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重莲叹了一声,紧紧皱了眉头。
选择这样的雨夜出城,无非是不想让从前交往过的世家望族在一旁看笑话,赶着出了京城也就罢了。
季家如今除了大老爷季明德还留在京城,几乎全体返乡,就连她那名义上的父亲季明宣,也因为季老太爷的倒台而被撵了出来,结束了他荒唐的典史生涯。
就季重莲所见,季明宣还求之不得呢,这个痴情种子哪里舍得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分开,就算是死怕是也要死在一处才能闭眼。
“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季崇宇躺在车里铺着的软棉褥子上,眼睛却是始终闭不着,不由转头看向了季重莲,小小的脸上满是肃穆的神情。
“酉时末了,再过一会应该就到灵隐寺了,咱们今晚就在那里歇着。”
季重莲伸出手来,抚了抚季崇宇的额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经历了两场变故,足以让季崇宇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许多,她倒是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可现实却不允许。
“那咱们……能接母亲一同返乡吗?”
季崇宇小声地问道,黑眸中不由升起了一抹期待。
他们都走了,不想将母亲一人孤零零地留在灵隐寺的后山,以后若是想来祭拜,怕是也不容易了。
“不能!”
季重莲毫不犹豫地湮灭了季崇宇眼中的希望之火,看着他垂头丧气的神情,不由温言说道:“如今祖父正在病中,全家人都在忧心,谁还有心思为母亲迁坟?再说,眼下也不是时候,且等着三年之后的吉日吉时,到时候宇哥儿也长大了,咱们亲自来接母亲回去,可好?”
季崇宇目光一亮,微微咧开了唇,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我听姐姐的!”
“哎哟!”
车外传来一声低呼,季重莲心中一紧,连忙撩起了帘子,只见得刘妈妈已是痛苦地歪倒在一旁,红英为她撑着伞,碧元手忙脚乱地将她扶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季重莲焦急地问了一声,声音却还不敢大了。
季明宣与柳姨娘的马车就赶在他们前面,若是听到个动静,还不指着来说教一通。
出行这一路,主子们共坐了六辆马车,第一辆车载着的是季老太爷与老太太,第二辆载着的是大太太孟氏与大房的两个姑娘,第三辆载的是三太太姚氏以及姨娘曾氏并三姑娘,第四辆载着的是大房三房的几位少爷,第五辆车上坐着四老爷季明宣与柳姨娘并他们的一双儿女,第六辆自然就是季重莲姐弟。
本来季紫薇与季崇天是与季重莲姐弟一道的,可相看两不顺眼,柳姨娘又担心着,这才把季紫薇他们姐弟给接了过去,季重莲还求之不得呢。
“姑娘,刘妈妈崴了脚!”
红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凑近了车前低声说道。
“快,把刘妈妈扶上来!”
季重莲赶忙让出了一块位置,心焦地对着刘妈妈招了招手,季崇宇也一咕噜地翻爬起了身。
刘妈妈忍着一脸痛楚,却是摇头道:“姑娘,这使不得,别房的妈妈都在车下走着,我若是上了车……便又有闲话说道了。”
季重莲皱眉,略微思忖道:“那……你们俩扶着刘妈妈坐在车辕上,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妈妈崴了脚行不得路,不想拖累了时辰,才用了这折中的法子,并不是要坏了规矩。”
“是。”
红英点着头应了一声,刘妈妈眼中浮现出感动的莹光,对着季重莲点了点头,在红英与碧元的搀扶下,咬着牙坐上了车辕。
“你们俩也仔细些,最多还有一个时辰便能到了,明天若是停了雨,路也好走了。”
季重莲不放心地又叮嘱了红英与碧元一声,两个丫头呆在季家也从来没吃过这种苦,今日走这一遭,鞋袜都给浸湿了,还指不定那小脚板被磨成了什么样,她想想便有些难过,可却帮不了她们分毫。
这是大太太定下的规矩,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说是不能把下人们娇惯了,除了主子能坐车,这一路他们只能用走的。
侍候在主子身边的大丫环们都算是半个小姐了,更别提那些养尊处优的妈妈们,只今天晚上这一趟也必定是让他们苦不堪言。
“小姐,婢子们省得。”
红英与碧元对视一眼,也顾不得两手和裾裙上湖满的泥泞与脏污,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第【7】章 离别拜祭
清晨雾蒙蒙,后山的青石板道上还有未干的雾水,季重莲已经拉着季崇宇,提着一盏灯笼,姐弟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沈氏的坟冢走去。
连绵的雨季让后山的道路变得有些泥泞,过了青石板道,泥巴路更是滑溜,季重莲不知在哪里找了两个带分叉的树枝撑着走,这才稍稍好走了一些。
到了沈氏坟前,季重莲用坟旁脱落的带着枯叶的树枝勉强扫出一片空地来,又铺上带来的油纸,再放上两盘早已经准备好的瓜果点心,在沈氏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母亲,咱们要回丹阳了,这次不能带着您,可姐姐保证了,三年后必会带我来接您,您且安心等着,逢年过年孩儿都会为你烧纸焚香,必不会让您在下面难熬!”
