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一一答应下来,紧跟着回转天津。他想这件事既须严守秘密,还不能交给外人去办,必须寻一位自己的近人,而其人又长于口才,做事敏捷、精干,然后才能胜任愉快。不过这样全才,仓促间向哪里去寻呢?他正在为难,忽见值日的看门警察上来回话,说:“祝少爷要见大人有要事面谈,您可见他吗?”德林皱眉道:“什么正事,不过是磨我要差事罢了,你叫他进来吧。”原来这个祝少爷并非外人,乃是德林的表侄,他姑母的嫡亲孙子。此人姓祝名平字子琴(按:此人在六十六回中已经表过,本回详载其历史系追述性质),当初原是阔少出身,少年时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无所不为,将家业花了一个精光。老亲也都死了,未过门的妻室,人家也不给了。自己一想,没有妻子也好,免得受带累,一个人无拘无束,有多么舒服。又这样游荡了二年,直落得上无片瓦,下无锥立,连日食两餐都顾不上了。始而到各亲戚家去转食,后来亲戚家也都闭门不纳,他实在没有路儿了,便想到出家当和尚,对付着尚不至于饿死。他昔日的住宅,旁边就是一座大庙,名叫法光寺。法光寺的老方丈同他父亲很有交情,他父亲在日,向寺里施舍的银钱也很不在少数。老方丈慧因最喜欢祝平,当年也曾跳过墙认过师傅,如今自己没有路儿了,只得去寻慧因。一见面就伏地大哭,慧因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平日也很知道他荒唐,典房子卖地,种种经过,也都瞒不了慧因。如今见他寻上门来,还认着他是要借钱呢,一把将他拉起,说:“祝少爷,你要没吃饭,我这里现成。要说到借钱,我们这庙是十方善地,只能向里助钱,不能向外拿钱。对不起,我只好先向你声明了。”祝平抹着眼泪答道:“老师傅,您不要错会了意,弟子今天来,并不是向您借钱,乃是向您要求一件事,您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您如果不答应我,当时就死在您面前,也决然不能出这庙了。”老和尚大吃一惊,忙追问他是什么事。祝平便将要当和尚的意思,对慧因说知。慧因皱眉道:“我的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和尚谈何容易?头一样你先受不了这种苦。我这庙乃是长处大庙,凡在里面当和尚的,都得受戒。受戒这一关,在你就吃不起,三天三夜跪在地上不能起来,头上还得顶着艾火团,嘴里还得念着真经,错一点规矩,还得受戒方的敲打,你能受得了吗?纵然这一关你能勉强渡过,当了和尚之后,得要终身吃斋。除去念经,便是做苦活。你一个阔少出身,怎能吃得起这种苦呢?”祝平道:“弟子苦海茫茫,回头是岸,但求师傅肯收留我,无论什么样苦全能吃得。”慧因见他是出于至诚,便留他在庙里住几天看。果然祝平起早睡晚,真能随着众和尚操作,慧因这才定期给他落发,从此以后,他便在法光寺当了和尚。慧因看他循规蹈矩,很是不错,过了二年,便升他为知客僧。这知客僧的地位,在寺中最为重要,凡官绅仕宦到寺中烧香还愿的,全归知客僧欢迎招待。知客僧口齿伶俐,能将施主说喜欢了,便有大宗的布施源源而来。祝平虽没有旁的本事,要讲谈话应酬,真能随机应变,面面俱圆。自从他做了知客僧,寺中额外的收入,比每年增加了许多。老方丈慧因,因此刮目相待,很是看重他,后来居然派他帮管财政。这一来不是成全他,却是把他害了,他手中有了钱,慢慢地可就旧疾重发。始而小试其端,继而竟大嫖大赌,简直变成一位花和尚。后来被慧因得知,重重地笞责了他一番,他赌气便蓄发还俗,不再做和尚了。
