冰弦,不着痕迹地割过了肺腑。
分寸,当然是有,要是拿捏妥当就难了,就像冰弦在手上,抓得不紧,细若发丝的它就掉了,抓得太紧,就会割裂自己的皮肤。此时,我正色道:“扶乩,你速去将元君,丹姬,还有刃雪找来,就说有事商议。”
轩彰七年二月二,已是龙抬头的日子。天气却不见怎么回暖,但是莽野上猛烈的暴风雪却是渐渐少了。有时天穹暗沉阴晦,会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