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人整理了。老叔来此,正好重整旗鼓。至于报仇的事,我早晚陪你到光州走一趟。那是小侄的故乡,地理是熟的。苟登科今年正月补的光州直隶州知州。自到任以后,无恶不作,我们光州的地皮,已经被刮下三尺去了。就是没有这报仇勾当,我也容他不得。”二人越说越投机。从此天宠便住在瓦岗山,又劝白朗不可打劫近邻,伤了同乡的义气。我们从今以后,只在本省贪官污吏身上设法取财,或用智取,或用力夺,一个也放他不过。至于本省商民,却不可伤害一人。白朗很听他的话。果然未出三个月,凡逃避的商民,又渐渐回家复业,郭家也照旧回了瓦岗集。从此山寨之上,便推王天宠做了首领,白朗情愿降居二大王,苗凤声也随着做了参谋。
这且按下不提,却说苟登科自从诬良为盗,夺取了王贡生的宝瓶,献与抚帅。抚帅十分欢喜,称他为河南省中第一干员,专折保驾他以直隶州知州,仍留原省补用,并加知府衔。没出三个月,便委他署许州知州。署了一年多,恰赶上光州出了缺,又奏请以登科实授。这苟官在部里买上买下,居然核准。当年正月接到饬赴新任的公事,挈着家眷,高高兴兴地前来接印。光州的缺,本来不坏,又加上苟登科敲骨吸髓的手段很高,不到一年,居然弄到三四万金。不料激恼了光州一位绅士,此人姓胡名师鲁,是一位两榜进士,现任礼科给事中。据乡人所说苟登科种种劣迹,以至他在河内县怎样诬良为盗,原原本本,结结实实地参了一折。折子后边并请皇上,另派京官前去查办,万不宜委河南巡抚,免其袒护贪官查无实据。皇太后居然照准,特派了工科掌印给事中宗室宝珍,前往光州秘密查办。这宝珍今年才二十七岁,是一个白面书生,生平未出过都门一步。如今得了这个差使,心中大喜,想要借此到河南游逛一番。只带了两个家人,微服出京,到河南查办事件。此时的京汉路尚未修通,只能起旱前往。他却不肯先到光州,意欲往开封洛阳,访一访五代北宋的古迹。沿路之上,游山逛景,耽搁日子很多。此时苟登科已有所闻,因为北京都察院衙门有一位御史,与苟登科既是同乡,又是同年。此人姓于,名万鹏,在官场中,是一个最滑头的人物。他轻易不肯参人,却专探听同寅之中,某人要参某官,他便暗中去信报告。那将要被参的,得此消息一定托他疏通。他便做一位鲁仲连,先探一探参人的御史,肯否要钱。如果要钱,他便居间调停,叫被参人拿出几个钱来了事。比如两千银子打消此案,他从中至少也要得上五六百两。因此他虽不参人,却比参人的赚钱还多。同寅的御史,有穷急了的反倒寻上他门,托他设法,先放出一炮去,然后便能拉进钱来。似乎这一类的,更是由他敲了来,随便给几个便算完事。苟登科因为自己声名狼藉,常写信托于万鹏照应他,如果有一点风声,务必先给他去信,以便设法打点。此时胡师鲁的奏折,偏偏神不知鬼不觉地递上去,于万鹏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及至发抄出来,派宝珍查办,他方才知道。此时再疏通是晚了,就是运动宝珍,往返写信也来不及。好在他平日同宝珍交情甚厚,自己便替苟登科做主意,先给宝珍送行,暗暗地好托付他格外照应。并应许给苟登科去信,一定叫他重重地报酬。宝珍本是旗人中的纨袴子弟,知道什么,一听见能得钱,便满心欢喜,极口应承。他出京以后,特意在河南闲游,所为腾出工夫来,好给于万鹏同苟登科去信关照。
却说苟登科,自接着于万鹏的信,早把真魂吓冒。一个小小直隶州,居然派了钦差来查办,这件事闹大了,不但功名保不住,只怕还要发往军台。好在于万鹏信上说,已经替他通了关节,只要多花几个钱,将来复一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也能完全打消。此时他还能爱惜钱吗?但求保住功名,便算万幸。早早晚晚只盼这位宝大人速速到了,他便拿出逢迎谄媚的手段来,先买一个喜欢,然后再托他的随员幕友,或是家人商量送钱。终日派了十几个差役,在光州境内各旅店中探访宝大人的踪迹。探访有十几天,哪里有一点影儿,把一个苟登科急得抓耳挠腮,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又抱怨差役无用,特请他几位幕友再去探访。