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事呢?敝东听了这话,有些回心转意。便对倭三爷说,钱少了可不成。不但买官,而且买命,这是闹着玩的呢!”管冲听到这里,忙追问要多少钱。黄先生道:“你先别忙,听我慢慢说。敝东说这个案子,得分作三起办,头一起先说买命,革职发往军台,保全首领,是四万银子,少一两也不成功。”管冲听了,先吐一吐舌头,又问第二起。黄先生道:“第二起免发军台,仅仅革职,再加两万。第三起是免其革职,一点罪名不担,再加三万。通共是九万银子,可要拿出十万来,那一万是随员管家,分润分润。你可明白了吗?”管冲忙应道:“明白明白,但是……”黄先生忙拦道:“但是什么?这是少一文也不成功的。你不要认作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管冲笑道:“老前辈不用着急,好在你我全是居间的人,我回去必向敝东完全说知。并请他早早应承。不过老前辈也得格外维持,十万银子他如何拿得出来。他通同才做了三年官,纵然缺好,也赚不到这个数儿。横竖他有多少,叫他拿出多少来,大人面前多省一点,叫他额外多孝敬老前辈同倭三爷,岂不更好吗?”黄先生道:“我们并不多想,只把一万给了,诸事全好说。敝东那里我必竭力去办,能替人家省几个,我们何苦不为呢?”管冲再三致谢。黄先生去了,他立时赶进县衙报告一切。苟登科发急道:“他要了命,也没有十万银子呀。索性破出我这条性命,斩立决也由他,秋后绞也由他,钱是一个不拿了。”管冲劝道:“东家想开一点,这事并非毫无商量余地。到底东家想出多少,晚生慢慢同黄先生去磨,急了是不成功的。”苟登科道:“我只能出三万,多一个也没有了。”管冲道:“这件事要办就得彻底,无论如何,得保住功名。比如我们多花上两三万,只要有这一顶乌纱,银子倘来之物,要多少有多少。何况光州又是美缺,下一下狠心,不过一年工夫,便能完全收回,何必争多论少的把事情闹僵了呢?”这几句话,恰恰打入苟登科心头,便回嗔作喜,口头上又添了两万。管冲心说,这件事好办了。立即回店,同黄先生磋商。费了许多唇舌,高低六万银子定局,座儿上五万,下边一万。价值说妥,商量先过银子,由苟登科面交。这里全点对了,过了平,一个不短,宝大人亲自出来,向苟登科说一声多谢,就算完全收到。
诸事停当,眼巴巴六只大箱子,抬到店中。萄登科看着,仿佛一把尖刀,扎在肚子里剜心一般。那眼泪一对一对地掉下来,却又无可奈何。坐着轿子,拿着履历手本,到同泰店中,参谒宝大人。此时店中住的客人全撵净了,悬灯挂彩,改作钦差大人的行辕。六万银子,挨着全过了平,果然一两不差,才听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苟登科急急忙忙进了跨院,宝大人已在帘外相迎。只见他穿一件蓝宁绸珍珠毛的皮袄,表缎子珍珠毛出风的对襟大马褂。此时正是九月底十月初的天气,尚不甚冷。苟登科见了钦差,哪敢抬头,低着头步上台阶。赵小顺将门帘打起,钦差让他先进来,他哪里敢。高低宝大人在前,他在后,走至堂屋,连忙跪下行庭参礼,钦差也还了一礼。然后起来,让他坐下。钦差先含笑说道:“适才荷蒙厚贶,多谢多谢。”苟登科道:“卑职理应孝敬,只是过于菲薄,得蒙大人赏脸赐收,使卑职又感又愧。”钦差道:“过谦了。兄弟此次到贵州来,本是奉太后老佛爷懿旨。临行之时,已承于大哥再三嘱托,叫兄弟关照。兄弟到河南,已经一个多月了,所有河内许州,凡老哥旧治的地方,俱都走过一遍。明察暗访,内中情节,兄弟全已了然。小民怨暑咨寒,本是从来的习惯,其中也未必全然可信。兄弟决不肯以无稽之言,上渎天听。老哥自请放心,将来复旨时必替你格外周全。不但毫无余罪,还要保全你的功名。”苟登科听了,感激涕零地又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蒙钦差大人再造之恩,此后当终身供养长生禄位。钦差忙把他搀起来道:“笑话了。”二人又闲谈了一阵,彼此越谈越投契。钦差答应回京面圣时必要在太后驾前密保:“不出一年,准叫你升得知府;三年以内,必能做到监司大员。”