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厚不过的妇人,怎能够活活打死人?此时又碍着旨意上的话,也不敢说不打。又有瑾妃身边的太监正在愤恨瑜妃无故欺他的主子,早已恶狠狠地将御棍请出来了,净等着皇太后一降旨,便实行动手拷打。此时瑜妃在生死呼吸之间无法可想,又朝着瑾妃碰头道:“妹妹,咱们妯娌一场,愚姐虽然一时糊涂,得罪了你,难道你就眼看着活活将我打死吗?我这里向你赔罪,求你恳求皇太后饶了我吧。”瑾妃本也是一位贤德妇人,如今见瑜妃这样可怜,岂能袖手不管?便跪在太后驾前替她讨饶。太后自己又不敢做主,只用眼看着大公主。大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借此威吓瑜妃,并不一定将她置之死地,如今见皇太后用眼望她,便也借风收船。先朝着瑜妃厉声问道:“你以后还争名分不争?还敢吵丧不敢?”瑜妃哭道:“姑太太,我以后再不敢争了,求你替我说一说情吧。”大公主见她这样服软,才同皇太后道:“瑜妃既知悔过,请太后赦了她的罪吧。”太后得了公主的话,方才向瑜妃道:“你起来吧,赦你无罪,以后可不准胡闹了。”瑜妃谢恩起来,又向瑾妃同大公主谢了,方才含羞带愧地回自己宫去。
这里皇太后拉着公主的手,到内殿去休息。紧跟着张得禄上来回奏,醇王载沣同庄之山有重要事得面奏皇太后。太后传旨,就在内殿召见。少时二人上来,先行过君臣大礼,然后将皇太后留下金盒的话向皇太后奏明。又说臣等不敢私自启看,特将此信交与张得禄进呈御览。太后吩咐拿上来我看,张得禄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太后立起身来接了,亲自将金盒轻轻放在一边,将里面的一个信封儿取出来,用手揭开,抽出一张纸来。见上面写着几道遗旨,是太皇太后亲笔写的。头一道是派载沣为摄政王,督理国家大政。第二道是派庄之山为辅政大臣。第三道是令恩亲王退出军机,以亲王休致。第四道太后看了看,用手裁下来,揣入怀中,没肯发表。仅仅将这三道遗旨,叫张得禄持与二人观看。载沣见了,先磕头辞谢道:“这责任过于重大,臣实在不敢当。还是请太后垂帘训政,臣竭尽心力辅助一切就是了。”庄之山也叩头力辞辅政大臣。太后道:“这是太皇太后的遗旨,你们不可违背。垂帘听政的事,我实在无此才力。并且先帝崩逝,我正在哀痛之余,实在耗不了这大精神。你们就下去拟旨,照这样办吧。”载沣见皇太后这般推却,只得应了。唯有庄之山却抵死不肯承认,说既有醇王摄政,无须再派辅政的大臣,老臣一日生存,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这辅政名义,是万万不敢担的,皇太后如不肯开恩,老臣便即日辞职回里。太后见他这样坚执,便允许将这道遗旨暂且按下,又问三道旨意应当怎样处理。庄之山到此时却不肯开口,只拿眼望着载沣。载沣本是一个胆小无识的人,平日在军机处他本就惧怕恩王三分,如今自己的儿子做了皇上,他便有点心虚胆怯,恐怕恩王出什么阴谋,怎敢遽然之间便开罪他?只好向太后磕头恳求,说如今国家不幸,两宫一齐宾天。内政外交,实在关系紧要。恩王虽然居心不正,却也未曾证明。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他总算多年效力的老臣,可否由太后特别开恩,暂免罢斥,以观后效?臣一愚之见,不敢自主,还求太后圣裁。载沣这一套话,分明是替恩王求情,太后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得点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暂且叫他照旧供职。你可要嘱咐他,要一秉忠心,扶保幼主,倘然以后再有些风吹草动,本宫是不能轻恕他的。”载沣谢了,二人慢慢退下来,在军机处拟好了旨,即日发表。立时一个北京赫赫洋洋,全知道朝中又有了摄政王。大家纷纷议论,也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
