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人,小人崔载,投军已有半年。早就听闻霍大人武功了得,心里一直想着有机会能比个高下。你敢不敢应战?”
崔载这话一出,登时吓住了台下的人。那些士兵就不用说了,霍世钧身边的诸多副将佐领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地未营的领军副将回过了神儿,喝道:“大胆崔载,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与霍大人说话!还不快快滚下来谢罪!”
崔载被斥,终于慢慢朝擂台下缘方向而去。只谁都看得出来,他面上神情极是不服。
宋笃行留意崔载有些时候,知道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本意是历练下此人,日后战场之上,正需这样的猛将。他知道崔载鲁直,却没想到他竟鲁直到了这样的地步。正要开口打个圆场,不想主座之上的霍世钧竟缓缓起身,道:“也好!近日事务缠身,我许久没舒活筋骨了。这几日看弟兄们练得痛快,正有些手痒,那就过上两招。”说罢解□上大氅,随手丢到座椅上,往擂台而去。
崔载出言挑战,本就匪夷所思了。这节度使大人竟也应战,更是叫人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一片死寂过后,校场之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如雷的鼓掌欢呼之声,人人都屏住呼吸,兴奋地睁大了眼盯着场中的二人,唯恐一眨眼,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一刻。
宋笃行见霍世钧竟真应战,心中焦急不已。有心想再打断,却又知道他性格高傲。既然已经起身,又岂能容自己忤逆他意?
这个崔载,完全不知轻重。既然敢率先开口挑战,等下二人交手之时,自然不会顾及主将颜面。霍世钧虽武艺高强,且既然应战,想必也有他自己的缘由。且以他对自己这位上官的了解,他绝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似崔载那样的天生神力,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应对?万一要是落败了,这堂堂数万武平军节度使的脸面往哪里搁?威信一旦扫地,又如何统领三军?
严冬凛冽,宋笃行的后背却已沁出了冷汗,心中极其后悔,自己不该出这样一个主意,弄得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
霍世钧上台,静对崔载而立。崔载等了片刻,不见他进攻,等待不住,大喝一声,提拳朝他迎面而来。霍世钧侧身避过,二人数个回合之后,崔载一拳当胸击向霍世钧,霍世钧以臂推挡,蓦然大力袭来,竟被推得接连后退了五六步,这才稳住身形。
台下立刻发出异声一片。
宋笃行心怦怦直跳,已经不敢再看下去了,垂下眼皮等待结果。四下死寂,静得他连自己的心跳仿佛都能听见。耳里不断又传来擂台上的声音。那一声声或急或缓的踏脚换步声,夹杂着崔载发力时发出的呼喝之声,沉得几乎像要将这台子震塌。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没多久,忽然,宋笃行的耳畔传来一阵轰然叫好之声。心惊肉跳地抬眼,不禁长舒一口气。见那崔载竟已被霍世钧撂翻在地,霍世钧单膝压住他臂,一手擒住他的喉咙。
“我不服!你取巧!”崔载仰天朝上,怒目圆睁,“有本事再来!”
霍世钧放开了他。
崔载一跃而起,脱去身上衣服甩开,露出一身虬肌,怒吼一声,朝着霍世钧再次扑来。
霍世钧早就看出,他虽神力惊人,足以裂碑震牛,步法却无章法,回身也嫌慢。自己若与他拼力气,决难讨好。先前吃过一亏之后,很快便调整策略,不去正面应对,从侧后攻其软肋,锁他咽喉制胜。见他不服,放过再来。
崔载论打架,从小就没输过。现在竟遭败绩,自然更是奋勇,恨不得立刻将对手打倒雪耻,出拳更是用尽全力,却是次次落空,没片刻便汗如雨下,气喘如牛,步伐更是凌乱,被霍世钧一脚横踢过去,整个人站立不稳,轰然一声,重重便脸朝下地摔在了台上。
这一摔,犹如大山倾倒,震得擂台木头缝隙里的泥灰簌簌而落。
崔载挣扎半晌,终于摇摇晃晃地挣扎起身,擦去嘴边的血迹,拧着头道:“我还不服!我不和你比拳脚!我和你比弓箭!”
他是山里人,自小狩猎,弓箭于他,便如自己的左右手一样熟悉。
“崔载!你还不滚下来!这样胡搅蛮缠,砍头也无二话!”
