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吓了一跳,连要问什么都不知道开口了。
离国官员还在说着那些渔民们不懂的王令。
江生扯着梅花,一同往村边篱笆默默地挨过去。
但他们刚刚脱出人群,就被拦住了。
「站住,」离兵抽刀,挡住去路,「上头正宣布王令,竟敢擅离?给我站回去。」
不想妨碍上司宣读王令,士兵的斥责压着声音。
他们的这位上司,做事还真刻板。
杀人就杀人,集合在一起,乱剑齐下,剁了就好。
居然还唠叨什么必须合乎国家制度,先宣读王令,再执行王令。
浪费时间。
「站回去!」
江生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梅花。
稍一犹豫,几把剑明晃晃地逼上来。
「听到没有?回去!」
沾着血迹的剑,带着风声抵上脖子,透骨的冷。
江生猛然打个寒颤,一颗心突突几乎跳出喉咙。
「你们……你们要杀人!」他终于不顾一切,大声叫起来。
声音划破石花村的上空,打断宣读中的王令。
空地上,骤然坟墓般的死寂。
忽然被揭穿,离国兵们猝不及防地一愣。
「他们杀人!他们要杀我们!」江生爸也撕扯着嗓门喊起来,「逃啊!大家快逃啊!」
离国官员脸色一沉,不再理会那份形式上的王令,手往下一压,吐出一个字,「杀。」
「杀!」
凝固的空气瞬间被搅成狂风。
利刃出鞘,摩擦出刺耳的冰冷;骏马嗜血高嘶,负着主人冲入手无寸铁的人群;下一刻,是剑锋切入血肉的声音……
终于明白过来的人们在利剑下惊叫、躲藏。
「杀人!」
「他们杀人!」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来不及问为什么。
老人只来得及在马蹄下,向苍天投出最后一个不解的眼神,母亲只来得及在利剑下,抱紧孩子,感受他最后一次体温;丈夫用身躯作为盾牌,挡住砍向心爱妻儿的第一剑,却挡不住第二剑、第三剑……
得益于江生先发制人的高呼,一部分年轻强壮的渔民有了准备,凭借和浪涛搏斗而养成的坚毅和离国兵展开厮杀,在血中抢来敌人的剑,刺向屠杀者。
江生在听见「杀」字的那一刻,咬牙扑向了面前的离国兵,一口咬下那人的耳朵。
他中了魔一样,干着从来没干过的事,撕咬人的血肉,抢剑,杀人!
没有一丝犹豫。
不需要犹豫。
他打渔、贡税、安分,却只换来被当成猪狗一样的屠杀。
为什么还要犹豫?!
村庄变成修罗地狱,到处是临死前的惨呼,死不瞑目的脸孔。
血溅在脸上身上,彷佛梅花前日晚上害羞带涩给他的那一个吻,满是心悸的烫热。
再杀死一个可恶的离国兵,江生伸手去拉身边的父亲,却发现拉了一个空。
转头瞬间,目眦尽裂地看见老父落在身后五六步,被两个离国兵围住。
长剑穿过老人的胸膛,从后背穿出。
「阿爸!」江生一声长嘶。
「江生,去水边!去水边!」
老渔民吼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牢牢抱住想去追杀儿子的离国兵。
「水边……去水边……」
石花村剩下的人终于撕开包围圈的一个小口,带着满身的鲜血和伤痛,疯了般地往江边冲。
水边。
去水边!
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他们赖以为生的的美丽梅江。
离兵在后头追杀,不断有人倒下,村头空地到江边,延绵出一条血淋淋的路。
江生肩上中了一剑,热血潺潺直流,他看也不看一眼,抓着梅花的手咬紧牙跑,被长剑穿透心窝的阿爸再对他说,江生,水边!水边!
