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哥哥的此后海角天涯,不能时刻跟随你,抚你成人。咱们的母亲又下世去了。你从今以后只在二哥二嫂身旁过活,你诸事要听从哥嫂的命令,不可任性,敬奉嫂子便如敬奉母亲一般。你可不要忘记了做长兄的话。”说罢泪如雨下,大柱也放声大哭。此时金氏也早跪在地下,大成也陪着下了一跪。金氏哽咽道:“哥哥自请放心,此后大柱弟弟我必时刻经心,比我亲生子女还要加倍教养。如果口不应心,自有上主监临。”四人说完了,又叩求上主保佑,然后起来,商量逃走的事。金氏道:“咱们既想离开汉城,这房子是用不着了,莫若交给我娘家掌管,便算典给他们,至少也可要他三千块钱。我们有这三千块钱,到外国去谋生也容易了。”大本赞成,便即日照此进行。金家居然给了五千元,又另送给女儿一千元作为路费。安大本见有了这六千元,便同大家商议:“我们万不可住在一处,最好你们到南洋去。菲律宾是美国属地,法律宽松,谋生又易,某国的势力绝对不能伸张到那里。至于我孤身一人,到处是家,海角天涯不定巡游到什么地方。分手以后,也不必互通音信。如果箕子有灵,将来祖国得以恢复,我们还有见面之期。要不然,愚兄这一把骸骨也不定葬在何方。你弟兄二人千万不要忘了祖国。虽然寄身海外,如果有了机会,也要纠合同志,轰轰烈烈地做一场。这就是愚兄最后嘱托。我先设法将你们送走,然后自己再打主意。”
大家收拾了收拾,先到仁川,乘了一条邮船来至中国上海。在上海并没敢久居,又换船到南洋去了。从此安大成、安大柱同金氏总算脱离了虎口,剩下大本一人。他在那六千元中并未动用分文,只有他母亲身后有二三百元积蓄他拿了去做自己盘费。心想我到什么地方呢?灵机一动想到东三省与我国接壤,所有我国的志士多半流落在那里,并且我又能说东三省土话,假扮是中国人,决然不能看出破绽。我就是这样办吧!主意打定,便乘船先到大连。此时大连还在俄国手中,大本住了两个月,觉着无事可做,自己本国同志也未遇着一人。眼看手中的钱一天比一天少,心想这不是长久之计,我须先想一样事业做做,寻出自身的嚼用,然后才能发展别的志向。苦心焦思,忽然想起自己从幼年学会制造毛笔,我何不就以此为业呢?主意打好,先向大连询访制笔的原料。有人告诉他,此种原料出在长春,你最好到长春去,因为吉林打生的最多,所有狼毫鼠胡等取之即是。大本心里有了底,一刻不肯停留,便来至长春城中。先下了栈房,将自己的意思对本栈财房说知。财房胡先生十分赞成,说我们这长春造笔的原料甚多,可惜造笔的工艺太不发达,因此本城的笔店无论花多少钱,总买不到一支好使的笔来。你先生来此,既有这一种手艺,将来买卖定然可以发达。至于收买材料,我可以做介绍人。大本听了大喜,次日便随胡先生到各家去看材料。虽然比不上湖州的冬紫毫,那狼毫、羊毫尚称适用。大本先买了五十块钱的原料,又从笔店中匀了几元钱的笔杆,拿回栈房,他自己便安心制造起来。先制了十几种大小笔样,又由胡先生介绍,送与几位善书的大家品题,都说制得精妙,果然较比本地货高得太多,真可与李鼎和贝松泉并驾齐驱。从此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了。各家书铺笔店多有来约他的,情愿每月送几十元的薪金,好专这利。大本却不肯,因为他志不在此,本是借此遮掩身子。后来又知道他书法甚佳,登门求字的益发络绎不绝。大本在长春住了一年,除去嚼用之外,倒剩了四五百元。因为求字的人太多了,他实在应酬不及,便有意换一换码头。
偏巧此时又得着一种消息,说是某国的宰相依腾有信到东三省游历,先乘车到哈尔滨。大本听了,心中一动,自己盘算:这依腾宰相不就是我国的统监吗?我国亡在此人之手,一千八百万同胞全受了他一人的残害,只害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我安大本便是个中一分子。这个人若常在世间,我祖国人民休想有一个得逃活命。罢,罢,罢!牺牲我一个人,救一千八百万同胞,这是再便宜没有的事。我何不先到哈尔滨察看动静,如有机可乘,我便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也不枉人生一世。想到这里,主意决定,便同栈房中清算了账目。胡先生问他到哪里去,他诡称要游历黑龙江,过两三个月依然回来。胡先生倒有些恋恋不舍的,还备了几样酒菜,给他送行。