他还俗的缘故,一半因为老和尚罚他,一半也因为他的表叔杨德林升了直隶巡警道,自己觉着有了这样靠山,不犯着再当和尚。还俗之后,便常常磨他表叔要一份差使。德林知道他是一个荒唐鬼,如果委他差使,难保他不再惹祸。只面子上答应着,实际却高高悬起来,不买他这一笔账。祝平时常来求见,有时候见他,也有时候不见。见了面,祝平便磨他表叔非委差不可,德林一再延宕,他却不肯罢休。这一天又跑到巡警道衙门,立刻要见道台。德林听说他来了,心里一动:大总统当面委的这种差事,我正愁没有相当人才,可以负起这训练的责任来,祝平虽是一个荒唐鬼,然而他的心思灵敏、口才便捷,并且也粗通文理,要办理这件事,确乎是不可多得之才,我何不就把这事委给他去做呢?想到这里,叫值日警察将祝平叫上来。祝平见了他表叔,苦眉苦脸地说:“你老人家到北京去了三四天,我天天跑苦腿,见不着,今天好容易见着了,您无论什么事赏我一个。吃饭要紧,难道您还眼巴巴地看着我饿死吗?”德林说:“你这孩子真糊涂,咱们骨肉至亲,但凡想得出主意来,我能袖手不管吗?这一座巡警道衙门,三科一处,全有固定员额,不是老资格有成绩的,便是有专门学问的,我怎能推下一个去拿你补缺?要叫你去当书记,你又不会写楷书字,难道还能派你去当警察吗?他也干不了啊!”祝平道:“怎么干不了呢?您要派我当警察,我马上就去站岗。”德林道:“眼前倒是有一种事,只是此事比当警察还要辛苦,还格外负的责任大,但不知你能干不能干?”祝平道:“什么事?您只管说吧,我没有不能干的。”德林随将训练健身社社员假充公民助成大选,应当如何筹备的情形,全对祝平说了。祝平欢喜得跳起来,说:“表叔,这事您放心吧,我敢具甘结,有一个月工夫,准保将这两千人训练成能文能武,有软有硬,能说善道的变相公民,您就擎着在大总统驾前讨好儿吧。”德林道:“你也不可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最要紧是能成事不至偾事,将来才能于大选有益。假如他们一出门就闯祸,这个不是,你可就担不起啦。”祝平道:“这是自然,还用您嘱咐吗?”德林立刻下了一个条子,派祝平为健身社社长,旧社长杜某调为勤务督察长,即日到差,不得延误。委令补发。祝平凭空得了这一项美差,真是说不尽的欢喜快活,当日便走马上任,到健身社接差。各社员知道换了一位新社长,大家都来参谒,连韩张两位教习也来谒见。祝平敷衍了几句,说:“目前武术一门,暂时停止,要训练一种特别的功课,请大家按甲乙丙丁,分作十班,轮流听讲。”他从本地特邀了二十名久在市面上惯出风头,专能说外场话,成本成套、滔滔不绝的说客,分任这十班的教习。又特请两位破落秀才,专搜集新名词,什么权利义务、自由平等,民国以人民为主体、议员代表人民、是人民的雇佣,人民是中华民国的主人翁、是议员的上司,把这种种名词串成一套,印成单行本,终日训练这些人,所教的不过流口辙而已。本来天津人十个之中,总有九个能说会道,谈起话来,都讲一套一套的,仿佛说评书背载儿(按:评书行话,凡说成套的衣服相貌,动辄数百数十言,联为一气,谓之说载儿)。不怕没理的事,也要矫出三分理来,何况此次叫他们假充公民,监督大选,这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事。用不着三教五教,只略略地加以传授,早已心领神会。一个个仿佛抱着满腹经纶,跃跃欲试,仅仅一个月工夫,就完全毕业了。祝平特特来见杨德林,报告训练已经成功,请厅长实地试验。德林见他训练得这样神速,心中很是诧异,说:“不能这样快啊!你不要草草了事,这不是闹着玩的。将来到了北京,总统一高兴,就许当面试验一番。倘然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这个不是我可担不起啊!”祝平道:“表叔不放心,您不妨试验一回。如果不合程度,小侄情甘受罚。”德林说:“好好!咱们就这样办。明天我带着署里几个科长科员到健身社去,就扮作议员,那里就作为临时的选举场,我们假装投票,就叫他们扮成公民模样,权做临时的主人翁,倒看他们怎样监督?能否发生效力?你就赶紧回去预备一切好了。”祝平毫不畏缩地答应下来,回到健身社中,特特选了几十个口才好、胆量大的,将明日道台率领职员亲自试验的话,对他们说了一遍。这几十个之中,也有踊跃争先,急于一试的;也有畏首畏尾,不敢见官的。祝平又重新斟酌挑选了一番,一共挑了四十个人,全是有口才有胆力而又能随机应变、能刚能柔,在天津卫说,是近于袍带混混一路的人物。
