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表兄弟,而且自幼同学,重光是天生来的放达不羁,挥金如土,交的朋友很滥,友云却是宦途中人,从幼时便小心谨慎,一心一计,专想巴结着做官。庄中堂做两湖总督时,曾创立一种师范学校,友云同重光全考入肄业。重光虽然在校中,却醉心排满革命种种学说,在校中暗暗组织了一个志学会。这志学会,在表面上是有志求学,其实骨子里边,却是志在流血。也曾游说友云,叫他入会,友云却执意不肯。后来庄制军选送留学东洋的人,陈、白两人俱都在选。友云却害怕不敢去,恐怕到了东洋,受党人的挟制,陷入革命范围,将来无法摆脱,只得告病不去。恰赶上北京举行拔贡殿试,他便跑到北京。好在自己有买卖,便住在博文斋中,专心致志地考试。因为他写作俱佳,又是庄中堂的门生,居然考列一等,特旨授为七品小京官,签分民政部。从此他便在京中当差,宦途中十分得意。二三年工夫,并未曾与白重光通过一封信,久已将这表弟忘在九霄云外了。如今冒冒失失的,看见他的名片,倒不觉吓了一跳,并且在他表弟名片之外,又夹着这个汪杜鹃的名片,心里尤觉着怔忡不定。因为这种名字,明明挂着党人的色彩,料想他表弟一定是入了什么党什么会了。然而此时却又不敢拒绝不见,一者是骨肉至亲,白重光是他亲姑母的儿子,老远奔了来,哪有不见之理;二者如果不见他们,他们要在北京闹出事来,倘然白重光供出自己是他表兄,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倒莫如好好地款待他们,将他们用好言劝走,早早离开北京,倒是一条最妙的法子。想到这里,忙亲自迎出来。
此时汪、白二人,已经进了他的会客厅。友云出来,先抢一步,拉了重光的手笑道:“老表弟,多年不见,你一向怎么好法?”重光也忙问表兄好,又说自己是终日穷忙,并无丝毫进步,实在有负表兄的期望。又替朋友引见,说这位汪先生是小弟莫逆好友,这是我表兄陈友云。二人握手,彼此说几句客套话。友云又问姑母近年可还康健?重光惨然答道:“表兄这一问,实在叫我无话可答,我总算世间第一个不孝的人。这次出洋留学,一去三年,给家中只通过两封信。此番回国,在上海住了两个月,便直来北京,也并不曾回家省视老母,家母康健不康健,我哪里能知道呢?”友云听了这话,面上很表示出一种不满意的神气来,叹了一口气道:“老弟,并不是愚兄说你,你自己想一想,姑母今年六十岁的人了,膝前只有你一个儿子,并无三兄两弟,你纵然不能晨昏定省,久侍庭帏,也应当回一趟家,少慰倚闾之望。为何回到国来,却不先回家呢?这真荒谬极了。”重光受了表兄一顿教训,低头不语。友云见他很难为情的,便用旁的话岔开,问他这三年在东洋入的是什么学校,曾否毕业?重光道:“小弟的意思,本想学武备,后来因为年限很长,才改习工业,今年已经毕业了。”友云又问他,此次到北京来,预备做何事体?重光道:“小弟同我这朋友汪君,全是工业毕业的,此番回国来,想寻一两位资本家,开设一处工厂,借此可以发展我们的学业。在上海住了两三个月,却始终不曾遇着机会,只得到北京寻表兄。这大都之地,一定资本家很多,求你代为介绍一两位,便是成全了我们。我想表兄一定可以赞成。”友云皱着眉答道:“我的表弟,你这可是难题了。你们在外边的人,哪里知道北京情形?这座都城,近年已经成了死地了,市面上是外强中干。你别看满街楼房、金匾、冲天牌楼,其实并没有真钱,全支的是空架子。”重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嘴道:“要寻资本家,也不能在街面去寻。这北京城有的是王公大员,他们做了多少年督抚尚侍,银子一定是多的,何妨拿出一些来做资本呢。”友云哈哈大笑道:“我说表弟是门外汉,一窍不通,你兀自不肯心服,果然说出这样呆话来,真要把我的肚肠子笑断了。你怎么单看中了王公大员呢?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全是守财奴,别看在外省搂了不少的银子,及至回到北京,便装起穷来。不要说开工厂,连一个小铺子也不敢开,把所有的银子,全都秘密存到外国银行,专吃利息。其实每年连六厘全给不到,白白便宜外国人,他们却甘心乐意。