苟登科听了,非常高兴。心说这六万银子,花得很值,倒做成我升官的机会了。可见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话,古人诚不我欺。钦差又向他说道:“你这光州城外十余里,有一座光山,景致非常幽雅。兄弟来时,曾在那山上略一观览,可惜不曾窥其全豹。兄弟意思,想要在那山上备酒请客。山上的青云寺,恰在中峰,可以周览全景。我已派人知会寺僧,预备酒席。后天我们大家一同游山,彼此舒畅胸襟,你老哥一定赞成的。”苟登科躬身回道:“大人既有此雅兴,卑职情愿奉陪。”钦差大喜,约定后日早晨,一同前往。这一天苟登科特特备了许多轿马,来至店中伺候钦差一同去游山。钦差见了,不觉皱眉道:“我们游山,乃是一种雅事,必须芒鞋竹杖。或缓步,或乘驴,有一种高人名士的风度,才足以啸傲怡情。若闹起官派来,与台皂隶,夹道奔驰,岂不污了名山胜迹,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最好你老哥只带幕府管先生,再带一个书童。我们雇上几匹驴,大家骑着,自自由由地游山逛景,仍还我们书生的本色,你看不好吗?”此时苟登科是百依百随,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果然雇了几匹驴,大家乘驴前往。内中却少了黄先生同两个随役。钦差说他们昨天到山上,张罗一切去了。钦差同倭三爷,随有三个长班,赵小顺也在其内;苟登科只带了管冲,还有一个小书童,名叫五马的,一共是八个人。所有轿马差役,俱都遣散回去。临行之时,钦差又嘱咐道:“我们此去游山,当日不准回来,也许耽搁三天两日,你们衙中人,万不可成群搭伙地寻上山头,败我们的清兴。”大家唯唯称是,各自去了。八人骑着驴,款款而行,一直向光山青云寺而来。果然当天不见回衙。好在州署的事,有黑红师爷,前后稿案,担负责任。官不回来,他们乐得逍遥自在,无拘无管。一直过了三天,仍不见回来。苟登科的夫人朱氏有些着急了,把差人叫进去问道:“老爷游山去,为何三日不归?你们怎也不去看看?”差人回道:“临行之时,钦差曾有吩咐,不叫寻上山去,败他们清兴。太太请想,我们如果私自去寻,连老爷全要担不是了。”太太骂道:“胡说!难道官不做了,净去逛山不成。你们赶紧去寻老爷回来,就说衙门里有紧要公事,一刻不能延缓。快去快来,你们如果耽延着,等老爷回来,先敲折你们两条狗腿。”差人冯三卫二,答应一声,退下来骂道:“什么是有公事,只怕是母事罢咧。他想汉子想急了,却要敲我们的腿。偏不去,倒看她怎样奈何我们。”二人果然延迟了一日不曾前往。在他们意中,以为今天晚上,苟官必定回来了。哪知天至二更,仍然鱼沉雁杳。这一来不止太太着了慌,连合衙的人全有些诧异了。大家议论纷纷,有说知州是乐而忘返的;有说是喝醉了,病倒在寺中的;也有说不定一时高兴,又跑到什么地方去游逛的。依着太太的主意,要叫差人连夜去迎接。有那老成一点的,便拦道:“此时夜深了,惊师动众地连夜去接官,咱们老爷那种脾气,岂不叫他见怪。莫若等明日一早,索性多派几副轿马,连钦差一同接回来,也冠冕好看。要不然,老爷一个人,他决计不肯回来的。你们是不知应酬上司的难处,何况他是一位大钦差,又是一位好讲官礼的旗人,连抚台全得让他三分,何况我们小小州署。”太太听他这话很有道理,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
到次日早晨,管家郝升同差役冯三、卫二带了四乘小轿、六七匹骡子,直奔光山而来。到了山下,众农人看见,还以为上庙烧香来的,大家围拢着。差人把农民赶开,顺着盘道上山。这山很陡的,不容易走。冯三卫二在前面带路,郝升在后面督着。卫二道:“这山我有三四年没来过,不知菩提寺的僧人,还是那个老和尚吗?”冯三道:“老和尚前年就死了,听说新换的长老,是一个少年凶僧。明着是和尚暗着是帮徒,无恶不作。化了做官的钱,吃喝嫖赌抽大烟,随便高乐。可惜这个庙,被他糟蹋了。”二人随便闲谈,不知不觉已来到庙前。轿马等等,俱在寺外停住。卫二上去敲门。冯三道:“真真岂有此理!青天白日,闭着这牢门做嘛?”