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泉一听这两人的话,似乎是有点不以为然,他本是多年老阅历家,轻易不肯论人好坏的,这一次实在是发于良心,不忍叫见龙上了化虎的当,所以才剖肝沥胆说了几句。却没料到他两人全听不进去,自己也只好随风转舵,说:“愚兄不过是多此一虑。既然两位老弟,看他可靠,当然错不了许多,不过要叫我们本帮中人将来一致投他的票,这件事却不容易。头一样他得在家礼,也成为帮中一分子,然后我们再向大家疏通,才有选他的希望。这件事田老弟能够担得起来吗?”见龙想了想,说:“这事并不甚难,我一定能劝他入帮。”伯泉又说道:“化虎为领袖,我们必须于条件之下为相当的赞成,若是大海茫茫,把无上大权全交付他一人之手,并无丝毫限制,这个我是绝对不能帮忙的。只好请你们哥俩自己去办好了。”伍、田两人,听他说得这样决绝,不敢再违老大哥的意思,忙一起答道:“大哥说怎样办,小弟无不遵命,但不知你所拟的条件,是怎样一种办法。”伯泉道:“见龙老弟同洪化虎全是发起这个社会团的首要人物,将来无论发展到什么样子,你两人的地位,也不能畸重畸轻。别看表面上有正副部长之分,骨子里边,却必须有同等权力。好在你两人是一龙一虎,我们先发起一个风云会,仿照桃园三结义的办法,你两人列名册上,先定一种约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有渝此盟,神明共殛。我同伍洪升、文熊渭三个人做担保,这是头一样必须办到的。第二样是经济问题,本党的基本款项,现在全在你一个人手中掌管,如将来推他为总部长,财政问题,虽不说完全转移到他一个人手中,但是表面上也似乎得要公开,才可以压住大家的口面。我以为化虎这个人,是绝对不能允许叫他掌财政权。如果他要得了财政权,只怕将来你的行动都难免受他的限制。据我看,这财政的事,最好请一位出来,替你做傀儡,但是这个人必须是你的近人,准可靠得住的,然后才可以肩此重任,党中就是支一个钱,也必须经你签字盖章,然后才能发生效力。他虽然是部长,关于财政的事,非有大问题,轻易不得过问。只许他筹划本党如何扩充发展,这样便可以打消了他的野心大欲。第三样是你个人的地位问题,他既当选为正部长,那副部长的地位,当然非你莫属了。不过仅仅一个副部长,是空桶子没有实权,必须再兼上一个总务处处长,所有一切问题,完全须经过这一关,然后才能进行。这样一牵制,他纵然当选为正部长,究竟实权还在你手里。这乃是最好的一种办法,可以防微杜渐、弭祸未然,你们如果能这样办,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们的忙。要不然,只好尔为尔,我为我,连眼前这个庶务,我也推却不干了。”见龙道:“大哥这三种办法全是卫护小弟我,我又不是土驴木马,怎能不了解欢迎呢?就请两位哥哥先去疏通帮里的弟兄,小弟回去见文熊渭,把这意思对他说了,料想化虎决没有不赞成之理。急不如快,在十天以内,我们先把部长问题解决了,以后的事,自然不难迎刃而解。”伯泉笑道:“老弟先不必忙。俗语说得好,问倒了佛再敲击,你不同化虎交涉好了,我们不能先去疏通同帮。因为咱们帮中,是不许说谎话的。比如把我们帮友疏通好了,化虎却不肯就那三个条件中的范围,那时我们再去回复帮友,说你们不必举他了,这就不像一句话了。所以我主张仍然是先同化虎交涉的对,你回去就寻文熊渭,先把这意思达过去。第一步风云会的盟单,我们在三日以内必须使其成立,这就是取得一种到底合作的把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不能丢开你别有所图,况且这一纸盟单,他如果肯立,其余的问题,当然不至胶执不许,那就全好办了。”见龙再三致谢,说:“到底是大哥虑事周密,比我们这青年,专凭感情客气做事的实在相差太多了。”他别了伍、潘两人,回至党部,知道文熊渭明天才能来,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去寻熊渭。
