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把姑娘抹干净抬上床吧,由着她睡去,咱们绞干了头发再退下不迟。”
林梅站在一旁端详着采秋,只见她动作细致轻柔,像是做惯了这事一般全无手生的感觉,又加上她面容秀美雅致,做起这侍候人的活计来都显得那样赏心悦目。
她从妹妹林桃口中得知采秋如今是季重莲最倚重的大丫环,如今她虽然从季崇宇那厢调过来跟着做了陪嫁丫环,但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采秋利落地将季重莲的乌发一挽,连同着布巾子一起包在了头顶,这才笑着对林梅点了点头,“好,依你说的办。”
两个丫环轻手轻脚地将季重莲用棉布巾子包裹着抬出了浴桶,擦干全身换了干净的亵衣,再将头发绞得干透了,这才依次地退出外间休息去了。
这一趟婚嫁,莫说是做主子的累,她们也不轻松,林桃与春华先去睡上半夜了,后半夜会与她们换班,如此挨过了这两天,等到了彭泽后将一切都安顿妥当,那日子自然会好过许多。
夜,静悄悄的,树叶的光影抖动着,窗户被人开了又关,极其细微的响动,谁都没有发现。
半夜里,裴衍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切,他唇角的笑容更深了。
知道为这场婚事季重莲累得够呛,他原本只是想要看她一眼便静静离去,可那目光停留在那张冰肌玉颜上时便再也移不开了,他甚至脱鞋上榻,就枕在外边撑着半边身子静静地看着她,想像着在以后的每一个夜里都看着她熟睡,每一个清晨都看着她苏醒,这样的感觉该有多好?
睡梦中的她很是安稳,连他滑过她脸庞的手指都毫无感觉,裴衍看到最后,忍不住在她唇间蜻蜓点水地印上一吻,这才带着这份喜悦和甜蜜回了自个儿的房里。
季重莲一夜好梦到天明,卸去了那一身繁复的妆扮让她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不少,她随意地撑了个懒腰,一睁眼便是客栈屋顶光秃秃的房梁。
她昨夜是睡得很好,只是睡梦中怎么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挠了挠脑袋,这种感觉真奇怪,难不成是梦魇了?
用过早膳后,得知今夜他们还是要歇在下一个客栈,预计到达彭泽会是在明天午时之前,这样想着,季重莲决定今日干脆就一身从简,等明日再起来画个浓重的新娘妆。
可惜了昨天喜娘的巧手妆扮,裴衍竟然没亲自看上一眼便没了,虽然她化妆技术也不差,到底弄不出那种华贵艳丽的感觉,顶多美得飘逸些,年轻的肌肤实际上用不着过多的妆饰,自然就很美。
季重莲的这个决定倒是让裴氏有些为难了,但她也不是因循守旧之人,便只说出去与裴衍商量一阵再做决断。
想着昨日里季重莲一沾床便睡倒的模样,那沉沉的疲惫仿佛从心底透了出来,这是骗不了人的,若是让她再顶着这一身厚重的妆饰,指不定到了彭泽她便已经趴下了,还有什么力气和他洞房?
多方衡量后,裴衍也同意了季重莲的决定,轻妆从简让季重莲这一天的旅程轻松了许多。
季崇宇打马走在季重莲的马车之旁,看着垂下的窗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昨儿个到了客栈后他本想去探望季重莲一番,谁知道她已经累得先睡下了,其实他有很多话想与她说,眼下却只能憋在心里。
看着队伍前方那个昂扬挺拔的身影,季崇宇的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这个男人看起来自信、强壮,拥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若是将姐姐交到这个人手中,他能一辈子保护她、爱重她吗?
“宇哥儿!”
就在季崇宇走神之际,马车中的一声低唤拉回了他的思绪,他转头,诧异地看着一只白皙的小手探出车帘对着他招了招,车帘微微撩起,露出那一张精致含笑的脸。
“姐!”
季崇宇原本黯淡的脸庞瞬间便被点燃了,眉梢眼色都是笑意,他提着缰绳让马儿更靠近了一些,这才低声道:“昨日我来看过你。”
“我知道。”
季重莲点了点头,林梅将这事告诉了她,只是昨日困乏极了,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浴桶里睡着了。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季重莲眨了眨眼,眸中蕴着浅浅的笑意,看着眼前俊逸的少年,她的心中滑过一丝温软,不知不觉间当年的小男孩已经是这样的风神俊朗玉树临风,耀目地就像太阳,让人睁不开眼。
“我……”
季崇宇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要说:姐姐,我舍不得你,你不要嫁人,咱们永远在一起!
