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田这才作罢,两人分宾主坐下。宝田没等庆田开口,便迎头说道:“晚生求老前辈千万不要称我大帅,如果这样称呼,便是骂我。老前辈要看得重晚生,请论年谊,务必抛去官场那种无谓的周旋。”庆田笑道:“这是国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宝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时势,还有什么功令可讲?晚生这也不过是一时幸运,要论我的学问才气,哪一样敢同老前辈开比例?”庆田连连摇头,说:“国家任官唯贤,老年兄确有方面之才,并非幸致。似小弟老朽无能,连眼前地位都不能胜任,何敢再存非分之想呢?”两人谈了一阵,庆田方才别去,宝田特送至大堂外方才折回。毛提学回至本署,刘明侯问他怎样,老先生将方才情形叙说了一遍。明侯点头说:“这还罢了,朱宝田总算不失读书人面目。”过了几天,朱宝田自去履新。这里老先生,依然做他的提学使。又做了一年,依然不见升转。这位老先生,在江苏任上,很积蓄了几个钱,多半是本省绅学两界送的贽敬。他家中过日子,又非常俭朴,他的太太帮着两个少奶奶,早起得到厨房做饭炒菜。吃过早饭,得浆洗衣服,收拾屋子。吃过晚饭,在灯下还得做针线。毛老先生穿鞋,永远不到街上去买,是她婆媳三人轮流给做。他时常对太太少奶奶演说:当年曾文正公,出将入相,封一等侯,做三江总督部堂。他那欧阳夫人同少奶奶小姐,天天还得做饭做菜做针线,浆洗衣服,何况我这一个小小官儿?家中妇女,岂可吃现成的,穿现成的,养成一种懒惰的习惯呢?况古人说: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见劳逸两字,便是人兽关头。你们婆媳,一日也不可忘了勤劳。将来的家庭,自然可以蒸蒸日上。这位老先生的家教,假如要叫现代摩登式的小姐太太听见,真要笑掉大牙。不但是时代的落伍者,简直成了洪荒草昧之人了。到底可是《国语》上敬姜的话并没有说错: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如今摩登式的女先生们,大概没有不注重性学的(淫字当然得要避讳),这都是闲出来的缘故。其实终日坐汽车兜风,看电影听戏,吃大菜跳舞,从午后(早晨起不来)忙到天晓,何尝有一刻清闲。然而这种劳,与古人所说的劳,却不可同日而语。古人所说的劳,乃是牛马服苦之劳;如今这种劳,才合乎人生享乐之劳。果然一辈子能这样劳下去,纵然劳死也不委屈。可笑曾文正同毛老先生,真是不开窍的愚人,要说到现在世界上,不要说省主席教育厅决然无分,只怕连一个初小教员的资格还够不上呢。
闲言少叙。却说毛庆田做了三年提学使,提学使本是一种清闲的官儿,每逢无事之时,便领着他那十几岁幼儿,在苏州城里关外,饱餐湖山秀色。他说苏州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天造的桃园仙境。人生若终老于此,死后埋骨于虎丘山下,亦算得毫无遗憾了。老先生拿出钱来,在南门内买了一所宅子,虽然房间无多,倒也宽敞幽雅。又在城外买了一顷几十亩稻田,预备将来却任之后,便在苏州落户,作一个盛世遗民,也不再做进取之想。哪知置产之后,为日无多,竟放了甘肃布政使。这一次简任的突兀,同上回的提学使也差不甚多。因为事前京中,并没有一点消息,怎么无端地又会升官呢?说起内幕的原因,也同上次性质相似。上一次是孙中堂的推荐,这一回是陆中堂的进言。不过上一次仅仅是朝臣的会议,这一回却是正式向君主荐贤。那时候光绪皇帝,虽然受制于太后,自己不能行使君权,但是他那图强望治的心,依然非常迫切。他每逢召见群臣,总是责备他们不能荐贤。这时候陆润庠正在南书房行走,同光绪皇帝天天见面,君臣谈起闲话来。光绪说:“太后近来很责备朕躬懒惰,不肯留意政治。朕当时回奏:‘为政之道,首重用人。在朝群臣,谁也不肯荐贤,子臣也不断责备他们,他们依然还是缄口不言,却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太后说:‘他们不肯荐贤的缘故,也许怕你无权任用。虽然荐了,也等于不荐,所以才缄口不言。