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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他心里很明白这一套衣裳,一定是项可忠给买来的,当日他便寻项可忠,一见面便埋怨道:“你一个人做的好事。”可忠吓了一跳,说:“我的老大爷,你什么事又怪罪到我头上了?”大福说:“你既替皇上置办冠袍带履,为什么还瞒着皇上左右的近人,难道怕我们同你争功吗?”可忠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实对您说吧,万岁爷有旨,不许对第二人说,我有多大胆子敢抗旨啊?”大福道:“你这话我也信,不过瞒着旁人可以,瞒着我大可不必;你就是不瞒我,万岁爷也绝不会怪罪你的。”可忠笑道:“您这话我也信,本来连万岁爷都不瞒您,我又何必瞒呢?不过我们当臣子的,不敢不谨小慎微,这事还得求老大爷格外原谅。”谢大福笑道:“我还真能怪罪你吗?大概除去你我两人之外,也决然没有第三人知道。我今天来寻你,是有紧要事同你商量,我想现在欧战正打得凶,外人无暇及此,日本最近又得了便宜去,当然不再说什么,真是天造地设的好机会。不趁此时进行,更待何时?”两人在默地里商量了一番:这事万不能由大总统亲自张口,必须有人发起,然后大家随声附和,这事才容易成功。但是领头儿说这话的人,却向哪里去寻呢?头一样大总统的心事,只有我两人知道,人家不知底的,谁敢冒昧说这种话?一张口便担了个背叛民国的罪名,这是闹着玩的吗?纵然有人敢说,要出自一个寻常人的口中,人微言轻,也决然引不起大多数的注意。必须寻几个在社会上有名的人物,先出来做一种宣传,自然慢慢地就不难成为事实。谢大福说:“有名的人物,也分几等几样,到底寻哪一门哪一类的人呢?”可忠想了想,说:“这个问题,真还有一点不好决定。凭你我的见识,实不配讨论这事,咱们先寻一个智多星,领教领教自然就容易入手了。”大福道:“谁是智多星?得在咱们圈里面去寻,可别跑到圈外边去,轻易泄漏天机,可要担很大罪过的。”可中道:“哪里用得着到圈外去寻呢?现放着阮瘦子,连大总统都称他为智多星,我们何妨先寻他去商议一番。”大福连说有理,两个人刻不容缓去寻阮中书。
中书一个人在内史处的一间密室里,正在料理文牍,一抬头见这两个人推门而入,连忙起身招待,让座让茶,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周旋他们,本来这是御前的近臣,谁敢轻慢。说:“难得二位今天居然有工夫来到我这小去处,真要蓬荜生辉了。”谢大福说:“阮大人张口是文,合口是文,足见他肚子里的文章,真是太多了。怪不得大总统拍发文电时,总得先招呼你呢。”中书大笑,说:“你二位是口衔天语,较比我这耍笔杆的,身份高贵多了。我们空会诌几句酸文,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忠笑道:“这也不见得,古人说得好:宰相须用读书人。照阮先生将来,不为房杜,必为张许。太平宰相一席,非你莫属,我们怎能跟你相提并论呢?”阮中书本是一个最机警的人,他在公府住了几个月,用冷眼观察,早就看出项子城的行径,是想恢复君主,好将一顶皇冕戴在头上。不过没有机会,自己总张不开口。然而他的种种动作,早已就是变相的皇帝了。今天又听可忠这样说,触类旁通,更明白了十之八九。他便索性揭开了说道:“我阮中书确乎想做房玄龄杜如晦,只可惜当代没有唐太宗,也就没有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了。”可忠道:“阮先生,你说这话真该打,请问咱们的大总统,哪样儿比不起唐太宗,你怎么愣敢说没有呢?”中书长叹了一口气,说:“咱们大总统雄才大略,度量恢宏,岂止可比唐太宗,直驾乎汉高之上。只可惜这个时候太不对了,好好的君主国家,偏要改成共和民主。闹得咱们大总统,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这个拿笔管的,还能提到话下吗?”