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盗首解来本县,叫县里来拿人,一并起赃。县大老爷因为同你家贡生,平日交好,不忍亲自来查抄,所以派我代办。如今赃证俱全,还有什么说的?”苗氏道:“岂有此理?这些古董,全是我丈夫用钱买来的,怎么说是赃呢?就是前院书房的两宗东西,也是古董客人存的,你们却抢了去,人家来取东西,怎样办呀?”哪知这一句话,倒给了典史的把柄,喝道:“不要狡辩了。你既承认是人存的,便是贼赃。古董客人,肯拿这般贵重东西存在你家吗?反正冤与不冤,等到县衙再说,我此时没有工夫同你斗口。”说着便催差人赶车,一直拉往城里去了。
苗氏领着一对儿女,眼巴巴地看丈夫被人捉去,只有号啕大哭,别无他法。倒是天宠有主意,说:“娘净哭一阵子,当得什么?容我进城去,倒探一探消息。或者花上几个钱,打点打点,把爹放出来,也未可知。”苗氏一想很对,便拿了五十两银子,交给天宠,叫他速去速来。
不言天宠进城,再说明哲被这些人架到县署,典史先上去,向苟登科回明。苟登科皱眉叹息道:“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王贡生,我同他相处两三个月,认定他是一位有学有品的名秀才,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大盗的窝主。从今以后,不敢复相天下士了。”说罢便吩咐坐堂。左右喊一声堂威,苟登科头戴官帽,身穿袍套,足登官靴,五品品顶,朝珠补服,眼上还戴着一副大墨镜,迈着八字步,踱至二堂口。衙役三班喊了一声,老爷坐下了,执堂的将点单呈上。苟登科拿起朱笔来,在单上一点,下面高声喊道:“带王明哲。”只听铁锁啷当,已将明哲牵至堂前。左右又喊一声跪下。明哲到了此时,只得耐着气跪下。苟登科低声问道:“王明哲你本是读书之人,本县平日看你很好,你为何不好好读书,力求上进,却甘心做大盗的窝主?我真真替你可惜。如今赃证俱全,本县想袒护你,竟无可设法。你莫如从实招上来,我必替你将罪名改轻。这并非本县枉法徇私,实在出于爱才的诚意。你就从实地供吧,一共结识了多少大盗,你家中一共窝赃几次,一共分过多少东西,详详细细地说,不要隐瞒。”明哲听了,立时火气上冲,忍耐不住,高声骂道:“我把你这狗官,你但图巴结上司,上灭天理,下残民命,你还当我不明白你的圈套吗?你不过为夺取我的宝瓶,使出这样辣手。我王明哲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当追汝之魂。你还叫我承认窝藏贼赃,你自己问问良心,只怕掏出你那心来,连狗全不食。”明哲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哪知苟登科笑吟吟的,偏不生气,对明哲道:“不给你一个证见,你一定不肯招承。来呀!把昨天由省解来的那两名盗犯快快带上来,叫他们对证对证。”衙役答应一声,少时牵上两个人来。明哲举目一看,恰是日前寄存古董的两个客人,便高声说道:“你两人不是前十天在我家里寄存瓶鼎的人吗?你们自说是贩古董的,怎么今天又变成窃盗了?”二人一口同音道:“我的王老先生,你招了吧。咱们同伙好几年,我们弟兄哪一样也不曾亏负你。如今犯了案,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还能说旁的吗?”明哲一听,这是串好了来的。自己气得乱抖,一时间反倒答不上话来。苟登科在上面喝道:“你们若非同伙,你为何一见面便认得他?几千银子的东西,平白他会存在你家?你想想世界之上,有这样情理吗?你快快招了,我给你留体面,不然你的功名,我现已移会儒学革掉了,打也打得你,枷也枷得你,到那时你不要怨本官翻脸无情。”明哲到此时已经气得说不上话来,缓了半天气,才答道:“你的目的,不过为那个劳什子的铜瓶。如今铜瓶已到你们手中,你何必再为已甚,必须强迫着我承认做一个贼,你才甘心呢?”苟登科笑道:“你这人真糊涂,你要不是贼,抚帅大人的东西怎能在你家里呢?难道说我们做官的,还能诬良为盗,抢掠人民的古董吗?”明哲一听这话,简直是夺了你的宝物,还要名正言顺,使你永世不得张口翻身。这一气更非同小可,登时大叫一声,从口内喷出鲜血来,一侧身晕倒在地。苟登科见了,便吩咐退堂,暂把他押在待质所中,听候明日再讯。众差人用草纸将明哲熏过来,两个人架着他,架往待质所中。