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瞪着眼睛叫外国人坑一下子,这是何苦来呢!”重光道:“怎样外国人还坑人吗?”友云大笑道:“老弟,真是少见多怪。你在外国住了三年,却不晓得咱们中国里,真是无奇不有。外国人坑骗,是专拣大的坑,多的骗,不大不多,还不值得他一顾呢。就以最近这件骗案说吧,白花花的一百二十万两,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到了外人的腰中。存款的主儿,还得虚心下气,求人家注销了这笔账。你看世界上可有这样冤大头吗?”友云说到这里,不但重光听着诧异,连汪杜鹃也莫名其妙,急急地打听怎么一回事。友云叹一口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总怨咱们中国人太不长进,将刀把递给人家,叫人家宰,人家还能客气吗?别人你们不知道,鼎鼎大名恩亲王,你们总该知道啊?”二人齐声应道:“知道知道,这是三朝的权相,白脸的奸王,专能贪赃纳贿,连外国人全景仰他的大名。不知这位先生又出了什么乖,露了什么丑,请表兄详细说一说,我们也开开耳界,闻所未闻。”友云道:“好好,你们先不要忙,等家人开上早饭来,咱们一壁喝酒,一壁把这话详述一番,作一种下酒之物,也倒不错。”说着调开桌椅,摆上酒菜来,三人喝着酒,白重光又重新催问友云,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友云便笑着告诉他们。
原来这位恩王,自从皇太后驾崩之后,虽然权势减了一点,到底他是三朝元老,天潢一派,根深蒂固,何人奈何得他!又兼那位摄政王柔弱无能,连朝廷照例的公事,他还有许多不清楚,怎能够独当一面,总揽大政?因此百样事情,差不多还得请教恩王。这位老恩王,见有隙可乘,便又拿出当日献媚皇太后的手段来,献媚摄政王同当今的隆裕太后。旗人性情,本来最欢喜小殷勤,何况太后终究是一个妇人,虽然当日恨他,这时候见他处处能顺从自己的意思,便也渐渐地将感情恢复过来。又兼此时最得宠的太监是张得禄,恩王便以当日巴结李得用的手段,巴结张得禄。得禄在太后面前,自然极力地帮他忙,说许多好话。至于摄政王这一面,因为他惧内,便极力巴结摄政王福晋,凡福晋心爱的东西,不等说话,便进上来;又常叫自己的侧福晋,进府去仰承色笑,一举一动,无不献殷勤,讨欢喜,因此这位摄福晋尤其加爱垂青。恩王既有这种种门径,果然天颜见喜,他的宠眷,比西太后在日尤其稳固不摇。既保住了恩宠,那权势自然也与日俱增。一切徇私纳贿的勾当,更不必说了。这时候恰赶上广西巡抚章凤周来京引见。这章凤周出身,本是陈春萱的幕府,因为手笔极好,人又精明,平日关于老陈的奏牍,全是他经手起稿,无不恰心适当,奏上去必邀允准。所以老陈特别爱惜他,三保两保,便保了一个候补道,指省广西。不到半年,便补了广西右江道。三个月,又署臬司,由臬司便保升藩司,到任未及一年,便实授广西巡抚。此时章凤周才三十四岁,就开府建节,宦途中人,谁不羡慕他的幸运。到底军机大臣总觉着这个人官升得太快,必是少年幸进。虽然摄政王听信老陈一面之词,眷遇优隆,这些王大臣总想要扳他的差头。那老恩王尤其跃跃欲试,给老陈去私信,便表示出不满的意思。老陈何等精明,岂有看不出之理,便秘密给章凤周去信,叫他格外留意,别等碰了钉子,再挽回就不容易了。凤周接到信,自己打算,这件事必须如此这般,地位才能稳固。想到这里,便具了一个折子,请求到京陛见。折子上说得十分恳切,无非是南边重地,伏莽潜滋,剿靖抚绥,均称不易。臣末学新进,深惧弗胜,唯有仰恳皇上准予来京陛见,跪聆训示,有所遵循云云。折子拜发之后,他已料到,必然是准如所请。因为在前清时,督抚陛见,是军机大臣发财的机会,纵然皇上不准,他们也必要千方百计说出种种道理来,挟制着皇上,必须允准。何况这章凤周是他们注意的人,哪有不准之理。凤周料定了,便赶紧作进京的准备。第一个问题,便是金钱。他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英国汇丰银行汇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北京,然后自己才起身前往。
