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地里,将电报上过于刺目的话,去了几句,然后才到电报局拍发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之后,所得的回电,十有八九都是感恩图报一类的话。内中只有五封电报是不肯就的,内中有三封,是因为身份太大,当日同项子城比肩,这时候焉能出来伺候项子城,所以坚决辞谢,好保全他那遗老的身份。下余的两封,不但推辞不就,而且还含着一种讥讽,隐然说项子城是谋夺清室江山。这两封电,一封是毛庆田拍来的,一封是李镜芬拍来的。庆田的电报,大意是说息影苏门,久不与闻时事。宫保乘时得位,做救世的英豪,庆田眷怀故君,做避世的遗逸,不同道不相与谋,愿宫保毋忘百世之后,尚有青史在也云云。子城看了这封电报,心里很不痛快,说:“毛庆田真是地地道道的腐儒,这样人也就无怪当年丢官了,只好请他老死牖下吧。”再看李镜芬的电,更可笑了。上面说镜芬宁愿蹈东海而死,不愿与闻国家事也。电后又发了许多牢骚,说先文贞公如有取天下之心,只需一挥手之力耳。鄙人仰承先志,宁愿做世外畸人,采首阳之薇蕨,不复履中华境土。足下好自为之,莫令后人笑汝拙也云云。子城看罢这封电报,可真有点气坏了,说:“你不就便不就吧,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倒看看你,怎样蹈东海;我倒看看你,何时到首阳山去采薇蕨。你要办不到这两句话,不但对不起我,连你家文贞公也对不起了。”原来这李镜芬是中兴功臣李鸿文的孙子,李鸿文出将入相,在满清末叶是一个最有实力的汉官。镜芬是他的长孙,为人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尤其不喜做官。他是钦赐举人,又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不肯当差。只在北京津沪各地随便遨游,做了一个不衫不履的王孙公子。项子城因为同他是世交,当日两人同嫖共赌,又是在一处玩乐的朋友,因此想起他来,特简为参政院参政。哪知结果不但不来,反倒恶狠狠地将子城教训了一顿。老项因为自己曾受过他先人的好处,要不然,早就翻脸动手段收拾他了。当时发了几句牢骚,这个风声,便有人传至镜芬耳中,说:“你也太张狂了,不就也罢,何必骂人呢?如今把老项骂翻了,提防着他早晚要收拾你。”镜芬一听,真有点害怕了。自己一想:我得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天津上海全不好,别看有租界,老项的势力一样能达到。我必须于此两方之外,另寻安身之地。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青岛,自从租给德国之后,德人以全力经营,早变成北方第一良港。听说那里依山靠海,风景绝佳,而且气候温和。一年到头,无大冷,亦无大热,真不愧是一座世外桃源。我何不搬到青岛去住,看老项又能把我怎样?他主意打好,便偷偷地先从德华银行汇去了五十万现款,托一位姓吴的朋友替他买房,点名要在海边上,多花几个钱,也肯认头。
他这朋友叫吴玉孙,在前清时做过侍郎、军机大臣,鼎革之后,便卜居青岛,做他的遗老。此次李镜芬托他买房,他便写信去,叫镜芬先到青岛来,房子现成。但必须自己看好,如果中意,再讲价钱,朋友似乎不便做主。镜芬接到这信,即日便到青岛来,先住在吴玉孙家里。玉孙因他初来此地,便亲自做向导,领着他在马路上闲游。镜芬不觉啧啧称羡,说:“玉孙兄住在这里,真乃桃源仙境,别有洞天。小弟要早知道,恐怕十年前就搬来了。”玉孙笑道:“你现在搬了来也不算晚,你看这里比天津上海何如?”镜芬道:“天津太俗,上海太嚣,全不如这里幽雅清静。”玉孙道:“咱们到济南馆子去喝酒。这转角处,有一座明湖春,他那里汤菜最好,真是别有滋味。你不信去尝一尝,保管齿颊留芬。”两人信步游行,来至明湖春。柜上都认得玉孙,大喊着吴大人来了,快请到楼上坐。两人缓步上楼,迎头遇着一个堂倌,不觉失声叫道:“李大人,你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小人有四五年没伺候你老了。”镜芬大笑道:“今天巧极,真可称他乡遇故知了。”原来这个跑堂的,在北京致美斋多年。因为他姓孔,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圣孙。因为他伺候饭座格外周到,凡北京一班老京官,没有不认得他的,尤其李镜芬同他最熟。他今天见了镜芬,表示十二分欢迎,特意把他两人让至一间有后窗户的雅座,隔着楼窗,正看海水。