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前,老祖宗和苏夫人曾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是因为老祖宗突然发现苏夫人正私下变卖苏家的产业,借着北上皮毛生意,买下了许多战马良驹,暗中资助了大皇子的势力。老祖宗大惊失色,大皇子虽是长子,但二皇子和三皇子与他不相多让,大皇子未必就是未来的君王。何况大皇子生性残暴不仁,就算日后继承大统,难保不会做出“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儿来。苏夫人此举,如同把整个苏家都置于刀尖上。
苏夫人心术不正,老祖宗只从庶出的二房三房挑选继承人,二房的薄命,于是老祖宗挑中了苏三姑娘,苏尔语。
可这苏尔语此次犯了这样难以饶恕的大错,显然已经难以服众。
“祖母,您这几日越来越消瘦了,是不是孙女送来的点心,祖母不爱吃了!”苏二丫佯装委屈的抱着老祖宗的胳膊晃了晃,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这种儿孙承欢膝下,偶尔耍耍小性子小脾气,也显得颇为温馨。
“主子这是为苏家成衣店的事情烦心呢!大小姐若是有心,多想想法子,也比每日花费时间做这些点心来的有用!”
站在老祖宗身后的阿珏故意拿话挤兑苏二丫,仿佛都在暗示苏家的大小姐不务正业,将时间都花在做点心这样男儿家才会喜欢的小事儿上。
老祖宗皱了皱眉,呵斥了一声:“阿珏,你放肆了。”
苏二丫心中冷哼,伺候了老祖宗这么长时间,居然还看不出,她刚刚与老祖宗说话时,老祖宗的眼角是上扬的,连眉心都是舒展的,老祖宗心里喜欢她这个孙女,那这“不务正业”的点心,就是“难能可贵”的孝心。
老祖宗拍着苏二丫的手,说道:“你这孩子这么贴心,每次送来的点心都是不重样的,祖母在别处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苏二丫一笑,裂开嘴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
“祖母若是有空,去给孙女捧个场吧!孙女的点心店明日就在城南巷口开张了,若是沾了祖母的福气,我那小店一定会客似云来,高朋满座的。”苏二丫故意趴在老祖宗耳边,又小声说了一句:“老祖宗可别小看我的点心店啊,以前在平安镇的时候,名气可大了。”
阿珏默不作声的翻了一个白眼。一个小小的点心店,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就算生意再好,如何能称得上“客似云来,高朋满座”这样的词?
老祖宗的表情就和阿珏截然不同了,先是眼角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而后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老祖宗本来以为这个孙女长在乡下,就算再怎么谦和有礼,温和大度,但见识还是浅薄的。若是突然将苏家交她,又是一个信誉受损的苏家,恐怕难负重任。但听她今日的意思,她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在宁远城开起一家点心店,而且生意似乎还不错,也不算全无根基。
池塘里的锦鲤突然跳出水面,红光一现,水花飞溅。
老祖宗心中的愁云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拨开似得,顿时轻快了许多。她满是褶皱的脸微微荡漾开一丝笑意,眼底像是拿了主意似得,定定的看着苏二丫的眼睛,说道:“自然是要去的,我的乖孙女长大了……”
苏二丫乖巧的俯在老祖宗的膝盖上,嘴上又说了几句讨喜的吉祥话。
苏二丫每日都来老祖宗的清影园里陪老祖宗说话,哄老祖宗开心,留意老祖宗的一举一动,因而看了老祖宗此刻表情就知道,老祖宗心里对自己已经有了七分属意。
剩下三分,明日等她见了‘甜不语’开业的盛况空前,恐怕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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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炮竹声阵阵,炸开的红纸屑仿佛是漫天的花瓣,洋洋洒洒的盖满了南城的整条道路。
“锵锵锵锵……铿锵!”