第二天德林果然带着十几个职员,一同到健身社来。先叫两千人站好了队,自己恳恳切切地训一回话,说:“我们此次给项大总统帮忙,并不是为个人,乃是为国家大局起见。目前我们中国的形势,唯有项公当选总统,可以挽此危局。除去项公一人之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物。最可恨是这两院议员,他们是人民选举出来的,原应当代表民意,何况每月还拿数百元的民膏民脂,哪知他们到了北京以后,终日花天酒地、胡闹一气。对于职分内应当替人民说的话,他们也不说;应当替人民办的事,他们也不办。这还不算十分可恨,最可恨是眼前离大选之期,仅仅剩了两个月,他们要稍有一点良心,就应当体贴民意,早早将项公宣布出来,以慰全国人民之望。哪知他们讳莫如深,不但不指定应选之人,反倒鬼鬼祟祟、暗中勾结,想要胡乱举人,使大选结果变得乱七八糟,好塌中华民国的台。更有一部分用消极手段的,他们既不举项,也不举他人,老早地逃出北京,等到大选时候,来一个临时的缺席。这种手段又阴又毒,较比故意捣乱尤为可恨。本道特派祝社长训练你们诸位,就是专为大选问题。这其间最重要的工作,可以分作两步:第一步是事前的防范;第二步是临时的督促。什么叫事前的防范呢?比如这些议员,有想秘密出北京的,你们只需跟在他们后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们登车要走你等只管放大了胆子,伸手将他抓下来。他如果翻脸骂人,你们也要沉住了气,只给他一个和平对待。自己先承认我们是公民一分子,并没有旁的要求,只要求你们诸大议员给我们选出一位恰合时势的总统,使中华民国从此永久太平,我们人民可以安居乐业,这样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如今大选期近,你们当议员的正应当澄心静虑,稳坐北京,预备临时投票。为什么单在这时候,要离开北京呢?无论如何,得请你回去,不要辜负了我们人民望治之心。你们只管侃侃而谈,劝他们回寓,这时候自有本地面的警察出来帮忙。别看他们是议员,最后胜利仍然要属之你们。这是事前防范的工作。至于临时督促,随机应变,原没有一定方式。大意总得圈住他们,在票面上不能书写旁人,只能书写项子城三字,便是大功告成。不过这种工作,较比事前防范可又难得多了。按道理说,投票选举,原是人家的自由权,无论何人是不能干预的,如今你们硬插一杠,立逼着人家非写某人不可,他们岂能安然接受?这时候刚柔缓急,就在能否善于运用,决非口头上同纸篇上那几句死功课所能拘束得了。”德林演说到这里,略为停顿,然后又对大家说:“本道今天来,一半是同诸君谈话,一半是要当面试验诸君的成绩如何。比如今天就是大选,这健身社操场就好比是议场,本道同来的各职员就好比是议员,你们诸位就好比是公民一分子,今天在这议场上,咱们就实地试验一番,由此类推,将来到了大选之期,能否胜任,也就可以预先知道了。”德林说到这里,便吩咐祝平选定几十个人,好演这一出文明新戏。
本来是预先指定了的,自然毫不费事,几十个人全换上袍子、马褂,神气满足的,确乎有一个公民态度。操场上立刻陈列了几十张桌子,笔纸墨盒也都全份备妥。德林带着二十几个职员,每人提着一个手提包,大摇大摆地走上议场。德林权做了临时议长,在主席上立定,一二十个职员也都各入席次。德林高声说道:“今天正式选举总统,用无记名投票。诸君各书意中欲选之人,投之票匦,当时便揭晓唱名。秘书长可速速将票散与大家。”此时祝平却做了临时的秘书长,他手中拿着几十张白纸,分散给大家,就作为正式选举票。这二十几个人,每人领了一张,想要回到自己座位上从容书写,哪知一转眼间,已经被公民包围上了,一个人身旁立着两个人,一左一右。这本是逢场作戏,闹着玩的事情,在老于做官的一班职员,谁也不肯说什么,只有听其自然,倒看这些位假公民玩什么把戏。偏偏内中有一位职员,是河南人,姓龙名叫子封,这人非常粗野,而又有一点神经病,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