卫二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出来开门,发急道:“天不早了,为何还睡着不起?这和尚可真自由了。”说罢又连声地敲,哪里有一点动静。卫二急了,搬了一大块石头,硬往山门上撞。撞了许久工夫,仍不见有人出来。冯三道:“这里面有了蹊跷了,我们也不必砸门了,多半是一座空庙。大家跳进院里,倒看一看情形如何?只怕出了意外,说也不定。”但是山门的墙又很高,空人怎能跳得进去。后来郝升出主意,将骡子拉至墙根下,站在驴子背上,把住墙头,翻身上房。在房上立起身来,向庙中看,冷清清何曾有一个人。冯三练过把式,身子轻便,走至前坡一纵身跳下来,又用手招呼卫二。卫二也跳下去。郝升站在房上,却不敢跳,只催他二人快些到房里寻查老爷是否在此庙中。二人先在临街的房里查视一周,里面空空落落,不但没一个人,甚至连一样家具物件全不曾看见,直然就是空房数间。二人出来,向郝升摆一摆手。郝升道:“没有人吗?”二人道:“岂但人呢,连一个苍蝇也不曾看见呀。”郝升道:“你们再到大殿看一看。”二人又进了大殿。少时出来,说道:“大殿里有人。”郝升道:“可有老爷吗?”卫二道:“不是老爷,是泥塑的观音菩萨。”郝升道:“呸!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寻开心。等回来见着老爷,先敲折你的腿。”冯三道:“郝爷,你先别着急,容我们细细地寻。”说罢又往后边去了。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向郝升道:“前后一共二十几间房,全寻到了,并没有一个人的影子。老爷一定是未在这里。你如果不信,只好请你自己下来,再搜寻一遍。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郝升在房上蹲着工夫大了,两腿已经蹲酸。忽然听见这两人的话,他心里一急一吓,两条腿哪里还做得主,一个翻筋斗,便直撞下来。幸亏冯三眼明手快,横着一抱一拖,无奈他身子很沉重,连冯三也撞了一个跟头。二人俱栽倒在地上,幸而是土地,栽得全不算重。喘息了片刻,卫二把他们扶起来。郝升道:“可吓死我了。”冯三道:“我的活老爷,你这是闹着玩的吗?幸亏我在眼前,要不然连脑浆全出来了。我还随着挨了一摔。”郝升道:“不用废话了,你们快领我寻老爷去吧。”二人领着郝升,又挨着屋子看了一遍,果然没有一个人影子。郝升仍不死心,又在后院僧人卧室中,仔细寻访。只有几只破箱笼,几件不成材的木器,还有木鱼钟鼓之类,其余却不曾见着什么。左盘右旋,看了好几遍,忽然从桌子底下发现一种东西,忙过去伸手拾起。仔细看了一看,不觉哎呀一声。冯三问道:“郝爷你看出什么踪迹来吗?”郝升忙举着这件东西,给他二人看道:“你们看这一顶帽子,乃是老爷头上所戴之物,里面尚有戳记。如今却扔在桌下,此中大有研究的余地。因为目前已到冬初,这一顶乃是暖帽,老爷平素又患头风之症,时刻不能离开帽子,如今却为何扔在地下?他纵然出去游逛,也万不能不戴帽子呀,这件事可怪得很了。”三人研究了半天,仍然不得线索,只得拿着这顶帽子,来至门前。郝升道:“我们真急糊涂了,你二人既然跳进来,为何不开门呢?平白却挨这一摔,岂非自寻苦恼。”二人听了,也自觉好笑。哪知到了门前,大失所望。原来这门是用石头块子砌住了的,一时如何能拆得动。冯三道:“这个案子更大了,内中一定有不可说的隐情。要不然,哪有堂堂钦差同本地父母官才从这里游过便砌门的道理。我们赶紧出离这庙,将山下的农民,带去几个,拷问拷问,也许得着一点头绪。”郝升道:“只好如此,我们这就走吧。”三人抬出两张桌子来,架在一处,登着桌子上房。外面有人接着,俱都跳至墙外。冯三卫二仍在前面引路。等下了光山,众农民又围拢上来,当时便抓了一老一小,带回州署拷问。据他们供称,在四五日前,曾有七八位衣服很阔的人,骑着驴上山。山上的和尚,还带着人下来迎接。又过了一两天,仿佛夜里听见有车走的声音,大家也没甚注意,便过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