这一天晚上,天有掌灯时候,忽见一位名叫管冲的幕友,笑吟吟走进来,向苟登科说:“东家不必着急了,大钦差已经到了。”苟登科听见,立时如获至宝似的,跳起来拉了管冲的手腕,低声问道:“老夫子,那钦差现在何处?你快快对我说,好预备前去接驾。”管冲摆一摆手道:“东家先不要着慌。这钦差是隐姓埋名来的,现住在西门外同泰店里。他们一共来了有七八个人,假扮作贩绸子的客人,在店里特占了一所跨院。晚生一看那情形,便知道来历不小。内中一个年纪很轻的,据说是客人中的首领。一口河南话,有时却流露几句京腔,这分明是为遮掩耳目。手下的人称他为老板,有时又称他作爷。按爷字乃是旗人宗室的称呼,宝大人他本是位宗室,这样看起来,是千真万确了。我又调查他那店簿,店簿上写的姓名,乃是珍宝和三字。东家请想,除旗人哪有姓珍的,这分明是将宝珍两字,颠倒过来改为珍宝和。我想他这种半明半暗的态度,一定是有用意。东家万不可轻易给他揭破,必须慢慢设法同他接近,然后才好说话呢。”苟登科点头称是,又问管冲道:“依你的意思怎样入手呢?”管冲道:“据晚生意思,东家先派人向店家说,所有一切供应,俱要特别周全。由州署派去厨房,早晚两餐,要格外丰盛。晚生也假扮住店的客人,慢慢同他交好。等真话套出来,我立时同他说破。彼时再知会东家,前去参谒,方才不嫌唐突。这是上半截的文章,至于下半金钱勾当,要看稳了风头,不可轻易出口。怕的是他表面上,不肯担这声气,倘或弄僵了,以后反倒不易进行。”苟登科鼓掌称妙道:“老夫子的神机妙算,真乃千妥百稳。我们就是这样做法。”说罢忙唤过两个心腹家人,吩咐如此这般,家人答应着去了。管冲也扮作客人模样,前去住店。住的房子,恰恰在那跨院门外。凡跨院人入出踪迹,俱从管冲门前经过。过了一两天,全都认清了。主人珍宝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京话说得非常圆熟,举止动作,恰恰是一位旗门中的阔少。还有一位年纪同他仿佛,只是比他瘦弱些,大家俱称他为三老板。在管冲眼里,这一位不是宝珍的弟兄,必是宝珍的亲戚。另外还有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粗眉大眼,大家称他为黄先生,专管银钱账目。管冲心说,这一位必定是钦差府里的近人,将来打通关节,倒要在他身上了。其余还有五个人,看那神气,全是长班夫役之类。
管冲计算,我要得他的实底,必须先买好他的家人。看内中有一个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气非常机灵。管冲便不时同他闲谈,问长问短。他总是吞吞吐吐的,不肯直说。这一天珍宝和同着三老板、黄先生,一同进城去闲游,还带了三个仆人,只留两个看家,内中便有那小童。管冲乘势将小童拉进屋来,拿出果子点心来给他吃。小童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同管冲闲谈。管冲问他姓名,小童笑道:“我叫赵小顺,伺候我们爷五六年了。”管冲乘势问道:“你们爷是一位做官的,不是做买卖的,我猜得对不对?”赵小顺笑了一笑道:“做官的怎样,做买卖的怎样呢?”管冲道:“我们不过是闲谈,因我看他气度很大,所以猜得几分。”小顺点点头。管冲又乘势说道,“你们爷不但做官,一定还是一位宗室呢?”小顺听了这话,不觉现出很惊异的神气来,忙低声说道:“我求你先生,千万不要叫嚷。这话倘被家爷知道,说是我泄露的,那一顿皮鞭子,我可实承当不起。”管冲一见这神气,心中大喜,立时板起面孔来说道:“你今天要把实话全对我说了,我决不提出你来。你如果不说,回来我便向你主人当面质证,说你的管家赵小顺告诉我,你是北京宗室。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赵小顺被这一挤,几乎要哭出来,忙央告道:“管先生,咱俩无冤无仇,你何必害我呢?你既然要知道底细,我便实对你说:我们家爷,他名叫宝珍,不但是一位宗室,而且是现任工科给事中。