宋笃行急忙到了擂台近前,对着崔载厉声喝道。
崔载恍若未闻,只是咬牙望着霍世钧,一脸的拼死也不怕。
霍世钧哼了一声,道:“取弓箭,取火折!”
霍世钧当年于乱军百步之外,一箭射透高坐马上的哒坦大帅胡亥儿咽喉,这事军中人人都知,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始终无人亲眼见过他的箭法。今日竟要当众引弓,莫说那些寻常士兵,便是这武平军中原来的旧将,此刻也是被勾出了好奇,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屏息以待。
火折是用极易燃烧的棉草加硝、硫磺与土纸卷制,被套在透气的竹筒之中,用火点燃后吹灭,此时没有火苗,但火引却在,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灭,需要用时,拔掉盖,吹气使它复燃。不过吹燃也是需要技巧,需要突然、短促且有力。此刻,这样一支军中常备的不过拇指粗细的火折被竖着立在了擂台边缘的木板之上,盖子拧开,竖着搭在竹筒口。
霍世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手持弓箭退到距离擂台十丈之外的空地,挽弓搭箭,片刻之后,箭离弦而出。
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筒盖应箭而落,而毫无依托,只凭自身平衡才竖立的火折筒却纹丝不动。稍倾,竹筒口冒出一阵淡淡青烟,黄色的火苗跳了出来,竟被掠过的箭风点燃了。
再一次的死寂之后,满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浪,待那声浪稍歇,霍世钧到了崔载面前,冷冷道:“你若也能这样,我再与你较量!”
崔载先前面上的不忿之色早已消尽,此刻微微低头,额头汗流如注。
霍世钧一记重拳,将他击倒在地,崔载还在地上挣扎,一只马靴已经踏上他的胸,将他重重踩在了脚底。
霍世钧俯身下去,盯着微微惊骇的崔载,冷冷道:“崔载,你知道我为什么应你的战?下面就是理由,你给我听好了!我听说你能举过千金石。我不能。但我却打倒了你。为什么?我告诉你,一味蛮狠,力气再大,永远也都是头牛,只有被人驱使的命。你既投身军营,必定也想建功立业。用上你的脑子,你的这身力气才能如虎添翼。这是第一。第二,你仗了自己的武功,下手狠辣,丝毫不知轻重。我再告诉你,你的武功和力气,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兄弟。沙场、敌人,那才是真正比较高下的场地!是男人还是孬种,提到战场之上就见分晓。你今天以下犯上,本该受二十军棍。我暂且记下这棍,等你日后上了战场将功折罪!”
满场寂然,他脚下的崔载,嘴唇微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胸口被霍世钧踩得如同骨裂,几乎要透不出气了。陡然呼吸一畅,他已收脚。
崔载面上浮出羞惭之色,长长呼了口气,慢慢地爬起来,忽然听见他又道:“崔载,我应你的战,还有一个缘由,便与那棉服有关。那件棉服,是我夫人在灯下熬夜,一针针亲手缝出,那个勇字,也是她亲手绣上的。我见你却并不以为意。既如此,我代你收回,留给比你更需要的人便是!”
崔载一震,抬头望去。见这位主将盯着自己,双眉紧皱,目中满是冷峻之色。双手一抖,人已是直直跪了下去,重重磕头到地:“霍大人!我服了!我崔载生平从没服人,你是第一个!我谢过大人的大量!从今往后,必以大人马首是瞻,誓死效命!这件棉服请大人赐回于我!能得夫人缝制之衣,是我崔载前世修来的福分!”
霍世钧看他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大步而去。
☆、第五十二章
霍世钧从校场径直回藩台署;刚到门前,身后有亲兵道:“侍卫长回了!”
霍云臣这一去;已经大半个月;霍世钧估摸着他这几日也该回了。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见霍云臣着一身寻常服色,正行色匆匆而来;面上带了风尘;精神瞧着却还不错。
霍云臣随了霍世钧入衙,门一关,立刻禀道:“世子,我奉命潜入西羌;没白走一趟;确实打听到了一些事。你先前猜想得没错;此人果然与西羌有关。他名叫承宗,是西羌皇帝的女婿。但除了这,他还另有一个身份,哒坦老瀚海王的儿子,如今的哒坦瀚海王!”