熊渭住在广东会馆,他来到馆中,知道熊渭住在跨院东厢房中,便一直掀帘而入,嘴里高呼着熊渭的号。才一进门,就见熊渭正同着一个女子在床沿上坐着,喁喁私语,一见见龙进来,那个女子忙站起来,羞得满面通红,大有难乎为情的神气。见龙一看,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女秘书李芳园。见龙笑道:“李先生倒走在前头了!”熊渭过来,执了见龙的手说:“老弟来得凑巧。我们正在谈你呢!李女士说你待人一片至诚,比洪化虎好得多。她的意思是愿意你当总部首领。咱们商量商量,你如果肯任此席,愚兄也可以牺牲成见,帮着你进行这件事。你别看我同化虎是同学,其实根本上,我也有点信不及他的为人。对于老弟才真是心悦诚服呢!”见龙听他这样说,不觉一阵狂笑,说:“文大哥,你把小弟看成什么人了?假如我要想当社会团领袖,用不着大哥帮忙,我只示意我们本帮中人,大家立刻也就能一致选我,何必绕那许多弯子呢?大哥你同化虎是同学,小弟同化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我们既然同心一致,有言在先,怎能够再改变呢?”见龙这一套话,反倒说得熊渭怪不好意思的,面向李芳园发出一种淡笑,说:“怎么样?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一定不会假的,你们田老板的性情,你同他相处了这许多日子,还不知道吗?”李芳园显出一种不高兴的神气来,说:“我这一次出来,本完全是冲着田老板。我并不认得洪化虎是一个什么人,如今冷锅里爆热豆儿,忽然又钻出他这样一个领袖来,我只有辞职不干。本来我一个青年女子,人微言轻,也够不上同你们议论大事,我这就告辞。”说完了,一甩袖子,就要走出熊渭住室。此时熊渭仿佛着了慌似的三步两步跑到门口外,拦住芳园的行踪。笑道:“你的脾气怎么这样暴呢?我不过随便说一两句,你怎么就认起真来!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你这样一走,不但我面子上难堪,就连你们田老板也有点不过意吧!”说罢又弯着腰,鞠着躬,表示一种诚恳道歉的意思。闹得芳园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竟在门口里木住了。高低还是见龙给解围,说:“密斯李,你就再坐一刻又有何妨?”芳园借着见龙这一句,又往回退两步,坐在椅子上,冷笑着说道:“我要不看田先生的面子,多一刻也不能在你这屋里坐。你这人简直是滑头油鬼,八面风的骑墙党。叫我从心里不能佩服你。”文熊渭见芳园坐下,他这才笑嘻嘻地又进屋来,说:“你怎样褒贬我,我也情甘乐受。”又看着见龙笑道:“老弟大老远跑来寻我,一定有什么重要问题吧?”见龙忙把方才同潘、伍两人交涉情形,对熊渭说了一遍。熊渭很赞成这种办法,并夸赞潘伯泉的眼光远大,不愧是一位大阅历家。李芳园也插言道:“潘先生那第二条法子,实在太妙了!我们只需把经济权握得牢牢的,他便无法作恶,其余全都不成问题。所怕的就是洪化虎那东西未必肯就这个范围。”熊渭大笑道:“这一层尽可无虑,因为化虎此时的目的,就在一个总部部长,只要这部长能到他手中,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俯就。你们如果不信,明天我到党部去,保管一说就能成功。”三人又说了一回闲话,见龙同芳园转回总部。