终于,江生冲到了江边。
他带着梅花,跳进自己最熟悉的梅江。
温暖的江水给了他力气,江生抱着梅花一口气在水底泅出很远,躲开离国人射向水面的乱箭。
眼泪涌出来,混在江水里。
阿爸,阿爸死了。
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梅花,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他不敢在附近上岸,一直游到他和梅花常私下相会的乱石滩,才筋疲力尽地抱着梅花上岸,踩着嶙峋的乱石,躲在崖壁后面。
「梅花,我们上岸了。」他摇摇怀里柔软的身体。
得不到响应。
「梅花?梅花?」
梅花闭着眼,脸庞柔美,像前几日和他在这里一同躺大石头上晒太阳时一样平静。
江生把她翻过来,看见了背上深深的伤口。
她在跳入江水时就受伤了,追来的离国兵砍中了她的背,不知为什么,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江生脱下破烂的外衣,笨拙地帮她包扎伤口。
伤口已经被江水泡到发白,皮肉翻绽,他只是觉得,必须包扎一下才好。
江生把她轻轻抱着,坐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大石头上,看着风景如画的梅江,他送梅花的大黄鱼,就是在这附近捕到的。
「梅花,醒醒。」每隔一阵,他就温柔地摇摇她。
只是她总不回答。
江水潺潺流着。
太阳从东边,慢慢移向中天,然后,慢慢移向西边。
滩上的石头渐渐被烤到最热,又随着太阳西下,渐渐失去温度。
怀里的梅花,和石头一样,越来越冷。
江生呆呆地抱着心爱的女孩,心里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很多人来不及问。
阿爸来不及问,梅花来不及问,死在村头的人们来不及问。
江生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代这些死不瞑目的人们,问一问那高高在上的离王——
——为、什、么?
第六章
离,晌午。
思蔷跪伏在棋室内,把散落在棋盘上的七色棋一颗颗拾起,按照不同颜色,放回鼓形的棋盒中。
一只修长美丽的手从后伸来,轻轻按在他肩上。
思蔷身体微硬,本能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温驯静候。
「不是早说过,这种杂事,不需要你亲自做吗?还是,宫里那些年长的侍从,还是在暗中欺负你这个异国人?」
身后的美人,带着一阵令人舒适的淡淡香粉转到他身前,在席前优雅落座,打量着他。
美眸里有一丝怜意。
「他们看不起我,是因为他们已经明白,大王并不是真的宠幸我。」思蔷目光下垂,低声道:「的确,就算没有我,大王也随时可以找到模样和他一样的人取代。反正,不过是要一个替身罢了。」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默默拾着棋子。
媚姬沉默着,目光往门外投入,看见妙光安排给自己的那个侍女在门边一闪,对她打个手势。
这表示附近已经被检查过,没有人偷听。
可以和思蔷私下说几句话了。
媚姬思忖片刻,柔声问道:「大王还有偶尔召你侍寝吗?」
思蔷微微一愣,惨然笑了笑,「近日倒是经常召唤,我躺在他身边,只听见他每次醒来,口里必定唤着那个人的名字,而且……」
他忽然停住,想起眼前这女人也许就是将来的离国王后。
在她面前,怎么能说大王和娈童这种隐私的事。
思蔷歉然地看媚姬一眼,自嘲地一笑。
媚姬浅笑道:「无妨。难道这种事,我懂得还比你少吗?」
绝艳笑容里有一丝苦涩。
不错,她当年家族被抄,沦落为官妓,和娈童也不过半斤八两,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不过是嫖客们给的高帽罢了。
思蔷没想到她如此不忌讳自己的过去,略感惊讶地抬眼看了看她。
很快又把眼睛垂下。
「大王最近整日睡觉,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大王也不许人问。」
「外间有谣传,」媚姬把手按在思蔷拾棋的手背上,纤纤玉指轻移,把剩余的那颗紫棋缓缓推到棋盘中央,恰好占住开局的棋位,「说鸣王中毒之后,阳魂进入离王梦中。所以大王每天迫不及待地睡觉,就是为了到梦中去和鸣王相会。」
思蔷出了一回神,方道:「巫术这种事我不懂。不过按这个说法,倒也算解释得过去。」
「哦?」
「我已经说了,大王醒来,每次都唤那人的名字。然后……」思蔷顿了一下,脸颊微红,低低道:「大王会要我伺候。」
其实还有一件事,因为过于私密,他没有说出来。
大王每次醒来,胯下都是坚挺的,彷佛在梦中早已对着心仪的对象热情勃发,却因为某种原因而不能一偿夙愿。
只能待醒来后,在他这个替代品身上尽情发泄。
这段日子,大王比以前更威猛,要他的时候,也要得更厉害。
入梦?