只见白茫茫一片,有四五条火轮船点缀其间,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同天上浮云,似衔接而不衔接,似融合而不融合,荡荡漾漾的,煞是好看。再看海面上的沙鸟,往来飞翔,全有一种悠闲自得之意。镜芬看了,笑着向堂倌说:“圣孙真有你的,你怎么就会寻着这样一块好地方呢?我要早知道,也来做堂倌。”小孔笑道:“大人别说笑话了,我们是苦命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伺候人。照大人同吴大人的身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愁没人伺候。”镜芬道:“既然这样,你在北京致美斋,许多大人老爷,都说你伺候得好,你在北京待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小孔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大人,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一句话把吴李两人全招得哈哈大笑,说:“你听,跑堂的也有苦衷,无怪大清国变成了中华民国了。你倒把苦衷说一说,我们也明白明白。”小孔笑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人的苦衷,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完的。请二位大老爷先慢慢地喝酒,小人一壁伺候着,一壁说。您就拿小人的苦衷,权当一种下酒的果品吧。”吴玉孙连说:“好好,你这法子真妙!咱们就是这样办。您想喝什么酒,吃什么菜,趁早儿告诉他,好叫他去预备。”镜芬道:“我在北京时,听山东人说,有一种即墨黄酒,是黄米做的,很好喝,咱们何妨尝一尝呢?”小孔笑道:“巧极了,昨天从即墨城里,运来四大坛好黄米酒,是埋在地下经过三年的,倒出来挂盅子,喝到嘴里沉甸甸的,又香又甜,真真有福不在忙,两位大人的口福不浅。还有本地风光的几样菜,胶州湾出的小海参,只一寸多长,滋味却非常深厚。比那外国来的东洋参,强得太多了。还有潍县出的霸鱼子,用芝麻油煎出来,比什么都香。至于蚝子蜊子蛏干,也全是山东的出品,做上来您尝一尝,保管是别有滋味。”吴李两人点头,说:“这样你就换着样儿,都做上一点来,我们尝尝吧。”
小孔有了全权,便自去调动各种菜品。少时酒菜一齐上来,满桌子全是海味,然而利不外溢,全是山东海内的土产。镜芬连声夸好。一抬头看见小孔在一旁站着,便问道:“你怎么不声诉苦衷啊?难道还等大老爷拍惊堂木吗?”小孔道:“小的不敢。自从没有了大清国,小的在北京住着,仿佛没有了灵魂。我实在有点伤心了,所以才跑到外江来。”小孔这几句话,针锋相对,直刺入吴李两人的内心,不由得他们不感动。镜芬却故作狡狯问道:“你这话我真不明白。如今是中华民国了,北京的市面,比从前还加几倍繁华。又有项大总统做着变相的皇帝,哪一样儿不如满清?却值得你这般伤心。你这岂不是说梦话吗?”小孔听了镜芬的话,抬头向他脸上望一望,然后慢慢答道:“我的李大人,你老怎么也说这样话呢?你老既这样责备我们,为什么不在北京,扶保项大总统做皇帝,偏偏要跑到这海边上,中国势力不到的地方,却有什么好处呢?小的说话太鲁莽,大人可不要见怪。”小孔的话尚未说完,吴玉孙拍着巴掌大笑,连说:“痛快痛快!我得浮一大白。”说罢端起一杯黄米酒来,一饮而尽。李镜芬也笑了,说:“不要看不起茶博士,他居然也有故宫禾黍之思。较比那世受国恩的衣冠禽兽,实在强得太多了。我如今倒要问你:中华民国,怎么不如满清;中华民国的官儿,怎么不如满清的官儿好,你也能说出一点道理来吗?”小孔笑道:“小人哪里懂得什么叫道理,我不过看中华民国,太以的不成体统。想当年大清国招贤取士,还要凭三篇文章一首诗。谁的才学好,手笔高,平地一声雷,立刻就有官给你做;你要是没有才学,没有手笔,作不好文章,写不好字,纵然黄金过北斗,爸爸做宰相,丈人做总督,也轮不着你去做官。因此前清的官儿,无论如何,总保有一种斯文面目。下三滥,总上不了台盘。如今可好了,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起来的,洋买办居然能做总长,流氓地痞居然能做都督,甚至连大茶壶毛儿匠,遇巧了都能做师长旅长,再不然便是某局的局长、某所的所长。尤其是北京这块地方,这类的官儿最占多数。我在致美斋中,一天到晚,伺候饭座儿,这种人不定得要遇着多少。其实我们这一行,无论谁来吃饭,都得伺候,原问不着人品高低。