内中有一个满御史,名叫龙华,字子春。他本是陆军部尚书铁木贤最得意的幕府,在第八回书中曾表过此人,风流倜傥,博学多能,医卜星相,样样皆通;吹弹拉唱,宗宗入妙。自跟随铁木贤出差回来,愈加信任,未出三年,便保升了满御史。本来满御史在京官中,从不为人重视。因为汉御史全是科甲出身,又必须手笔好的,才能荐升御史。唯有满员,却不问学问手笔,凡笔帖式出身,一转便为部属,再转便为御史。虽然有个御史的名儿,其实连字并不认得许多。有时候也想上一上封章,便寻一班读书的朋友替他代劳提笔,奏上去得一个“知道了”的批语,便觉荣幸万分。有时候说的太不像人话,便原折留中,连发抄也不发抄,这是相沿已久的风气。此番龙子春做了御史,却极力振作,很想洗刷满人的污点。也曾接二连三,参过几次封疆大员,因此在北京城中很博一点直声。此番晏驾,他便游说铁木贤及早调动禁卫军,以防不测。并授意九门提督昼夜梭巡。幸而储君嗣位,匕无惊,也算是北京城人民的造化。及至监国摄政王的封号颁布,龙华见了,不觉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去寻铁木贤。见了面,不及谈别的事,便先突然问道:“这监国摄政的旨意是何人主谋?”铁木贤道:“自然是太皇太后的遗旨,这大事旁人主得了吗?”子春叹了一口气道:“完了,完了!满清三百年宗社,从此后便算休矣。”铁木贤惊异道:“你这话怎讲?”子春道:“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朝入关之始,本仰仗摄政王多尔衮之力。彼时摄政王独揽大权,横行无忌,若非死得早,不定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历朝以来,虽有幼主,也不再立摄政王了。同治时代,以恭亲王那样大才,又是皇帝的亲叔父,仅仅封了一个议政王,后来还被撤掉。如今醇亲王虽说是嗣皇的亲父,究竟年轻望浅,又没有多大才能,怎么一跃便为摄政王?摄政不足,还要加上监国字样,将来他执掌朝纲,如何能压服一切?他那两个兄弟载洵、载滔全是纨袴恶少,平日就欺他哥哥老实,如今他哥哥做了变相皇上,他们焉肯善罢甘休?将来必至闹得一国三公,大权旁落,还能有好结果吗?再者晚生按着谶纬历数推算,大清以摄政始,以摄政终,这是逃不开的。如今果有先兆了,说起来怎不叫人可怕?”铁木贤也悚然道:“照你这样说,可有什么禳解的法子没有呢?”
子春沉吟了半晌,低声说道:“法子却倒有,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太宗明知武曌为患,也曾有设法除她,后来到底还叫她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如今的祸胎,就在眼前。如能设法把他除了,也算替满清去了一条祸根。就怕是系狗系尾,反倒咬了自己,那倒是多事了。”铁木贤道:“你先不必远虑,只顾目前。这祸根到底是谁,何妨说出来,商量一下子也好。”子春道:“这个人晚生也曾向老先生说过,便是从前做过直隶总督,现为军机大臣的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既非人臣之相,而且胸怀大志,常存操莽之心。从前彰德阅操,他的羽翼已成,后来多亏慈禧太后驾驭有方,将他调离北洋,把一切兵权全收归陆军部,这才算消祸无形。如今太后死了,满朝的人更有谁能敌得他住?虽有一位摄政王,在他眼里看着还不是一个小孩子吗?若把他留在朝中,不出三二年,朝廷的政权必转移到他一人手。那时再想剪除,可就不容易了。况且前天今上临朝,满朝文武俱都跪行大礼,唯有他一人屹立不动,无君的态度已经完全暴露。若再容忍,噬脐已迟,老先生如今握着全部军权为国锄奸,正在此时。早早将他杀了,便是替满清除一大患,或者能够挽回厄运,也未可知。”子春一席话,将铁木贤说活了心,便问他用什么方法,子春想了想,说如今有明暗二计,明计较暗计不过少迟一点。铁木贤道:“此事以速为妙,你先说暗计怎样进行。”子春道:“暗计是派一个刺客将他刺杀了,人不知鬼不觉,便可消除大害。若用明计,必须奏明摄政王明降谕旨,出其不意,用汉景斩晁错的手段,载之东市,即刻行诛,谅他也逃不出去。不过明计很难做到,一者两宫新丧,便诛戮大臣,容易招起全国的误会;二者近畿之中他的旧部兵力仍不在少,倘然激变了,就少不得要喋血京师。这干系谁担得起?”铁木贤道:“还是用暗计较为妥当一点,但是这个刺客却向何处去寻呢?”