到了京城,他却轻车简从,无声无臭地住在前门外粮食店,一个旧式店中。差不多谁也不知道他是广西大帅。他自称是广东候补知府,来京引见。他也不拜同乡,也不拜京官,只一个人带着一位师爷、一个家人,在北京住了十来天。白天到各戏园听戏,夜晚还在八大胡同走走,凡北京名胜地方,差不多他全逛到了。这一天晚上,却不去游逛了,叫了一辆马车,穿上官服,带上二品顶戴,上车之后,才吩咐到恩王府拜客。这些赶马车的,哪一个不认得恩王府。得了命令,扬起鞭子来,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已来至府门前。凤周下了车,自己步行到回事处。回事处的侍卫正在那里押宝,见进了一个二品的官儿,大家连头也不抬,仍然幺呀二呀地乱嚷。凤周过来,虚心下气地问道:“请教众位老爷,老王爷这时候可在府吗?”内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答道:“你大概是外省的官,不懂得本府规矩吧?”凤周忙赔着笑脸道:“老爷说的是,就求老爷格外指教吧。”那个人才要答言,其余的便拦道:“你理他呢!他既然到王府来,有现打听规矩的吗?”那个人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为他做什么呢?”随对凤周道:“你既是外省的官,初到北京,一定是来引见的。要见老王爷,谈何容易,头一道门槛,你先得见好了本府长史大人,长史大人准许给你上去回,这才能有见王爷的机会呢。”凤周道:“长史大人在哪里?还得求爷指教。”那个侍卫道:“长史处倒是离这里不远,得我们这里值班的替你上去回。长史大人也许见,也许不见。大概督抚藩臬准见,要是道府班子,那可就没有准儿了。”凤周领教明白,心中有了根,然后又问值班是哪一位?便是方才这个侍卫笑道:“不才名叫恩荣,便是今天值班的侍卫。”凤周到此时,才从怀中掏出皮夹儿来,拿了一张官衔片子,两张银票,笑嘻嘻地说道:“恩老爷,这两张银票,是二百两一张,一张送给恩老爷买茶吃,一张送给众位老爷随意分分,小意思不要见笑。这张官衔片,求恩老爷到长史大人处,代为回一声吧。”凤周这一发表,众侍卫全站起来,一个个笑逐颜开,不是方才看不起人的样儿了。恩荣忙接过片子来,一看上面的官衔,不觉深深请了一个大安,笑道:“原来是章中丞大人,你老人家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这些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慢待了。这四百两门敬,卑弁们实在不敢领,请大人收回吧。”这时候七八个侍卫,也全围着给他请安,凤周倒闹得应接不暇。一壁还安,一壁向众人道:“你们诸位老爷要是不收我的银子,便是嫌少,看不起我了。”说着又递过去。其实这些人看见银票,早就眼红了。旗人的脾气,专会客气,说句好听的话儿,哪有真辞之理,嘴里谦恭着,银票早已飞进腰里去了。恩荣又说:“这屋里又热又肮脏,我陪大人到客厅坐吧。”说着将凤周引出来,让至前厅。他然后拿着片子,到长史处去回事。
却说眼前这位长史大人,名叫海亮,号仲明,是褒衣旗人,年纪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因为他的妹妹是兴贝子的侧福晋,所以特特将他提升了本府长史。他为人年纪虽不大,却十分精明,专好交朋友,说话海阔天空,纯粹是个旗人的面目。府里府外的人,差不多全以海二爷呼之。他生平有一种癖好,就是鼻烟壶儿,什么玛瑙、碧玺、珊瑚、翡翠,他存的很多,倒不十分在意;最得意的是磁烟壶儿,外带种种画片,还有周乐元画的水晶壶儿,尤其欢迎。终日烟壶儿总不离手,连睡觉的时候,还要握着烟壶儿睡,就可知道他这好的程度够多深了。这一日午后,自己一个人,正在休息室中,将所有的烟壶儿全搬运出来,赏鉴消遣。侍卫恩荣拿着片子进来,向他回道:“回二爷话,现在有广西巡抚章凤周,特来请安拜望,卑弁已经把他让至客厅了,请二爷这就出去会吧。”海亮听了,好不耐烦道:“你准知道我会他吗,就愣往客厅里让?他给了你多少钱的门包,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