可是,这可能吗?
季崇宇摇了摇头,从前他努力是为了他们姐弟能够在季家占有一席之地,不再受人欺负,可今天呢,他努力是为了让姐姐在娘家也有依仗,就算走到哪里身板也是硬硬的,绝对不会被人给看扁了去。
会的,这一天终会来到的!
想到这里,季崇宇只是牵了牵唇角,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姐姐,我祝你幸福!”
“傻孩子!”
季重莲一怔,随即笑了,话语中却是满满地叮嘱与牵念,“姐姐嫁人后也会常回家看看的,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决断了,可以找母亲商量,再不济便去叨扰一下祖母,她们都会帮助你的,知道吗?”
“嗯。”
季崇宇点了点头,垂下了目光。
他与胡氏并不亲近,甚至大多的时候他都在县学里,对这个继母也不了解,可姐姐这样说了,他可以试着去相信胡氏。
“宇哥儿,你记住,”季重莲目光认真地看向季崇宇,话语轻柔,透着一种直达人心的温暖,“姐姐嫁人了,并不意味着不要你了,从今往后只会多一个疼你爱护你的人,你姐夫是个很好的人,外冷内热,你与他相处久了便知道。”
季重莲生性敏感,她如何察觉不出季崇宇眼中的落寞,这个弟弟与她一同长大,他们习惯了姐弟相依的日子,如今骤然分离,会有不习惯也是正常,但人总要学着长大学着独立,她相信季崇宇的将来必定不可限量。
“是,我会和姐夫好好相处的。”
季崇宇抬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勉强,显然他并没有将季重莲的话听进心里去。
季重莲摇头一叹,好吧,季崇宇如今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思维模式,不再是她说什么好他便盲目地去跟从。
其实这样也很好,有主见的人更能用心去观察去分辨什么是好是坏,不偏听不偏信,这也是一门处世的哲学。
第二日在客栈歇息之时,或许裴衍也察觉出了季崇宇的几分异样,俩人本就宿在相邻的隔壁,夜里他便提了一壶酒敲响了季崇宇的门。
“怎么是你?”
季崇宇开门见着是裴衍,眉间不觉起了皱,这个时辰他一般习惯在床榻上看一会书,再喝上一杯清茶,困倦了便直接入睡。
可裴衍这一身的酒气,他直觉地便侧身挡住了门。
“睡不着,找你喝上一杯!”
裴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一挥,借着几分巧劲便将季崇宇给推到一边去,径直地入了房中。
“夜深了,我要歇息了。”
季崇宇不满地看向裴衍,这个人怎么这般粗鲁,枉自他还出身名门,从前没看出来,如今才觉着这人配姐姐真是……
季崇宇闷闷地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裴衍,一脸的不欢迎。
“没喝过酒的男人不算真男人,来一口!”
裴衍随手拿起桌上的两个白瓷茶杯给倒满了酒,一只手捻起其中一杯,将另一杯递给了季崇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或是……你不敢?”
“谁不敢了?!”
季崇宇的脸色倏地涨红,他劈手夺过裴衍手中的杯盏,仰面便喝了下去,只觉得一股辛辣直冲肺腑,喉咙里痒得难受,他呼吸一呛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裴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飘飘地喝下了手中那杯,又提过酒壶继续给自己满上,这才缓缓道:“这可是西北有名的烧刀子酒,每次弟兄们胜利归来,大家都会喝上一坛子暖暖身子,在那里可用不到这细瓷的小杯,军中的人总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你觉得他们粗鲁也好,庸俗也罢,可他们活得恣意,活得潇洒!”
“不过啊……”
裴衍话到这里微微一顿,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条凳上,看着杯中的酒水荡漾出一层清冽的波光,他眸色一黯,连话语都多了几分幽深,“那满满的血洒在脸上,刚刚那一刻还是温热的,但转眼间却已是冰凉了……唯有酒,才能让这心暖起来!”