谢大福不等可忠还言,先抢着说道:“管他民主不民主呢,比如大总统一定要做皇帝,谁还敢拦着不叫他做吗?”中书拍着巴掌说道:“着啊!不过这里面还有一种难处,在我们固然是这样想,到底总统什么意思,谁知道呢?假如总统认定了只愿做总统,不愿做皇帝,我们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叫他改变方针呢?”大福到此时,可真有一点忍不住了,便脱口而出,说:“大总统何尝不愿做皇帝,只可惜没有能帮他忙的人,他是孤掌难鸣。虽有此心,也不敢轻于出口啊!”阮中书一聆此言,立刻将左右的侍役一律屏退,又亲手将屋门关上,然后以极郑重的态度,向两人问道:“你们二位此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问题与阮某商榷,如今出你二位之口,入阮某之耳,决无第四人知道,就请你二位直言无隐吧。”可忠笑道:“阮先生,你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怎么见景生情,就知道我两人有重要问题同你商议呢?”谢大福道:“少爷,你不要尽管说那些不相干的话啦。咱们直截了当,把心腹事对他说知,也好商量一个办法啊!”可忠点头,遂将以前种种经过,全对中书说了。中书不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幸亏你二位不耻下问,肯来同我商量,还不至撕出旁岔来。要不然,便要误了总统的大事。将来把总统的嘴封住了,不但不能成功,只怕从今以后,连皇帝两个字,都提不出来了,那才真糟糕呢。”几句话说得他两人一愣,谢大福道:“阮大人的话,我实听不懂,请你解释一番,也叫我这糊涂人开一开窍儿。”中书大笑,说:“这个哑谜,说破了不值半文钱。你们要知道,君主民主这完全是国体问题;皇帝总统,是个人地位。若不从根本上变更国体,怎么能够产生出皇帝来?况且变更国体,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比如原来是君主,硬要改为民主,或原来是民主,硬要改为君主,这都叫作叛国。你们不信,请看满清时代,对于提倡民主的人,一律呼为革匪,罪在不赦之列。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们的主张,是变更国体,国体一变,君主的地位,自然随之而倒,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呢?如今既想要扶保皇帝,第一步便须推倒民主,如不推倒民主,皇帝何从而生?我们第一步必须为变更国体的准备,只要能把这一步做到,皇帝的帽子决不能落到别人头上,这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趋势。我们如今先不必谈皇帝两字,只从研究国体入手,研究些日子,是君主优于民主。经多数认定了,然后第二步再说请愿。请大总统毅然决然地取消民主,恢复君主。那时候只需用一点手法,以假民意实现真君主。等实现之后,再施行第三步。第三步是什么呢?便是上表劝进,到了上表劝进,便是大功告成,净等登极坐殿了。这三步要一步一步地去做,万不能躐等而进。照你两位这样心急,那岂不是笑话吗?”两人点头赞叹,说:“到底是智多星的见识格外高明,我们哪知道这许多呢?如今先说第一步,是怎样地筹备,讲不了,还得阮先生决策出奇。”中书想了想,说:“这事还不是咱们三个人能够决定的,只好求你二位,将我介绍到眼前总统将来皇帝的驾前,这事才好商量。因为有许多地方,得要借重金钱借重权力,咱三人决然做不到。莫如直截了当,同主座去商量,倒可以免去许多周折。”项可忠明知道有这一步,本来这是多大的事,岂能将功劳让给旁人?好在进贤受上赏,我们将他荐至总统面前,将来大事办成,饮水思源,总统也当然忘不了我们。他想到这里,便完全应许立刻去见总统回明,今日晚间必有好音,请你千万不要出离公府。中书道:“这是自然,我在这里静候。”