并且奉旨来此查办事件,并且查办的,便是这光州知州。因为案情重大,奉老佛爷懿旨,叫秘密访查,不准声张。故此轻车简从,绕道而来。今天进城便是特意私访。无论何人,不准走漏消息。管先生你千万守口如瓶,我赵小顺可实在担不起这个不是。”管冲道:“你既然肯说实话,我决不难为你。我还要问你两个人,那三老板同黄先生是宝大人的什么人?”小顺道:“三老板是家爷的表弟,黄先生是府里的文案师爷。”管冲道:“我托你一件事,你能把黄师爷介绍到我屋里谈一谈,我情愿谢你十两银子。”小顺听说给银子,立时眉开眼笑地应道:“可以可以,这件事我做得到。我们黄师爷为人极其和平,并且他的意思愿意明查,不愿意暗查。他常对我们说,如果明查,不但老爷有好处,连咱们大家,也全跟着沾了光。”管冲一听,正中下怀。心说我的眼力不差,这件事倒要中在此人身上了。随又向赵小顺灌了一阵米汤,把小孩子哄得欢天喜地地去了,连忙到衙中报告一切。
苟登科正在盼得眼穿,见管冲回来,如获至宝,忙问他所事如何?管冲将赵小顺的话一一对他说了,又替他划策道:“此事必须先打通了姓黄的才易着手。东家可暂支出一千两银子来,作为买下之用。俟等下面几个人,全买好了,座上的事,自然可以迎刃而解。这入手的小费,千万不可吝惜。”苟登科此时百依百随,立时支出一千两银子交给管冲。请他急速进行,千万别放他们走了,如果走了,可就不好办了。管冲答应着,急忙忙又转回店中。果然第二天,赵小顺特来送信说,掌灯以后黄师爷来拜。管冲恭恭敬敬地等候,果然到时候,黄先生过来。彼此见面,先说了许多客气话。管冲不敢同他抗礼,一口一个的老前辈。自己索性说明,是州署的幕僚,因访知钦差大人来至境内,特奉敝东之命,来此伺候。二人越说越投机,管冲便托他向宝大人,把苟登科情愿孝敬的意思,代为达知。黄先生面有难色。管冲心内明白,立时取出五百两现款来,说:“这不腆之仪,求老前辈哂收。事成之后,还要加倍孝敬。”黄先生收下笑道:“承老兄厚爱,暂时存在兄弟那里。敝东面前,兄弟必为达知。不过这其中尚有一种很难的问题,因为敝东乃是阔少出身,不同三家村的寒士。他那眼睛是大的,差不多一万两万的银子,他也看不到眼里。况且这一次的奏案,又是皇太后格外注意,当面吩咐他要秉公查办。实不相瞒,如果照原奏查实了,你们贵东至不济也得担一个秋后绞决的罪名。打算轻描淡写,革职回家,是万做不到的。”黄先生这一套话,早把管冲吓得真魂出壳,便央告道:“无论如何,得求老前辈格外出力。至于银子的事,有晚生一力担当,决不能叫宝大人看不上眼。”黄先生应了,告辞而去。这里管冲又连夜进城,将此话报告与苟登科知道。苟登科听了,吓得几乎撒出屎来,只急得搓手道:“我同胡师鲁有什么隔世冤仇,何必这样害我?”管冲道:“东家不必着急,如今既有了线索,这事就好办了。不过银子一项,得要多多看开。常言说有人就有钱,谁叫遇着这样逆事,自当这几年官不曾做。俟等事过去,我们再想法子弥补。”苟登科道:“也只好这样想。横竖还得你去费话,但能省一个,总要省一个才好。”管冲道:“晚生怎能替东家耗费呢,但凭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管冲又连夜回店。至次日不见黄先生来,急得他在屋里乱转。又过了一天,托赵小顺去催。夜间黄先生来了,愁眉苦脸地对管冲道:“对不起,这件事几乎被我闹僵了。幸亏倭三爷从中为力,敝东才有了一点活口气。”管冲听他这一波三折的话,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心说你有话不直说,偏要绕弯子,故意吓吓人,这是何苦吗?面上又不敢带出来,只得赔着笑脸问道:“怎么一回事?”黄先生道:“兄弟先说的,迎头碰了一个钉子。后来又托他表弟倭三爷,委曲婉转地向他进言,说我们同姓苟的也无仇,何必要他的命吗?乐得使他几个钱,还积了阴功,这不是好事呢?敝东听了这话,有些回心转意。便对倭三爷说,钱少了可不成。不但买官,而且买命,这是闹着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