裴衍低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听起来却是带着几分落寞和苍凉。
季崇宇突然便止住了咳嗽声,虽然他已是涨得满脸通红,却怔怔地看着那个坐着的男人,他明明是在笑着,可那笑声却让人忍不住心里有些发酸。
季崇宇目光一凝眉头深皱,他能够感觉到那个男人心中渐渐升起的悲凉,无声的,寂静的,就像一股细流缓缓淌在他们中间,他心中一动,人不自觉间已经落坐在裴衍的对面。
“后来呢?”
当这话问出口时,季崇宇才惊觉自己失言了,裴衍却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又饮下了一杯,“后来……陪着我征战的人都死了,昨日的同伴,今日只能化作一抹黄土,可惜了,他们再也喝不到这浸暖人心的烧刀子酒了!”
季崇宇沉默了一阵,举手便拿过裴衍手中的酒壶,替自己又满上了一杯。
裴衍挑了挑眉,“你不是不能喝吗?不能喝就少喝一些,免得你姐姐知道了怪我。”
“你若是怕姐姐怪你,今夜就不会来找我了。”
季崇宇白了裴衍一眼,举杯道:“你不是说不会喝酒的就不是男人吗?来,干了它!”
裴衍牵了牵唇角,一双黑眸闪闪亮亮,滑过一丝浅浅的笑意。
酒杯相撞的声音极其清脆,但片刻后便又响起了少年压抑的低咳声,以及男人爽朗的大笑声,和着窗外低吟的夜风,在夜里缓缓地吹送。
第三日他们的队伍便到达了彭泽县,离要到裴家四五个街口时拐进了一处小院换乘了软轿,也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吹拉弹唱的队伍,一路锣鼓喧天,似乎又回到了迎嫁当日的场景。
季重莲又重新着上了那一身厚重的新娘礼服,下了轿后被两个丫环搀扶着,跟随着喜娘的引领一路向前,身旁都是熟悉的声音,让她感觉到一阵踏实。
裴衍说了,这次在彭泽他们也不会大办,本来就没什么亲朋,至多就是亲朋之间聚一聚,人数铁定不会多了,这样想着,季重莲的心里便轻松了许多。
季崇宇走在裴衍身边,正低声地同他说着什么,自从昨夜之后俩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就这样进了一层,季重莲有些不可理解,但又不好追问,不过季崇宇能和裴衍之间相处融洽,这总是她乐见的。
“崇宇!”
就在季崇宇刚随着裴衍迈进正堂之时,便有两个男人站起了身来,他们一脸激动地看向季崇宇,像是有些不敢确认一般,迟疑着没有上前。
季崇宇一怔,随即目光便望了过去,眼前的两个男人年纪至少在三四十岁,面容清俊,唇上蓄着短须,看向他的眸中带着几许闪光的泪意,他脑中如有雷电劈过,下一刻脸色便有些苍白了起来,连嗓音都更见低沉,“你们是……大舅舅和二舅舅?”
季重莲心中一颤,就要控制不住地掀起了盖头,幸好采秋在一旁及时拉住了她,低声道:“姑娘,这是在喜堂呢,可揭不得盖头!”
季重莲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稳住了激动的心情,她成亲这么大的事自然是给沈家去了信的,可在丹阳她没有等到沈家来人,原以为他们是不会来了,却不想竟然候在了这里。
“崇宇!”
年长些的那个男人上前来就想扶住季崇宇的肩膀,却被他闪身避了开来,面上不由有些尴尬,裴衍却是解围地笑道:“今日大舅舅与二舅舅是来观礼的,就请上坐,等着拜堂之后咱们再叙情谊。”
“侄女婿说得对。”
年级稍轻些的那人便是季重莲的二舅舅,他上前拍了拍大舅舅的肩膀,低声道:“大哥,来日方长,咱们还要在这里住上几日的,也不急在这一刻,崇宇似是对咱们有几分误会,下来再说,眼下不能误了重莲的吉时!”
大舅舅点了点头,虽然季崇宇的脸色不好,但大舅舅看向他的目光仍然含着几分欣慰,又对裴衍含笑点头道:“咱们就等着喝这杯喜酒了。”
裴衍淡淡一笑,那头执礼的司仪已经到位,这才有丫环去请出了裴母。
裴母一身暗红色锦纹长裙,外罩褚黄色的泥金披帛,她面容清瘦,颧骨微微凸起,眸光一敛便能让人感觉到几分威严和贵气,她扶着丫环的手缓缓迈步而来,她的面上甚至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漠然与平静,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