此时天宠已经赶到,班房全花上钱,大家又都明知他是负屈含冤,格外关照,把他放在床上,又沏糖水给他喝。明哲见天宠来了,拉着他的手,流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爹好古半生,没想今日结了这样恶果。你要知道那宝瓶便是我的性命,我的性命便是宝瓶。如今这个瓶已入贪官手中,料想再领回来,是决然做不到的事。此事也不怨他们,总怨我慢藏诲盗。假如当日不拿出来给任其琅观看,他们这些狗官,也决然不会知道;后来被狗官诓至衙中,我若不自炫,他也不知道得这样底细;那狗巡抚来信要的时候,我若概然允了,也没有这场祸灾。到底我情愿这样被人抢去,也决不愿白白让人。他们为此瓶,总算是费尽心血。我如今既失了瓶,还落一个盗贼的名儿,也不能久活人世了。你要是我的肖子,不论早晚,必须给我报仇雪恨,也不枉我养了你一场。但求报得此仇,你无论流入何途,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怪你。至于你娘同你妹妹,你要尽孝尽悌,好好看视她们,此地也不是久居之所,莫若迁至滑县,到你妹妹的婆家去住。他那里广有田园,并且是一方的善士,必能照应你娘儿三个,免得住在这里被人欺负。”明哲说一句,天宠答应一句,连旁边听的差人,全都为之泪下。天宠便留在待质所中,昼夜伺候。怎奈明哲是急血攻心,熬了三日三夜,便呜呼哀哉了。此时苗氏带着女儿也来至县署,见明哲已死,母女二人哭天喊地,晕过好几次去。天宠却连一个泪珠儿也没有,只是置办衣衾棺椁。由差人回明了苟登科,准尸主领尸安葬。到底苟登科自己觉着这件事做得太辣了,上司方面虽然讨了欢喜,却平白逼死一条人命。又怕明哲阴魂不散,真来向他讨命,便假惺惺拿出二十两银子来,送给天宠作为奠敬。还传出话来,说死者虽然犯法,然而平日私交甚厚,特具薄奠,聊表寸忱。天宠把银子接过,狠命地摔在地下,破口骂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的狗官,你与我父亲何冤何仇,既夺了他的心爱之物,还送掉他的生命,如今还要作假慈悲。我王天宠三分气在,十年以内,必叫你身首异处。目前暂寄下你这颗驴头,你仔细等着就是了。”说罢,扶着尸棺回至乡里安葬,安葬以后,便同他母亲商量,俟等过了百日,一定迁到滑县居住。
原来天秀自幼许给滑县郭家,这郭家是滑县的首户,住家在瓦岗集。苗氏的母亲是郭家的姑太太。天秀的丈夫便是苗老太太的内侄孙,小时到过王家一次,明哲见他生得头角峥嵘,天资英敏,断定他后来必是个传器,便甘心把女儿许了他。郭家也曾见过天秀数次,知道这位姑娘性情容貌全好,而且又是世代书香,亲上作亲,是再好没有的了。因此两家全都十分满意。没想到明哲遭了这样横祸。天宠详详细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他娘舅苗凤声,一封是给他姻伯郭绍汾,将他父亲受祸及身死的情形,并遗嘱叫全家迁至滑县的话,一一叙明。过了十几天,他娘舅苗凤声同着郭绍汾的长子郭家命一齐前来吊唁,见明哲已经安葬,便到他坟地去哭了一场。回至家中,郭家令代表他父亲,对苗氏母子三人道:“家父见了姻弟的信,又悲又气,病倒在床上,不能亲身前来吊唁,特委派小侄随同苗家表叔,到此哭奠一番。一者是少尽寸心,二者接表姑母同姻弟弟妹,即日到滑县去。舍下已经打扫出一所住宅,房屋器具全都现成足用。早早迁过去,既省得再遭意外,也安慰了姻伯在天之灵。”苗氏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有一件难事,家中尚有两三顷地一所住房,急切间怎能卖得出去。况且明哲才死,骨肉未寒,也不忍得遽然别了他的坟墓。便又转过头来,向自己兄弟苗凤声讨论主意。凤声是一个急性的人,便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纵然庐墓三年,也是毫无益处,莫若早早地走吧。至于田房及粗笨器物,姐夫不是有一位分居的兄弟吗,完全交与他。每年叫他出几个钱的租钱,他一定乐意,这件事岂不完全办好了吗?”苗氏一听,也只好如此。又问天宠意见如何,天宠道:“血海冤仇,不曾报复,性命全可以不要,这个家还算什么呢!