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子婆熄同朱太太,还有老仆区升、汤福,同区升的媳妇梁氏,另外两个小丫鬟春樱、秋桂,一共十个人,同日起身前往。徐之和的棺材,也随船带回。幸喜途中并无风浪。到了香港,早有徐之诰率同自己妻子仆人,在码头迎接,蒋氏同之诰,二十五年未见。如今叔嫂重逢,悲喜交集。再看之诰,已经须发苍白,蒋氏也成了老太婆模样。之诰的妻麦氏,带着儿子天豹、女儿佳楣,与蒋氏相见。略略寒暄了几句,之诰便催他娘儿几个,一同上了马车。自己同天麒照料行李及之和的棺材,一同运至自己家中。这香港地方,本来是寸土寸金。之诰住的是三层楼房,只有三间半地址,合起来却是十间半。他预先将第三层的三间半收拾出来,预备嫂侄居住。他夫妻带着儿女,住在中层,仆人住在尽下的一层。棺材却停放在尽下边的半间里边。草草安置定了,之诰对蒋氏道:“本来嫂嫂早就应当回广东来。在山东住着,哪有一点照应。况且孩子们,也得叫他出来阅历阅历。天麒不必说了,既然捐官,便可在宦途中谋份差事。至于天凤,难道让他终老在家里不成?我现在正同朋友创办了制药公司,原定一百万的股本,规模很是不小。天凤自家孩子,我想留他在公司里头,充一份执事,每月一二百元稳拿在手。在你们家里,固然不指着这个,但是总比坐食强得多。将来买卖赚钱,你们可以入上十万八万的股款。此时先存在行里每月七厘行息,有二十万金,一个月便有一千四百两的入款。虽然说这地方生活程度太高,你们暂住在我家不用花房钱,一个月有三百银子也足够了。暂时且不必回南海去。到了南海,穷亲戚本家太多,都知道你们做官发财回来,哪一个肯饶。给少了不乐意,给多了,你们通共才有二十几万家私,哪里够开付的,难道自己就不过了吗?”蒋氏听这话很有道理,自然没的可说。天麒尤其赞成,并对他母亲说:“如果想念舅舅同表弟,好在南海同香港一苇可通,不时请他们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大家欢天喜地。之诰备了上好的广东酒席,给嫂侄接风。从此这一家子,便安然住在香港。
天麒见家眷安置妥当,他母亲的精神非常愉快,自己心里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收拾行装,预备到江西去候补。随身只带了一个长班、一个书童,长班名叫金顺。同叔叔说,此去初入仕途,并且又没有什么援引,若不多带几个钱为运动之费,将来怎能得意。求他叔叔,将存款拨到上海银行四万两,自己可以随时取用。蒋氏听了,似乎不以为然,说你出去做官,虽然得要垫办,似乎也用不了这许多。倒是之诰明白,对蒋氏道:“嫂嫂哪知如今的官场,不比大哥在日了。若不多多花上本钱,休说印把子摸不着,连一份小差事也休想。天麒此去,又没有什么奥援,再不带几个钱,将来到了江西,难免吃苦。嫂嫂看破一点,这四万不算多的。”蒋氏方才无话。天麒过了五月节便想起身,家中全留他,俟等到秋后,天气凉爽再上路。天麒执意不肯,他说年轻人不怕辛苦。这一天正是五月初九,灼石流金,天麒冒暑登船,坐的是太谷洋行皇后船。临行时向他母亲拜别,忽然放声大哭。蒋氏也泪流不止,天凤在旁边也觉着惨然。之诰劝道:“今天侄儿出去做官,正应当取一个吉利。你一家人倒哭起来,这真是笑话了。”天麒止住哭,向他母亲道:“孩儿此去,不定何日方能回家。母亲不必想念,最好及时行乐,喜吃喜喝,不必惜钱。闲了听听戏,看看电影。早晚天凤抱有子息,母亲含饴弄孙,强自宽慰,孩儿在外边也好放心。”蒋氏哽咽道:“你自管放心前往。好在我的身体,近来很觉健康。又有你兄弟同弟媳,早晚伺候,还有什么不如意。你在宦途中,如果不能得意,可仍回香港,帮同你叔父经营商业,不必在外间勉强巴结。”天麒一一答应,这才出门上车。之诰同天凤,全送他到轮船码头。金顺同墨香照料行李。上船后,之诰又嘱咐他许多话,如果不得意,趁早回来。天麒托他叔叔照应家中老小,又嘱咐天凤要格外尽孝,莫惹老亲生气。然后大家方才分手。天麒立在船上,直看马车的影儿全不见了,方回至头等房间。金顺同墨香住的是二等舱。当日夜间便开了船。好在这条船直放上海,途中并无耽搁。天麒下船后,住在广州会馆。