其实我这大年纪,也不愿意至纤至悉,全都过问。最好以后京官自尚侍以上,外官自督抚以上,再同我商量,其余小一点的官儿,你看着可用,自管随意简放,我决不过问。’朕当时答应下来,以为圣母这一番美意不可辜负。因此同卿商议,你意中如有贤才,朕自当破格录用。”陆中堂听了非常欢喜,以为这是太后将要归政的表示,说:“皇上望治甚殷,所以太后才有这种吩咐。臣平日留意人才,见有江苏提学使毛庆田,品端学粹,操守谨严,颇有古大臣之风。皇上要用人,必须用这悃愊无华的人,才足以风厉末俗。”光绪闻奏,很是欢喜,说:“卿家既信得及毛某,朕必加以擢用。”这时候恰赶上江宁布政使出缺,光绪即刻召见军机,说:“江宁布政使的缺,可令毛庆田补授。”老恩王奕劻连忙回奏,说:“江宁布政使出缺之后,两江总督瑞方已经密折保荐继长继任,经太后批准,交臣等拟旨,尚未发表。如今皇上又令改任毛庆田,与太后的意思岂不冲突?还请皇上加以圣裁。”光绪很踌躇地说:“毛某在江苏提学使任上,三年不迁,朝廷用人也似乎太不公允,所以朕才想到用他为江宁布政使。要照你这样一说,是毛庆田永无升迁之望了。”恩王尚未回奏,大学士拉同先奏道:“依奴才之见,倒有一条变通办法,但不知皇上能俞允否?”光绪忙问他:“是怎样变通办法?”拉同奏道:“继长原是甘肃布政使,如今由甘肃调至江宁,总算由简调繁,由边城调至腹地。他的原缺甘肃布政使,尚无适当继任之人,可否求皇上即以毛庆田补授甘肃布政使。如此调换一下,于太后的意思,丝毫也不违背。不知皇上以为何如?”光绪听了大喜,连说:“好好,就是这样。你们下去拟旨吧。”众军机退下来,恩王很不满意拉同,嗔着他多说话,将甘肃布政使给了毛庆田。毛庆田自从做官以来,不曾在老恩王手中花过一个钱,他心里当然不甚愉快。并且甘肃布政这个缺,拿出钱向老恩王运动的已有三人之多,他正在待价而沽,却没料到竟被拉同一言打散,心中尤其郁郁不乐,叫着拉同的号,说:“琴堂,你何必多这事呢?今上的话,还能一定认真吗?”拉同微微一笑,说:“王爷大概不知道吧。前天老佛爷对今上曾有交派,说外官自司道以下,准其今上酌量简放。假如我要不圆这个场,今上心里一定不痛快,挡不住见了老佛爷,也许微露端倪,说军机王大臣,对于用人的事故意作难,不肯奉诏。那时老佛爷为敷衍今上面子,也许要传旨申斥我们,岂不是自讨无趣么?”恩王一听这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说:“照这样,太后许是要归政吧。果然这样,我们大家恐怕全要讨不出公道来。”这时候项子城也在军机大臣之列,他朝着恩王笑道:“老师王不必忧心,决然没有意外之事。在太后说这话,不过是掩饰耳目,叫外间知道她听政是出于不得已,很希望皇上病体早早痊愈,自己可以脱卸这种责任。其实再过多少年,也说不到归政二字。假如真有诚心归政,早就实现了,还能等到现在吗?”项子城这一席话,老恩王听了,方才将心放下。又讨论到毛庆田的为人。项子城说:“庆田实在不愧是一位廉吏,昔年我在北洋时候,曾叫他署过两次直隶布政使,倒是很能措置裕如。此番皇上以他调升甘肃布政,总算用人得当,我们当臣子的,只有赞成,哪能反对呢?”项子城替毛庆田说了这一套好话,军机大臣中,当然可以压住口面,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廷寄到了江苏,毛庆田一面专折谢恩,一面预备到甘肃接任。因为旨意上说:该员着驰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所以庆田无须来京,他开外便到甘肃去了。甘肃本是西北的边省,地广人稀,前朝建都,有时候在陕西,有时候在洛阳,也有时候在开封。因形势的关联,甘肃便成了西凉重镇。尤其在西晋五胡乱华时代,甘肃地方很出了不少草泽英雄。一个甘肃省中,便建立好几个国,如前凉张轨、后凉吕光、前凉秃发鸟姤、北凉沮渠蒙逊、西凉李暠。所谓五凉者,全在甘肃地方。后来李暠的元孙李渊,还统一全国,做了大唐开国天子。甘肃形势的重要,于此可见一斑。迨至元明,定鼎幽燕,满清继之,甘肃距离都城较远,它在形势上的地位价值,可就远不如前了。到底这一省的人民,还是非常难治,因为汉回杂居,民风强悍。尤其是宁夏一府,回民占一多半,当年马化龙董福祥曾一度反清,经左宗棠费了很大气力,才将西夏荡平。董福祥虽然归化了满清,后来给满清闯的祸也不在小处。庚子年要不是他的军队,戕害了德国公使克林德,何至召八国联军攻陷都城,驱走帝后。甘肃民风犷悍,不易统治,于此又可窥见一斑了。