二舅说的话很是,母亲就这样办吧。”众人正在议论,恰巧明哲的兄弟明新,因为今天是他哥哥的二七,特特来家哭奠。大家见了,想起明哲在日待人的好处,不免伤感了一番。苗氏便把要迁往滑县的情形,对明新说了。明新道:“这怕甚的!难道说他害了我哥哥,还于心不足,再想害我侄儿不成。你们这一迁,岂不叫亲友笑话我王明新不能顾全骨肉?”苗氏被这话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倒是天宠侃侃说道:“叔父的话固然有理,到底天下事,也得通权达变。这迁居的事,不是单单为躲祸。因为侄儿卧薪尝胆,如今生不报此仇,誓不生在人世。假如在乡里忍着,在他是耳目众多,在侄儿更是毫无寸进。所以必须离开此地,将来才好活动。叔父不必推让,只可这样办吧。”明新听这话很有理,便完全答应了。苗氏母子三人,连夜收拾停妥,随凤声家令二人,迁往滑县去了。
初至滑县,他母子自然是住在苗家。怎奈郭家一再迎接,必要他们住在自己家中,心里才过得去。无奈天秀执意不肯,说没有过门的婆家,怎好先入他门。后来商量着,算是先叫天宠过来,附在他家中读书。他家请的专馆先生,乃是罗山县的一位名士,姓丁名惟贤,字俊人,是一位拨贡举人。品学兼优,写作俱妙,敦着郭家符郭家印兄弟两人。家符便是天宠的妹倩,家印是家符的胞弟。天宠附过来读书,他姻伯绍汾招待很优。并叫他同丁先生同榻而寝,同桌而食,所为好使他学业速进。并且时常对他说:“你有志替父报仇,这是极好的事。但必须努力攻书,将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有何委屈,全能够上达天听,自然可以达你报仇的目的。”天宠唯唯听命,心里却老大不然。念了半年书,正值年节放假,他便回到苗家来省视母亲。见了面,苗氏好容易盼儿子回来,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天宠却一言不发,面上带出无限的忧闷。苗氏便追问他:“莫非郭家待你不好?再不然,是同学的欺负了你,为何这般不悦呢?”天宠只是摇头说:“郭家待我极好,同学尤其亲密。我并非为我自身的忧闷,我只恨父仇未报,终日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何用处?”苗氏道:“你怎说这样话呢?你要知道,果然能读书上进,显亲扬名,那报仇的事,还不易如反掌吗?”天宠冷笑道:“怎么母亲也说这糊涂话呢!简直同郭家姻伯是一般见识,兀的不把人闷死?”苗氏道:“你这话更奇了,难道大家劝你的不是正路吗?”天宠道:“正路诚然是正路,但是要走这一条正路,只怕走到发白齿落也走不到头儿。纵然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能否报仇,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岂不是徒劳无功吗?”苗氏道:“这话怎么讲呢?”天宠道:“你老请想,我们既想报仇,是越快越妙。若要先奔功名,纵然一帆风顺,少年登科,至早还得要十年工夫。这十年之中,人事变迁,比如那个官他半路死了,我这仇便报不成;他纵然不死,已经告老回家,我这仇又报不成。就是他不死不走,像这种狗官,专门巴结逢迎,等到十年,至不济他也是司道大员了。我们一个新进小臣,要扳倒一个司道大员,谈何容易,这个仇岂不是报不成吗?”几句话提醒了苗氏,登时眼泪婆娑地望着天宠道:“我的儿呀,照你这一说,给你父报仇的希望岂不是完全断绝了吗?如此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好孩子,你到底有什么志向呢?”天宠道:“要依孩儿的意思,必须去文习武。我先练成了一副报仇的本事,不怕他飞上天去,也要取他的驴头,好消我父亲的怨恨。但是这习武的事,并非请几个无名把势匠,打几趟拳,踢几趟腿,耍几路花刀便算学成了技艺,必须来去无踪,飞行绝迹,有超群绝伦的艺业,然后才能以一人之力,报这血海冤仇。儿子立志打算游行天下,寻访名师。或者上天鉴我这份诚心,使我巧遇机缘也未可定。所怕的母亲不放心,不肯放我远去,这个仇可就不易报了。”苗氏含着一泡眼泪道:“儿呀,你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