项子城此时进行帝制的心,急于星火,只是对左右近人,如阮中书杨志奇之类,面子上总有点不好意思揭开。正在筹划怎样召集他们公开讨论,项可忠同谢大福却跑了来,将阮中书的意思,委曲婉转,对子城说知。子城刻不容缓,叫可忠将中书陪到自己燕息室中谈话。这时候天已快掌灯了,子城叫把自己的晚膳,就开到这一间屋里,留中书一同吃饭,可忠在下首相陪。酒菜上齐,子城把左右侍从,一律支出去,非呼唤不准进来。中书一壁饮酒,一壁同总统献计,子城捻髯微笑,说:“果然是妙计,这样可以不着一点痕迹,出自外国人口中。一者无人反对,二者也格外的有斤两、有价值,但是外人全是鬼灵精,谁肯无缘无故地当这种顶门棍呢?”中书想了想,不觉大笑,说:“我已想出一个最适当的人来了,此人说话,比别国的人说话,格外有力。因为他是民主国家的人,他如果赞成君主,足见是发于良心之论,无论何国人,也不能目为偏私。再者他是一位专门政法的老博士,资望很有可观,他如果肯做一篇文章,提倡君主,比我国千百文人的话,都格外有力。我们只有寻他去吧。”项子城笑道:“你说的可是古德诺吗?”中书大笑,说:“总统真是天亶聪明,怎么一猜就对呢?”子城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过他肯做不肯做,这还是一个问题。”中书道:“他怎么不肯做?常言说得好: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他既给总统当政治顾问,每月一千六百两白花花银子,不劳而获。这一点事,他还好意推脱吗?”子城道:“这可难说,我们顾问的合同中,并不曾定明有替我们做文章鼓吹君主的字样。他如果不肯做,我们还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中书道:“这一层总统不必发愁,中书凭三寸不烂之舌,保能说得他服服帖帖,为我们执笔。不过他做了以后,还得预先埋伏下一堆应声虫,立时响应,然后才格外有力量,可以轰动全国。要不然,空空洞洞的一篇文章,怎能成得了事实呢?”项子城道:“你所虑的都很有道理,我想应声之人,第一不要武人;第二不要旧官僚;第三不要那些腐旧的学者。因为前两种人,在社会上没有信用;后一种人,在眼前新潮流中,更没有信用,决不能引起全国人的注意。最好是侧重新人物,又得平日同我没有什么密切关系,然后叫大家看着,是出于他们自动,并不是被动,然后才显着光明正大,可以闭执反对者之口。你想我这话可是吗?”中书道:“诚如总统所谕,不过一律要寻新人物,也怕没有那么许多。再说新人物中,有肯做的,有不肯做的,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梁启超汤化龙等,这是最有名的新人物了,然而他们决不肯赞成这种事,只有求他们消极不反对,那就很好了。中书意中,已经想出几个人来,这几个人里面,新学者也有,旧学者也有,武人也有,官僚也有,可全都有个名儿,绝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大总统自管放心,我必能叫您可心如意。不过内中还有一个重大问题,得先向总统回明。这些事发起之始,全得需用大批金钱,似乎又不便向财部支领,作正开销。请示总统,究竟有什么权宜的法子,可以暂资挹注?”项子城大笑说:“你虑在后头了,我已经全替你预备停妥。方才你不曾看见我叫谢大福出去吗?所办的就是这一件事。”正在说着,大福已经进来,把一个纸条儿交在项子城手中。子城又交给阮中书,说:“这是交通银行十万块钱的支票,你先拿了去,如不足用,可随时向本府账房支领,在十万以内,不必向我回话。过了十万之数,再禀我知道。”阮中书接过来,不觉点头叹息,说:“大总统这是以陈平待我,真不愧是汉高的风度,中书敢不竭尽所能,以报国士之知?”项子城笑道:“但愿早早成功,我必封君以曲逆十万户。”中书屈膝说道:“谢主隆恩。”彼此相视一笑,中书慢慢地退下。子城此时,真是志得意满,飘飘然仿佛做了皇帝。
要说到阮中书的本事,实在不弱。也不知他怎样同古德诺接了头,未出三天,这位老博士,居然堂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