恰巧会馆中住着一位九江府知府,是番禺人,姓许名辅圣字际清,是由御史新放的江西九江府知府。两个人是近同乡,又在同省做官,自然格外亲密。别看天麒是后学新进,他乃试用道的班子,比许际清大着一级。际清便向他递手本,一口一个大人,自称卑府。这是前清的官规,无论如何,面子上是不敢错的。始而天麒出门,际清还要替他站班,被天麒再三拦住,说老前辈乃乡里重望,又是特简的现任黄堂,晚生有多大胆子,敢劳老前辈给站班。倘必须如此,晚生只好迁出这广州会馆。际清这才告罪,不站班了。从此面子上对许际清十分亲密,又提议要同他换帖拜盟。际清虽然心里乐意,面子上又不能不假作谦恭,说卑府怎敢同大人换帖,岂不折损了我的草料。天麒道:“我们自己同乡,说什么属员上司,你这人太固执了。”际清只得应允。二人叙起齿来,天麒比际清小着二十一岁。他今年整整三十,际清已经五十一了。天麒一口一个大哥,非常亲热。际清也觉着有本省道台做把弟,面子上是很光彩的。
二人乘江轮到江西,到了南昌,先住在栈房中。天麒第二日便去谒见抚台。手本拿上去,铭新看了看,对他左右幕府笑道:“留学生捐候补道,就是他这一个,我们省里还没有第二人呢。”随传话在花厅见。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很热,铭新只穿了一件蓝地的亮纱袍子,系一根凉带。头顶罗帽,二品顶戴,双眼花翎。足登北京武备斋的薄底官靴,迈着八字步走出来。才到花厅,家人喊了一声大帅下来了,天麒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毡毯,低着头不敢仰视。铭新走进花厅,天麒忙跪下行庭参礼。铭新因为他是道班,不敢轻慢,也照样还礼。还过礼,拱他在上首茶几旁坐定。仔细打量他,却见天麒五官端正,两道剑眉,一双凤眼。脸上的颜色,紫而透亮,气节非常端凝。旗人最重相貌,今见天麒虽然年轻,却有大员风概,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天麒也偷眼看铭新,不过四十五六年纪,黄白面皮,掩口髭须,黑而且亮。眉目间,很带一种精干的神色,只是下部太尖削一点,好在留了胡须,不甚显落。只听他先问道:“老哥是几时回国的?”天麒道:“职道还是去年回国,因为在北京等候留学生考试,所以到省很迟。”铭新道:“留学生里边人才很多,要全能忠君报国,朝廷也很愿加以重任。只可惜学风太坏,差不多便流入革命一途,实在可惜得很。到底近年政府里边,也实在多有可议,原不能只怨人民。不过我们当臣子的,只能设法挽回。轻言破坏,似乎也非求治之道。”天麒躬身答道:“大帅所说甚是。但留学生里边,也不能一概而论。那真讲革命的,未必有百分之五;随声附和,讨好同学的总占百分之八十。就以职道论,先父由甲班出身,在山东做了三任知府,可称世受国恩,职道饮水思源,哪一样不是皇上的恩赐。自问粉身碎骨,不能仰报万一。革命二字,不但不敢存诸心,直不敢出诸口。此番回国,自问年轻望浅,本不敢希望监司。只因在东洋,曾受陆军教育,深知彼国之强,全在练兵。甲午庚子之役,国土割弃,乘舆播迁。每一念及,五中欲裂。将来倘能手握寸柄,效命疆场,一雪两宫西幸之耻。不仅职道的愤懑,可以借此得伸,先父地下有灵,也应点头含笑。”天麒说到这里,忠义之气直上眉梢。铭新听了,也为之肃然起敬,不觉点头赞叹道:“留学生中全能如老哥的存心,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还有什么可虑的?”说罢,便端茶送客,又向天麒道:“照例你们到省还要当面试写履历,兄弟最不重这些小节,况且看老哥英才卓荦,更不必以苛礼相绳,可以免去这一章。”天麒忙请安谢了。临行之时,才将叶茂之的信取出来,当面呈上。铭新拆开看了,笑道:“茂之是我至好的朋友,这一来更不是外人了。”