大本起身到哈尔滨,先也是住在栈房。后来到天主堂瞻礼,同一位中国神父名叫杨博仁、号爱灵的彼此谈起来,很是投机。这位老神父传道已经三十年了,学问阅历全好,而且性情柔和,诲人不倦。因见安大本少年英俊,而且举动老成,十分爱惜他。问长问短,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大本初来时候又改姓为李,名叫李大成。后来被神父一问,问得他眼中流下泪来。杨神父很是诧异地说道:“李先生,你莫非心里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吗?我们传教的人从不刺探人的隐微,可是有什么难事对我们说了,我们看着合乎道理的,但能帮助,必然帮助。纵然不能帮助,我们也可以安慰安慰你,这乃是我们天赋的职务。无论什么事,休想从我们做神父的口中漏出一句。你是一位老教友,这些道理也无须细谈。只因我看着你流泪,心中老大不忍,所以才敢动问你,你千万可不要错会了意。”大本听了这一套话,不觉感情发动,那眼中的痛泪益发如珍珠断线一般,滔滔滚滚地流个不住。少迟了片刻,才哽咽道:“神父如同我的亲父一般,我有什么话不可说的?”只是他说到这里,便用目向四外张看。杨神父会意,便对他道:“你有话只管说,这间屋子乃是我自修的静室,无论何人非经我允许,不能擅自进来。至于屋外窃听的事,在我这教堂中是断然没有的事,你自管放心。”大本到此时心中才觉安贴,益发感激神父的盛德,不知不觉间早已双膝点地,拉了神父的手哭诉道:“先求神父赦免我欺妄的罪,我方才敢说。”杨神父一面拉他起来,一面对他说道:“我赦你的罪。你以后改悔,不可向神长再说欺妄话了。”大本连声答应,方才立起身来。神父让他坐下细谈。大本道:“神子未曾叙述身世。先要声明一句,我并不是中国人,是假冒中国人。所以假冒中国人的原因,也是出于不得已,还要求神父原谅。料想神父以救世为怀,断不会因我是外国人,少存歧视之意。”杨神父笑道:“这太笑话了。人类全是天主的嫡子,我们当神父的以天主之心为心,哪里懂得国界两字?你是何国人,不妨直说。”大本道:“可怜神子是无国的人,到底也不能说是无国,不过我们这国,现为强邻所并,名存实亡,也只好自认为无国之人了。”杨神父听到这里,不觉恍然大悟,叹道:“这样说起来,你一定是箕子的后裔了。”大本道:“是的,是的。”神父道:“可怜可怜。我在这地方传教,你们贵国的教徒倒见了不少,全都可爱可敬。而且多半抱着兴复祖国的大志,只苦于手无寸柄,徒唤奈何,料想你也是此中的一分子了。”大本道:“神父说的诚然不错。我不姓李,本姓安,名大本,是汉城人氏。祖父以来,奉公教七世了。可怜父母双亡,两个弟弟也逃往南洋去了。神子曾在某国陆军学校毕业,毕业之后本不放我回国,叫我在该国充当下级士官。我岂能为敌人效力?偷偷地跑回来,在汉城住了半年。葬母之后,又逃到中国,在长春住了一年,以贩笔墨为生。如今又到哈尔滨游历,无意中遇着神父,爱我如子,我自然也爱神父如父,才肯倾心吐胆,将一生抱负诉与神父知道。”杨神父听了,也为之叹息道:“安先生,你的志向何尝不磊落光明!但是天道悠远,也有非人力所能勉强的,不过循环果报,在他老人家默默中自有一定权衡。比如那恶人,自恃武力强权足以压服一切,在目前也常常快意一时。哪知道老天爷越叫他快意,越是舍弃了他的身心性灵,不愿施以救助。那失意的人,所受的痛苦越大,越是老天爷格外垂怜,要保全他的性灵。我们对于恶人,不应当恨他怙恶不悛,倒应当怜他陷溺不返。要知道赏善罚恶乃是上主唯一的权衡,我们只能顺其自然,万不可勉强干预。如果有了机会,我们尽一份人力,要听十份天命。贵国虽遭强权蹂躏,到底上主生人,全是一律平等,无贵无贱。他们硬要以人力作践别人为奴隶,自己硬做主人,便是违反了上主人类平等的原则,将来必有翻过来的一天,贵国人民万不能终于如此。老弟请放宽心,愚兄这话绝不是给你开心,正是援上主历来对人的成例。你从今以后,只要诚心祈祷我主,必有安慰你的妙用,不可太心急了。好在你既有造笔技艺,生活是不愁的。这教堂旁边有的是闲房,我替你代租两间,花钱很有限。你便住在此间,不仅瞻礼近便,我们也可以时常聚首,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本听了,自然十分感谢。