毛庆田到了甘肃,对于察吏安民,确是非常注意。他到任的第二天,藩库书吏贺春阳上来回话,说:“请大人排设香案,先祭祀库中神鸽。”庆田听了十分诧异,忙问神鸽是什么东西。贺春阳回道:“这一段神鸽历史,可是很久远了,下吏也是得自传闻。据从前的库吏世世相传,都说自前明万历某年,藩库中忽然飞来一百多只鸽子,它们就在藩库房中盘窝孵卵,再也不向他处去了。当时大家也都不甚留意,过了没有几天,藩库中忽然着起火来,并且火势很凶,多少官人运水扑救,只是救不下去,藩台大人急得要向火中跳去。正在这万分危险之时,忽然库中的鸽子,成群结队地飞在半空,它们鼓翼而下,专向火旺处煽去。它们的翅膀,向何处一煽,何处的火便立时消灭。不大工夫那烈焰飞腾的火,完全被鸽子煽息了。因此全署的人,全都称它为神鸽,藩台大人亲自焚香致谢。后来又有一次,藩库中来了一个大盗,从库中盗了二十个大元宝,整整的一千两,背在身后,仍然跃出藩库,想要逃走。不料神鸽出来将他两眼啄瞎,他想走也走不了啦。第二天早晨,被守库的兵丁将他擒住,讯明了正法。因此神鸽的名誉,益发更大了。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特特派来,看守藩库的。所以历任藩台大人接印之后,必要亲身拈香,向神鸽致祭,也是求保平安之意。现当大人荣任之始,下吏不敢隐瞒,特来回明,请大人的示下。”庆田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讲的这段故事,可以说是神话,也可以说是鬼话。我堂堂司道大员,要是向一群鸽子叩头致祭,真成了大笑话了。你趁早将这一条迷信俗例根本删除。不但我在任时候不许再提这话,便是后任来了,也不得援以为例。”贺春阳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再说什么,他在默地里却对人说:“这位毛老先生过于任性了,他不肯致祭神鸽,将来恐怕这官儿,就要坏在藩司任上。从前的藩台,也有不肯致祭的,后来全不曾得着好结果。神鸽的灵异,万不可轻视啊!”大家听了他这话,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哪知毛庆田在藩司任上,做了一年多,安安稳稳,并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年冬天,光绪皇帝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摄政王载沣操了全国行政大权。他的政策,第一就是防家贼。家贼是什么人呢?便是我们全国的汉族。他眼光中看汉人一律靠不住,汉人多半是革命党,唯有旗人是他们的同种,又是他清室永久不变的家奴,当然对于他效忠不二。因此朝内的尚书侍郎,各省的总督巡抚,多一半要换他们旗人去做。他以为必须这样,然后国家大权,才可以把得牢牢的,不至落于异族之手。这时候陕甘总督恰是一个汉人,载沣便示意叫人家辞职。辞职之后,便赶紧下旨:以长赓补授陕甘总督。钦此。这长赓乃是一个满洲旗人,从笔帖式外放知县,不到十年工夫,便升到甘凉兵备道。从兵备道任上,又调为科布多办事大臣。在科布多住了不到两年,又特升为陕甘总督,他的官运太好了。其实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连字都认不得许多。载沣为什么这样赏识他呢?就因为他这个人,顽固到了极点。他不但反对新学,反对时务,甚至连外国人他都反对。他说外国全是夷狄化外之人,唯独中华是天朝大邦。满洲人更是天朝中一种特别高尚的民族,其余汉蒙回藏,乃是上天生来,特为伺候满洲人的奴隶。汉人近来盛倡革命,这就叫作小犯上,奴欺主,按国法论,应当以大逆不道治罪。他在科布多任上,凡汉人犯了罪,到他面前,十有八九被其处死,因此又有屠户的名称。载沣认准了这个人一定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