霍世钧闻言,也是有些惊讶,“他竟会是胡亥儿的儿子?怪不得前次在由都部时,我便觉得他行为怪异,与常理不合。原来是这样!果然与我有私怨……”
霍云臣点头,“确实。他父亲是哒坦可汗的兄弟,当年在凉山一战,命丧世子箭下,心中怀了怨恨,有前次的举动,便也不难解了。”
霍世钧略微皱眉,想了下,道:“我知道了。此次辛苦你了。你先回府去休整下,明日再过来。”
霍云臣奔波了这许久,确实也觉乏了,道过一声谢便去了。
霍云臣前脚刚走,宋笃行后脚便到。禀了那边的一些续事后,掩饰不住面上喜色,“崔载妄肆,竟这样冒犯世子,原先我还后悔自己出了这主意。此刻看来,却又有无心插柳之效。世子方才不仅武冠三军,对崔载的那番教训,更是直击人心。有方才那一出,全军上下谁不敬服?”
“少说这样的好听话了。比武既然结束,这几天人也看得差不多,剩下的事,你安排就是,就照先前议定的,全军恢复冬练,早晚出操,严立赏罚公约。每月士吏武核一次,有不思进取者,一律裁汰。”
宋笃行见他神色严肃,忙端正了脸色,道:“是,我拟后便会呈上,世子看过若无异议,便下发知照全军。只是那个崔载……”
霍世钧道:“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得好,战时不定就能建奇功。只是现在还不宜任奋武前锋校这样的重职。你先提他任个百长,历练一番再说。”
宋笃行应了下来,又看下他脸色,道:“世子,还有那件勇字棉服,我自作主张,已经应崔载的求,赏了给他。若是处置不当,还请世子责罚。”
霍世钧沉吟片刻。
他身为节度使,对于先前崔载这样的无谓挑衅,原本根本就不必当回事,更遑论应战了。之所以会出手,在旁人看来,或是为了立威,但在他自己,大抵还是因了崔载起先对那件衣服的轻慢所致。他现在既改了态度,按先前所定,把勇字棉服赏了给他,既名正言顺,也更能显他怀恩。宋笃行这样处置,自然挑不出错。
“赏了就赏了,不过一件衣服而已……”
宋笃行见霍世钧说话时,略微皱了下眉,显见是不大愿提这个话题的样子,心中虽略有疑惑,一时却又不明缘由。好在事情都禀完了,这上司既然情绪不高,便也不再打扰,告退了出去。
霍世钧忙完一天事务,回到节度使府邸时,正是黄昏。这几日没再下雪,晴空如洗,只路两边的堆积深雪却一直未化,空气干冷无比,风打在脸上,如同一把冰刀在割。他走到通往正房院落前的那处回廊拐角处,忽然听见前面隐约有人说话,很快辨出了声音,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白筠正刚叫住了霍云臣,两人站在回廊的甬道上,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霍侍卫长,你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咱们府中人前些时候都在为军士们赶做棉服。这里天寒地冻,你又时常在外跑,我便替你也做了件。针线不见得怎么好,但穿里头应也能暖身。你莫嫌弃。”
白筠话说着,把手中折叠整齐的一件衣服递了过去。大约是夕阳余晖从旁照了过来的缘故,白皙的一张脸略微有些泛红。
霍云臣见她秀美的一双眼睛明亮地望了过来,仿佛能见到里头自己的影,忽然想起前次在雪地里吃过的那两块热腾腾的糕,心微微一跳,终于啊了一声,迟疑地问道:“你……是特意给我做的?”
“瞧你说的!”白筠抿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形,“是世子妃叮嘱我做的!我在库房里找了三梭绒布打的底,比寻常棉布要软,也更暖。我估摸了你的尺寸,应当是差不离的。但你拿回去试穿下,万一哪里有肥瘦,跟我说声就是,我再改改。”
白筠把厚重的衣服往他手上一塞,转身便轻快往里而去。
霍云臣捧着棉衣呆愣片刻,终于压下心里涌出那丝淡淡失望,摸了下柔软蓬松的新衣,低头往自己住的侧院去,冷不丁与站在拐角的霍世钧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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