天麒走后,铭新回至后边,同他的切近师爷凌子冲商议,要委徐天麒为巡防营统领。子冲摇头道:“使不得不使得。常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一个留学生出身,才到省来,便假以兵权,这是很危险的。据晚生看,先委以小差使,看他行径是否还有革命臭味。体验长了,自然真假可分。如果靠得住,没有危险,再予以重任,也不为晚。何必忙在这一时呢?”铭新听了,很以为然。便压住两个月,并未下委。天麒托许际清在抚署探听,里面管机要的是何人。原来际清尚未到任。他虽然是奉旨特简,但九江府乃是著名好缺,每年秋天要收一笔瓷税的,这瓷税归知府管,准准有四五万银子进款。目前署理的,也是一个旗员,还是候补道班子。同铭新有一点亲情,又暗中应许瓷税收完之后,情愿孝敬抚帅两万现款。铭新倒不在此区区,只因这旗员是自己太太远房叔叔,有这点内情,便不免成全他。许辅圣到省之后,他便委令监修滕王阁,自然暂时不能去到九江接印。老许心中虽然不快,但是大帅的意思,怎敢说一个不字。又一想委令监工,总比闲起来强,每月倒有三百银子薪水,并且工厂里还要特别报效,自己且乐得在南昌游玩古迹。
这滕王阁本是唐朝的遗迹,上面有王勃作的序,王绪作的赋,王弘中作的修阁记,韩退之作的后序。历朝名人,全有诗词在上。因为年久失修,塌了一角。铭新自接了巡抚任,便立志要将这阁重新修建。恰巧许辅圣到省,他本是两榜翰林出身,在北京时,很有一点文名。铭新特意叫他监工,所为将来工竣这一篇修阁记,好叫他作,自己也好借文章显名。至于工料实不实,费不费,他倒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许际清也明白他这番意思,倒从中很捞摸了几个钱,不时请天麒在滕王阁吃饭。天麒托他的事,他倒很上心探听。这一天对天麒道:“大人令卑府探听的事,如今已经得着一点影响了。”天麒很不悦地说道:“大哥你太不对了,小弟三番五次向你说,咱们以后只有兄弟相称,你总要耍官腔,实在怄死人了。”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千万不要见怪,愚兄是讲官礼讲惯了。我告你说,如今抚帅的衙门里,他最信任的幕府叫凌子冲。其次有一个姓桓的,号叫桓子齐。这二人是以白衣领班。一个是常州府武进县人;一个是绍兴府会稽县人。所以咱们去拜,永见不着这两个人。凡能够见着的,全是挂名文案,别看全是候补府道,实际上却没有一点权。咱们要想得意,得能同这两个人接近才好。听说凌子冲为人很好女色,却又以名士自居。凡娼妓一流,他全目为下品浊物。必须读书识字、带一点酸气的妇人方能入他的眼。今春他那夫人去世,至现在尚未续娶。至于那桓子齐,因为上了几岁年纪,专门怕死,终日讲究炼丸修道,和尚道士老不离他的门。听说日前有一个乡下道士,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株野蘑菇送至他家,便说是灵芝仙草。他居然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妥,栽在瓷盆中,朝夕供养。因为天气热,生了许多蛆虫,他兀自不忍舍弃,后来高低生吃了,自以为可以长生不老,哪知反倒害了一场病,几乎没有泻死。你说这人愚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麒听了,也哈哈大笑道:“一个下了蛆的东西,上面不知有几万万微菌,他没有吃死,总算是他福寿绵长。大哥却为何探听得这样详细?”际清道:“凌子冲的贴身长班同这工厂的工头,住在一个院中,全是工头屈大对我说的。”天麒道:“既然如此,你托屈大,对那个长班说,闲了请他到咱们公馆去。我很想同他交朋友。”际清连声答应。此时徐、许二人已经租好了鼓楼大街一处房子,一宅两院,天麒住东院,际清住西院。房子很款式,什么厨房、马号、会客厅,样样俱全。天麒自己置的马车,雇的上好的厨子,嘱咐际清不必自己做饭:“你在省里住不得几天,何必另起炉灶。”际清乐得省几个钱,从此一家大小,便吃天麒。天麒生平不近女色,如今听见凌子冲是一位登徒子,自己眼前便有用他的地方,只得变着方法,要讨一个知书识字有才有貌的妇人,好做进见之礼。但是急切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人,只得慢慢采访。又托许际清替他留意,还嘱咐金顺、墨香也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