但是伺候与伺候不同,从前在大清年间,伺候王八兔子贼,有伺候王八兔子贼的规矩;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有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的规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如今可好了,中华民国,一律平等。从前的王八兔子贼,一变而为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果然真变得好,变得像,我们便糊里糊涂,照以前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一样地伺候他,也未为不可。怎奈这些人,变得了皮毛,却变不了骨头,依然拿出王八兔子贼的面目来。可是吹五喝六那种气焰,比真正的老爷大人、文人学士,还加十倍地难伺候。我一看这神气,心说算了吧,宁可回家挨饿,也不犯着受这一份肮脏气,因此卷被出京。却没想到,老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个朋友,在青岛要开明湖春,约我来帮忙,我便跑到这里来,已经一年多了。以上便是小人的苦衷,两位大人替我想一想,我们跑堂的虽然下贱,也犯不上给奴才当奴才啊!”李镜芬点点头,说:“难得你总算有志气,我这次到青岛来,同你所抱的苦衷,也可以说大同小异,以后咱们倒可以引为知己了。”小孔笑道:“李大人高抬,小人哪里配呢?我看你二位的酒,已经喝得不大离了。吃什么点心,用什么饭,请您早一点吩咐下来吧。”吴玉孙说:“我们吃上很有限,你只来两小碗米饭,一大碗汆鲍鱼汤,我们随便吃两口好了。”小孔下去。不大工夫,汤饭一齐上来。两人用汤吃饭,随便吃了一点。吴玉孙叫算账,一共吃了四元二毛五分。他给了五块钱票子,下余作为小费。小孔谢了,两人下楼。吴玉孙想回家,李镜芬游兴未阑,说:“你请随便,我自己还得遛一遛。咱们在家里见好了。”玉孙说:“你一个人认得家啊?”镜芬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总得人领着,才认得家。至不济雇一辆胶皮车,还拉不到家门口吗?”玉孙只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自己便回家去了。
镜芬一个人,踽踽独行,拐弯抹角,走了有半里路。忽然觉着腹急,想要小解,睁开眼四下张望,只是寻不出一个厕所来。他生平又有一样毛病,是气虚下注,提不住大小便。实在急了,只可在一家商店的墙根下,扯开中衣,便溲溺起来。还算好,等他小解完了,上来一个中国巡捕,一抓他的辫子,说:“你是什么人?在马路上就敢便溺。走吧!随我到局子去。”镜芬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想:人家这是租界地,比天津上海的租界地,还要严厉十分,我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便溺呢?真叫巡捕扯了去,面子上有多难看。但是看巡捕,这种凶恶的神气,不去又恐怕不成。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在北京的把戏来。随手往怀里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李镜芬,翰林院编修,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又印着有安徽庐州字样。这种片子,要放在北京,是能发生很大效力的。如今来到青岛,可就有点不适用了。巡捕接过片子来,只微微一笑,说:“咱们中国人,在这里没有势力可谈。不要说前清老官僚的片子,便是当今项大总统的片子,也是一张废纸。”镜芬听到这里,连忙问道:“到底谁的片子,才能有效呢?”巡捕又笑了一笑,说:“你问谁的片子有效吗,实对你说,只要是德国人的片子,不怕是一个当医生的、当工匠的,我们也可以不往局子带。因为不带德国人,决担不着不是;要不带中国人,我们的不是可就大啦。其实咱们都是中国人,我还愿意作恶吗?可是饭碗子要紧,如果放了你,我的饭碗子就得打一个粉碎。对不起,只好请你随我走一趟吧。好在你也是体面人,再承认一个初犯,多少不过罚几个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迟延着不走,等遇上德国稽查,叫他踹两脚,再打耳光子,那才犯不着呢。”此时四外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镜芬听巡捕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