从此便住在教堂东边一个小菜园中,租了三间屋子,一月才两吊老钱。好在他此时并不寂寞,因为在长春会着宋樵夫,两人盘桓了十几天。他到哈尔滨,樵夫却往双城看望一个朋友,规定在哈尔滨见面。过了几天,樵夫到教堂来寻他,杨神父欣然领樵夫到大本寓处。二人会面,十分欣喜。樵夫很羡慕这菜园中清静幽雅,豆花皆紫,瓜色已黄,深秋景色格外好看。大本预备了几样素菜,给樵夫接风,请杨神父作陪,三人谈得很是投机。第二天恰赶上大瞻礼,樵夫也随着进堂。他见神父在祭台上毕恭毕敬地做弥撒,众教友在祭台下肃静无哗地诵经祈祷,大堂中的天主大有如在其上,加在其左右的神色。樵夫也不知不觉起了一种敬仰之心,回到菜园中向大本很是赞美。大本便乘机劝他入教,樵夫道:“我向来做事是要脚踏实地的,今天所见不过是教会中的外表,我必须窥见内幕,加以研究,方能决定我的志趣。”大本道:“好极了!”随手送给樵夫几本书,全是研究教理的名著,樵夫恭恭敬敬地领受了。又过了两天,大本便催着樵夫急速回南,不要在此久住。樵夫一定要探询他的宗旨,大本却执意不肯说,应许去后常常通信,将来我的宗旨可以在信上披露,此时尚未便明言。樵夫也不好再往下追问,只得辞了大本,又到教堂中向杨神父辞行。神父很有点恋恋不舍的,又嘱咐他得闲看看讲道理的书。“你的根气甚厚,千万不可埋没了性灵。好在南方有学问的神父到处皆是,你有疑惑地方不妨去请教他们。”樵夫见杨神父这样诲人不倦,十分感激,再三致谢,方才起身去了。
他走了没有一个星期,大本提着卖笔的包儿在哈尔滨各商店中售卖。这一天销的货很多,天到晚饭时候,他便寻到一家饭铺,字号是顺和居,山东福山人开的,前边是明堂,后边是雅座,大本便在明堂中寻了一个坐头。堂倌问他喝酒不喝,大本说要两壶白酒,有什么下酒的菜随便端两样来。堂倌答应下去,少时酒菜一齐送来。大本慢慢地喝着,却见对面座上有两个外国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话。一人先问道:“你可知道我国的宰相依腾明天就到此地吗?”那个答道:“怎么不知道?前五天便有通知来了,只是咱国的领事官还瞒着!他当然要小心,近来韩国的刺客很不少,倘然风声传出来,临时难保不出麻烦。”那一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才叫瞎小心呢!据我想,那韩国人民天生奴隶的资格,但求我国不灭他的种,那就是深仁厚泽了。他有什么能力还敢反抗?不要说是行刺,连一口大气他也不敢出啊!”大本听到这里,他心中无名怒火高三千丈,恨不立刻把说话的人打死,方消心头之恨。捺了又捺,仍然不动声色地往下听。又听那一个答道:“你不可太把韩人小看了,听说近来很有一部分人立志恢复祖国,到处联合同志,打算实行革命,推倒我国势力。内中还有什么铁血团,专以刺杀我国要人为宗旨。咱们宰相依腾在他国里做了三年总监,用的种种手段,把他们害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他们稍有知识的人无不恨之入骨,稍一疏忽,就难免行出来。倘然依腾宰相有一个好歹,咱们国里便少了一座擎天玉柱,再想处置韩国,只怕还没有相当的人呢!”这个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那个却听得不耐烦了,手拿着酒杯用力往桌上一蹾,冷笑道:“你这人太胆小了,凭咱们依腾宰相的威名,不要说他韩国人,就连欧美名人,听见他的名姓,全要畏避三舍。凭他韩国,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