炮竹声刚落,又响起喧天的锣鼓,震的人耳膜发麻,穿着传统舞狮服饰的两队人马,身着明黄的戏服,狮头栩栩如生威风八面。两队舞狮队伍中间有一人,身穿祭祀服头戴笑面佛面具,一手拿着蒲扇,一手举着彩球,他一扬手,彩球顿时高高抛向空中。两只蓄力待发的雄狮摇头摆尾的表演起来,其中一只背旋五彩的雄狮,舞狮头的那人脚步尤其轻快,动作灵活,动作娴熟的爬杆、过桥、翻身、咬球。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精彩的叫人移不开眼,围观的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苏二丫的目光落在那个夺了彩球的狮王身上,她总觉得那种步履轻盈,脚下生风的身影,非常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不过很快,苏二丫的注意力又挪到了她身边的这几个人身上。
苏家上下,再加上一个宋瑾言,都站在她的身侧,‘甜不语’的二楼栏杆处,在爆竹声与锣鼓喧嚣中,与她共享此刻的荣光。
苏二丫在开业的前三天就派了三波人开始为‘甜不语’的开业做宣传。
第一波,装扮成来宁远城做生意的外地人,将‘甜不语’在平安镇的有口皆碑更夸张的宣扬出去。
第二波,由苏家和宋家的伙计为主的宁远城本地人,相互间的传播‘甜不语’独特的风味和新鲜的点心样式,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第三波,由赵小五新聘亲的伙计,逐街逐巷的张贴由苏二丫制作的海报,开业当天进店有礼免费品尝四到六种新款点心。
有了这么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的宣传,再加上‘甜不语’确有真材实料,今日的盛况其实不难预料。
只是……今日的景象,比起苏二丫想象的,更成功。
甜不语的店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甚至连宁远城的“第一楼”的生意都收到了影响,整个宁远城的人仿佛齐聚在此,几乎达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老祖宗喜不自胜的拍着苏二丫的手,脸上难得露出大笑的表情,脸颊红润,目光灼灼,仿佛年轻时十岁似得。
“果然有我们苏家人的风范,你果然很好!很好!!”
苏夫人睨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苏二丫一眼。
苏夫人敏锐的感觉到老祖宗对苏二丫的这一份褒奖似乎蕴含了过多的深意。她这个女儿,苏夫人一直以为她是没有野心的,但她恐怕是想错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除了她的眼线如信,又旁敲侧击的向老祖宗展示了她的能力,苏家的所有人恐怕都小看了她……
苏夫人一言不发的进了雅间。老祖宗用余光轻飘飘的瞥了苏夫人一眼,嘴角的笑意敛了三分。宋瑾言眼尖的瞅到了,扯着一张笑脸迎了上来,填补了苏夫人的位置。
若论起来,宋瑾言也算是老祖宗的外孙,只是宋家与苏家均是宁远城有名的商贾大户,貌合神离,明面上是亲家,暗地里却斗来斗去,关系并不如外人想的那么好。
老祖宗对这个外孙不太关心,宋瑾言也不太喜欢老祖宗这样每天见人都耷拉着眼睛,显得自己高高在上的老太太。
可今日宋瑾言一改往常的脾性,亲亲热热的迎了过来,倒叫老祖宗有些受宠若惊。
苏家的这几个人,无论是谁,在老祖宗面前说话,恐怕都要打折扣的。但若是夸赞苏二丫的话,由宋瑾言说出来,那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
宋瑾言今日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得,絮絮叨叨从刚认识苏二丫的时候说起,一直说到这间‘甜不语’,他花了五百两的纹银,才占了一成股。此刻才刚知道,他们两人竟然是亲戚,哪有对自己亲戚这么抠门的,说是要让老祖宗给评评理,非得再许他两成股才好呢!
老祖宗何时见过宋瑾言这么恭顺殷勤的样子,再者说,如今苏家的绸缎出了大问题,却没见宋家趁机打击,反而态度温和,细细想来,莫非是因为苏二丫和宋瑾言私交甚笃。
如此一想,心中的那杆秤就更加偏向苏二丫。
老祖宗面上十分温和,眼中却暗含幽光的问道:“尔雅,若是你这点心铺里,有人吃坏了肚子,你该如何?”
苏二丫立刻就联想到了苏家的成衣店,点心铺里吃花了肚子,和成衣店里有人穿坏了裙子,岂不是一样的。
苏二丫不慌不忙说到:“祖母这话问的好,做生意的哪有人没出过纰漏的。我这点心店若是叫人吃坏了肚子,一传十十传百的宁远城里岂不各个都知道我们家的东西不干净了,失了‘诚信’!开店做生意,凭的就是‘诚信’两个字,这两个字丢了,就得想法子给找回来,若是有人说我的东西不干净,我就把厨房完全公开,只用绢布隔一层纱,让人从外面也瞧得见,看的出,我这每一道工序,每一粒米都是干净的。”
丢了的诚信,再找回来。
老祖宗这十几日来,无论晚上还是黑夜,烦心的不都是这件事儿吗!当然要找回来,但如何找回来……
老祖宗拉着苏二丫的手,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你可愿,帮祖母一个忙,帮祖母把苏家的信誉也找回来。”
苏二丫心知大事已成,按捺着心中的喜悦,佯装完全不明所以的望着老祖宗,说道:“祖母这是何意啊?”