呵,这就是传说中的巫术吗?果然神奇。
能让大王这样欲火中烧,又能让大王这样忍耐的,恐怕,也就……只有那个名震天下的人。
而自己,在大王眼中,不过蝼蚁。
「媚姬小姐,棋室已经收拾好,妳还有什么吩咐吗?」思蔷把摆放整齐的七色棋盒放到一边,打算行礼起身。
「有。」
「请吩咐。」
「我想……让你把这个,带进寝宫……」媚姬慢得让人心肺酥软的说话音调里,有一股莫名的凝重感,说话的时候,那双彷佛藏着两汪深潭的美眸,凝视着思蔷,一字一顿地轻轻道:「放进他的,枕头里。」
白雪般的纤手探入宽大流云袖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后,露出少量奇怪的粉末。
思蔷心脏骤缩,半晌,不敢相信地看向媚姬,「妳要我下毒?」
「离王是天下有名的用毒高人,寝宫里不知有多少防毒圣物,谁敢向他下毒。」媚姬道:「恰恰相反,这是解药。」
思蔷也是聪明人,一窥她脸上神秘的笑意,恍然道:「这就是妳说的那个……巫术的解药?」
媚姬点头。
「你是真心喜欢大王的,难道愿意看他从此贪恋梦境,成为只知道睡觉的昏庸之君?一天不破除这梦境的巫术,他就一天沉溺其中。现在离国的大臣们已经开始不满,此解药放入大王枕中,就可以改变眼下的状况,你愿不愿意,为了大王,冒这个险?」
思蔷缓缓抬头,唇边逸出浅笑,「妳只是想利用我,救妳心爱的男人的男人罢了。」
媚姬对思蔷的聪颖,有一丝欣赏的诧异。
「很好,」思蔷点头道:「我做。」
「如果被发现,这是杀身之祸。」媚姬早猜到思蔷会答应,却还是提醒一句。
「身在宫廷,身为娈童,哪一刻是安全的?妳曾经教我,要让男人忘不了你,就必须做一件,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
思蔷脸上,流露着他所特有的,那种卑微而谦逊的苦笑。
眼中却因为下了决心,闪烁令人惊异的光华。
「像我这种身分卑贱的人,在宫中犯一点小错,就可能被无情地杀死。」他取过媚姬手中那包珍贵的粉末,放入袖中,低声道:「与其朝不保夕,死了不被任何人记住,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人世,我何不放手一搏?」
搏一个,让那永远不会正眼瞧我一下的人,把目光投向我的机会。
就算那目光,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杀机。
搏一个,让他永远,记住思蔷这个娈童名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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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言坐在床边,低头静静凝视床上的凤鸣。
感受心底若有似无的、复杂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沉郁、酸甜的幸福。
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正在他身上发生。
这是梦,他心里很清楚。
但同时又明白,这是凤鸣真正的阳魂。
「西雷的容恬,现在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坐在你的床边,等着你睁开眼睛?」
若言低沉地喃喃,指尖抚过他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的脸颊。
「你这家伙,要让多少人为你提心吊胆,夜不能眠?」
床上的人,没有给他回答。
凤鸣这样已经许多天了。
若言不想回忆这是怎么开始的,他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悔恨莫及的感觉,悔恨会令他觉得自己无能;而回忆许多天前那个片段,恰恰令他感到极其悔恨,极其难受。
像有人把铁铸的拳头,硬生生塞进他的心脏里。
为什么要勉强凤鸣?
他们明明相处得那么愉快,凤鸣破天荒地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和他有趣的游戏,畅谈军事上的见解。
这一切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
为什么自己如此愚蠢,居然一时无法控制对容恬的嫉恨,把辛苦换来的温馨生生摧毁?
昏迷中的凤鸣眉心仍然紧锁,像陷在极大的痛苦中,不管若言如何安抚,都无法令他好转。
「还是那么痛吗?」
他打开凤鸣的衣襟。
消瘦的身体,锁骨越发凸显,虚弱而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