子春道:“老先生久掌兵权,难道连这么一个人才还物色不到吗?”铁木贤笑道:“你这话又呆了,我又不想刺人,难道还去搜罗黄天霸吗?再说如今枪炮盛行,这种人才也无用武之地了,自然更不易搜寻。你如意中有人,不妨荐给我,事成之后,我必不惜重赏。”子春道:“人倒是有一个,不定他肯做不肯做呢。”铁木贤道:“自要有人,不愁他不肯做。常言‘钱能通神’,我们多多地许给他钱,他如肯做官,我便拨他到禁卫军,做个营长,功名富贵,举手可得,还怕他不入壳吗?”子春道:“这话也有理,待晚生先去同他接洽。如果认可,我再带他进见。”铁木贤又问他姓名,子春道:“这个暂且先不必说,倘然走漏风声,反倒于事无益。”他辞别铁木贤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果然带了一位彪形大汉,来见铁木贤。二人彼此心照,铁木贤便将他们让到后花园一间密室里边,将左右家人一律屏退,然后才动问龙子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子春忙替引见说:“他姓白名朗,恰是河南人氏,从前在河南,本是鸡公山的寨主。后来因为同王天宠意见不和,便将山寨完全让给了他,自己想到北京另做一番事业。因为无门可投,便在天桥卖艺访友。是晚生常见他练习各种武艺,与寻常把式匠迥乎不同,因此不时约到家中,请教他几套拳棒。却喜这位白先生也倒不吝教诲,晚生得的益处很多。日前同老先生提起那宗事来,晚生想,除去白先生再无第二人能当此重任。所以回到家中便把他请了来,再四地敦劝。白先生始而不肯,说是与项某同乡,怎好自残桑梓?(但知有乡里而不知有汉族,此白朗所以终不能成大事也。白朗及王天宠之出身历史,详见本书第十五、十六、十七三回)后来晚生以大义相责,说报效朝廷,乃是我们臣民应尽的责任,白先生才应许了。所以晚生特地同他来,谒见尚书,也好当面接洽。”铁木贤听了,很表示一种恭敬的态度,向白朗深深打躬,称为义士。“你肯帮助朝廷,建立一件大功,将来兄弟必竭力在摄政王爷驾前吹嘘保驾,二三年便不愁不做到军门。”白朗伏地叩头,口称罪民白朗,叩见大人,大人有何差遣,罪民必竭力报效,万死不辞。铁木贤亲手将他扶起来,又捺着他坐了上座,竭力地灌了一阵米汤。后来又问他何时可以去实行这件大事,白朗低声道:“大人自管放心,不出三天罪民必携项某首级前来复命。”铁木贤大喜,立刻吩咐摆酒,亲自给白朗把盏祝贺。临别之时,又捧出五十两黄金,少为衣履之费。白朗执意不受,子春道:“你这样便是不诚实了。”铁木贤也一再相强,白朗只得收了,仍回子春家中,二人筹划进行的手续。白朗道:“今夜三更我先去探一回道,探明了他准住在何处,明天夜里才好下手。”子春也很赞成此议,当夜二更时分,白朗换了一身夜行衣服,带了两支手枪、一柄短刀,施展他那飞檐走壁的手段,先跨上项宅邻舍的房间,向宅内上下窥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你道因为什么?原来项宅每一间房上,全伏着有一两个人。白朗心中纳闷,这是哪里来的人呢?莫非全是刺客吗?继而一想,万万不能。一定是项子城护院的人,看来很不容易下手呢。我要贸然过去,连项某的影儿也见不着,还不定遇着什么危险。必须先探明了他到底住在哪一间屋里,然后再冒险,也好有一个目的地。要不然,岂不是胡乱去撞。想到这里,便匆匆仍回子春家中,从房上轻轻跳下来,在子春的书房门外弹了三下。这乃是他两人的暗号,子春忙开开书房门,放白朗进来,低声问道:“你可曾探明白吗?”白朗只是摇头道:“难得很呢。”忙将适才所见的情形一一对子春说知。子春道:“这事看起来到很棘手了。”白朗问他还有什么高明主意,子春略一思索,蓦地笑道:“有了,有了!这事得缓三五天,我倒有一个计较。那老项的宅中,家规很严,下人无事不准到内宅去。其中只有一个老家人,最得他的宠爱,此人姓谢名叫谢大福,当初是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所以老项待遇他与别个家人不同。”阅者要问这一段历史,且听作小说的人代为追叙一番。
原来项子城初放浙江道台,他并未到任。召见的时候,奏对很是称旨。西太后便说他才堪大用,恰又赶上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