老祖宗话音不改,说道:“你长大了,祖母也老了,你表妹处事不周,苏家的大业,还需由你来继承,有什么想法都放开了去做,你母亲和我都会支持你的。”
倘若苏二丫立刻应下来,就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这样一番装傻,虽然劳烦老祖宗又重复一遍,但却令老祖宗心里舒坦了许多,老祖宗主动给出去的权利,主动权在老祖宗手里,彰显了老祖宗的威严。若是老祖宗知道苏二丫处心积虑已久,这每一步都是精心策划的,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老祖宗话音刚落,身后的小厮阿沁已经先行行了跪礼,阿珏见阿沁跪了,脸上显出一丝不悦,但很快低下了头,如阿沁一样恭敬的跪着。
“恭喜大小姐,荣任家主。”
此时又是一串锣鼓声,突然淹没了众人的言语。舞狮进行到最激烈的地方,争夺狮王的五彩雄狮摇头摆尾的踩上长杆,那长杆宛如一个跷跷板,走在后方的人用力一踩,将前方举着狮头的人高高弹起,借力跃上了二楼的栏杆处,一口咬下了挂在二楼屋檐上的红布,露出一块牌匾龙飞凤舞的写着“甜不语”。
那带着狮头的舞狮人,一手挂在房檐上,一手摘了行头,露出一张带着笑的脸,虽然用油彩画着夸张的线条,但依稀可见五官俏丽,竟然还是个熟人。
苏二丫刚张了张嘴,想喊出她的名字。却听到宋瑾言十分诧异的说道:“竟然是你!”
☆、83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橘色的夕阳光影里泛着一丝金色的余光。南城鳞次栉比的商铺都在门外点上了蜡烛,一盏盏红灯笼照亮了青石板的街道。
宋瑾言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外罩淡紫色胧月衫,眉如剑,鬓似裁;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侧脸轮廓分明;五官妖冶风流;只是微垂的眼帘;浓黑的翘睫,都难以掩盖他的疲惫之色。
他以一人之力;男子之身,男扮女装的操持着宋家的家业,从早到晚奔波于各个商铺之间,听数十人轮番汇报宋家店铺的近况,再翻阅五六个时辰的厚重的账本,直到日暮时分才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如今他刚从店里出来,耳膜还是哄哄作响的,鼻翼间似乎还能闻到墨汁的苦味。
其实每日都是如此的,他以为他早已习惯了,早已麻木了……但今天好像感觉特别的累。
他在看那些无聊的账本的时候,眼前总会想起那画着油彩的古怪花脸,眼睛瞪的像是葡萄一样大,咧着嘴笑的带了几分稚气又带着几分邪气。
恍惚中那张古怪的大花脸和多年前杏花树上,抱剑饮酒的少女的脸重合在一起,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日来的疲惫似乎在那一瞬间一扫而空。
可是很快,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她跳脱,自由,灵动的像是一只林中的雀鸟,但却不是他宋瑾言的良配。
宋家是商贾世家,他宋瑾言肩负的是宋家百年的产业,如果他不继续男扮女装的维持生意,宋家的产业就会被族里的旁姓瓜分,除非……除非他能寻到一个女子,有与他相匹配的财力,和能力,代替他将宋家的产业发展兴盛。
想到这里,宋瑾言又有些头疼。
他爹爹居然动了心思,想把他许配给苏二丫。
宋瑾言叹了一口气,苏二丫以前是他的朋友,以后是他的对手,可是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都不可能生出男女之间的情愫。
大概是他们两个,将对方看的太通透了吧!看的出对方的野心,欲望,阴谋,看的出对方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这些黑暗的令人憎恨的东西,像是一团黑雾笼罩在他们周围,所以他们才更喜欢那些温暖的东西,比如说苏二丫的容珩,和他心里的那一只自由的雀鸟。
苏二丫当上了苏家的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