季崇宇双手合十,虽然说的话有些稚气未脱,但面色却是一片肃然和坚毅。
“母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宇哥儿。”
季重莲对沈氏的感情倒是不深,虽然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但到底她穿来时,沈氏已经过世了。
可季崇宇却是不同,自沈氏过世后俩姐弟便长在一块,如今更是住在一个苑里,关系自然不比寻常。
季重莲可以说是见证了季崇宇的成长,小小的孩子从软弱变得坚强,再不会动不动就哭泣,甚至有时还会安慰她,想想便让人觉得安慰。
沈氏有这样一个懂事的儿子,想必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季崇宇瞥了一眼季重莲,这才清了清嗓子,老成地说道:“姐姐待我很好,除了督促我练字读书,还给我讲道理,教我明是非,母亲放心,我们姐弟定会好好的,不负你的期望!”
季重莲抿唇一笑,不由伸手揉了揉季崇宇的头,这小子,人小鬼大,她也盼着他今后能有出息,那也是他们姐弟的一条活路。
“时辰不早了,大伯母发了话,说是辰时末就要起程,眼下各房怕是已经有人起了,咱们快些回去,别让人看见。”
季崇宇抿了抿唇,缓缓地点了点头。
俩姐弟这才将瓜果点心都埋进了土里,盘子和油纸一道收进了黑漆雕花的食盒里,这才掸了掸身上的脏污,往回走去。
这一身衣物回去必是要换掉的,还不能被人给发现了。
季老太太如今正为季老太爷的病情担忧着,或许还有其他,这个时候她老人家是什么也不想管,但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事情触了霉头。
昨儿个夜里到了灵隐寺后山安顿着,没有谁提出过拜祭沈氏或者是迁坟一事,就像大家根本忘记了沈氏的存在,忘记了她曾经也是季家的四太太。
如今他们独个前来拜祭,明理的会说他们姐弟孝顺,可不明理的,那就随便什么都说的出来,或许是就着这事编排些什么,那真是不好说。
这些内宅里的弯弯门道,季重莲也是在逐渐摸索中,所以她做事格外谨慎,尽量不让人逮住自己的痛脚,给某些人可乘之机。
走了一路,天色逐渐亮堂起来,季重莲走在前,倒没留意到落在后的季崇宇,待踏上青石板路,就着石块的边沿抹掉脚底的泥沙之时,抬头向后一望,季崇宇竟然没影了。
“宇哥儿!”
季重莲心头一慌,忙四下唤了一声,却暗自埋怨着自己的粗心,怎么连季崇宇不在了都不知道,顾不得抹脚底的泥,忙又跳下了泥巴路向里而去。
一边走一边唤着,也没走多远,便传来季崇宇的回应。
季重莲遂放下心下,四周看了一圈,发现这小子竟然坐在了一颗杜娟花树上,招摇地捧着一丛杜娟,呼喝道:“姐,看我给你摘的花!”
“你快下来!”
季重莲赶忙挥手,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是急。
喜的是季崇宇总算还有点孩童的天性,急的是这么高的树他若是掉下来怎么办?
就在季重莲担忧之际,季崇宇已经一股脑地滑下了树,献宝似地将一丛杜娟花递到了季重莲的面前。
可季崇宇想像中的夸奖与喜悦没有,季重莲已经伸手过来扭住了他的耳朵,斥责道:“谁让你爬树的,这么高摔着了怎么办,你可知道姐姐有多担心?!”
“哎哟!”
季崇宇痛呼了一声,连忙将花举过了头顶,求饶道:“姐,我下次不敢了,再不敢了!”
季重莲哼一声,这才一手接过花束,杜娟花有粉有白,开得煞是美丽,难得在冬日里还有这么一抹亮色,看着看着,她原本噘起的唇角就平缓了下来,慢慢绽开了一抹笑颜。
“姐,你不生气了?”
季崇宇咬了咬唇,试探地问道。
“走吧!”
季重莲白了季崇宇一眼,没有作声,转声正欲走,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沉着脸问道:“你这爬树是跟谁学的?”
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姐弟根本没这种时间去闲情逸致,什么掏鸟窝打弹弓下水摸鱼诸如此类只能存在于想像中,虽然她前世也经历过这样的孩童时代,但眼下到底是不同的。
若是被柳姨娘知道季崇宇会这一手,怕又会在季明宣面前告一状,说宇哥儿只知闲耍荒废学业了。
“这……是跟二门黄婆子的孙儿一同玩时……”
季重莲一脸慎重,季崇宇不敢说谎,忙老实交待了。
见季崇宇又恢复到一脸谨慎小心的模样,季重莲不由有些心疼,叹了一声,才拉过他的手,轻轻说道:“姐不是怪你,只是这太危险了,以后千万不可再爬,回到季家更是不行,知道吗?”
季崇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见季重莲不生气了,他也缓缓放松了下来。
捧着那还带着露珠的杜娟花,季重莲偏头对着季崇宇璨然一笑,明媚的笑容如五月的好风光,看得季崇宇一呆,有些失神地道:“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树叶突然沙沙作响,道路旁的林子里突然蹿出一个少年,他一眼便望见了季重莲手中的花束,脸色一时之间变得铁青,冷声道:“谁给了你们胆子敢摘爷种的花?!”
☆、第【8】章 凶恶少年
清晨露重,后山幽林原本就透着几分萧凉的气息,这突然出现的少年更是将季重莲姐弟吓了一跳。
季重莲抬眼望去,离他们姐弟十几步远的地方正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朗眉俊目,生得有些威武,只是此刻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目露凶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十分的狠厉。
李照的目光一直凝在季重莲手中的花束上,心中喷火,双拳缓缓地收紧,只觉得长久以来的敬慕竟然被不相干的人糟蹋了,他怎么能够轻易放过?
“谁让你们摘的花?”
李照踏前一步,右手一摸腰间,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已经被他握在了掌中,一手拔开,银亮的刀光在清晨里散发着刺骨的寒芒,映射出他一双满含戾气的眼。
季重莲无端地觉得背脊一冷,忙将季崇宇护在身后,镇定了思绪,这才缓声凝气道:“这杜娟花生在山野,本就是无人栽种的,阁下怎么能说是摘了你的花?”
季重莲捏了捏季崇宇的手,在他摊开的掌心下快速写了几个字,季崇宇一惊一愣,遂才不着痕迹地从腰间拔下一个物件,轻轻地塞入了季重莲的手中。
季崇宇左描右扫,既然季重莲已经有了打算,他自然也不能当逃夫,哪有让女人当在自己跟前受罪的道理,他也要找件称手的东西,必要的时候还能帮她一把。
“油嘴滑舌!”
李照冷哼一声,却是没有将季重莲的话放在心上,侧过身来,伸手一指,“你看这后面的杜娟林,是不是隐约成个圆形,那是当年爷播的种,为的便是……”
李照咬了咬牙,眸色更加深沉。
即使说了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李照自知口失,也不再往下说,阴鸷的眼神在季重莲姐弟身上徘徊着,“不管你们哪只手摘了这花,拿了这花,让爷砍去那只手,就放你们走!”
砍去一只手?
季崇宇不由打了个寒颤,瞄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他两只手都摘过、碰过,不是双手都要被砍?
再望前面一看,如今那花束可不正握在季重莲的手中吗?
季崇宇有些懊恼,如果他听姐姐的话就好了,如今又怎么会闹出这种变故?
看对面那少年身形甚是精武,或许还是习武之人,他们这瘦弱的姐弟俩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季重莲的脸色缓缓沉了下去,她倒是第一次碰到这样霸道的人,不就是摘了几枝花吗,也用不着就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