第二天熊渭老早就去了,在洪化虎的卧室中,把疏通帮会种种经过及帮会中提出来的条件,完全对他说了,化虎毫不游移地全部接受,但催问什么时选举,必须能提前才好。熊渭答应同见龙去商议,化虎很是殷殷地表示感谢之意。其实洪化虎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三个条件,全是限制他的野心自由。不过他心中却另有一种打算,他以为天下事全是由渐而入,万不会一步成功,如今最难得的就是这领袖地位。只要把这个地位取到自己手中,以后千变万化,总不能逃出我的手。他想到这里所以才毫不游移地应允了,对于文熊渭所说的条件一样也不驳回,并且自己还表示:“这个首领地位,本应当推田见龙,因为他年纪太轻,我不过做一个过渡的,暂时敷衍几天,将来党务发达,诸事就绪,我当然退避贤路,仍把这第一把交椅奉还见龙。至于经济的事,本是由见龙募来的,我们当然不便过问,何况我对于钱财的事,向来不爱经手,但求有人负责,那就好极了。至于立风云谱,我久有此意,并且这个谱上,也无须专写我同见龙两个人,最好连熊渭大哥,以及潘、伍两兄,凡发起本党的同志,一概可以叙上,将来再有热心同志,挨次地向里叙,多多益善,大哥请想,这样办起来,岂不更可以表示大公吗?”熊渭听了这一席话,不觉从心眼里佩服化虎真有做首领的恢恢大度,自己从前疑惑他,反倒是不知人呢!随即辞了化虎,把这意思达知见龙,见龙也非常高兴,说:“我们的眼睛到底不瞎。看起来,潘大哥未免多虑了。”他两人又一同去见潘、伍,说明了交涉的经过,伯泉听着也很痛快,说:“难得化虎居然能这样概爽,看起来他这人还有可取。我们一定帮他的忙。”
果然第二天,化虎亲自作了一篇风云会谱的序词,叫本党书记缮写好了,当着大家提出来,请斟酌是否可用。大家都说他做得恳切周至,化虎并一再请见龙署第一个名,见龙再三谦让,化虎当着大家,说:“我们这社会团,原是见龙老弟发起的。风云会谱,原是一种私人契约,当然得由他第一署名,这是不容推却的。你如果再推,便是没有诚意了。”潘、伍、文三人,也都赞成此议。见龙无法,只得在第一格的地位上先写了“田见龙”三个字,然后依着顺序,请化虎署名,化虎还要推让,伯泉向大家说:“那可使不得,如果这样,风云谱便可以取消了。”化虎署过名,伯泉叫熊渭署名,说:“将来有许多大事,都得你担负,你就不必推辞了。”熊渭第三,伯泉第四,洪升第五,全都签字盖章,这个风云会便算即刻成立。第二天接着便是实行选举,果然大家一致选化虎为社会团总部部长,田见龙为副部长。正、副部长选出之后,又选各股的总干事,田见龙兼总务股总干事;文熊渭为交际股总干事;潘伯泉为会计股总干事;伍洪升为采访股总干事;叶树芬为文牍股总干事;李芳园为文牍股副干事。选定之后,化虎又对众发表意见,说:“我们这社会团,原是想着普及全国的,并不仅限于上海一隅。既要普及全国,就得有人负奔走宣传之责,这种责任,非常重大,非青年精力弥满,而又富有毅力、长于口才者,决不能胜任愉快。我以为除去田见龙老弟,再没有一个人可胜此任。大家如以这话为然,就请一致推他,再兼这个游行股的总干事。虽然过于劳累一点,但是能者多劳,在我们党务尚未发达、人才缺少之时,也是无可如何,俟将来有了替人,再为见龙老弟减少责任,这是关系发展本党全局的问题,想来众位先生一定极端赞成。”化虎把话说完,紧跟着便是一阵鼓掌之声,欢迎见龙兼游行部长。这个问题就算是完全通过了。在帮会中人,以为见龙虽然未能为正部长,然而他一身兼着三种职务,无论在上海,或是到外处去,他手中老有实权,化虎仅仅担一个空桶子部长,纵然生心,也绝不是见龙的敌手,因此大家欢欢喜喜地把会开过,便各自散去了。
第二天化虎出名,又召集了一回职员会议,潘伯泉、伍洪升、文熊渭、叶树芬、李芬园,还有几位职员俱都列席。化虎在主席位上,向大家宣布道:“我们这社会团,从昨天选定职员后,才算正式成立。其实兄弟讲哪样也不如田君,因为他一再谦让,只得暂时承乏。说真了,不过是尸位素餐,我自己实在惭愧得很。诸君要知道,我们田大弟所以不肯担任部长的缘故,并非是他才望不足,一言以蔽之,是因为他做事的心太热。他的本意,是想把这社会团推之全国,我们专在下层民生上努力工作,不愁不能实现民族的幸福、自由。他原意是想由南而北,先从广东珠江流域做起,然后再推行于长江流域,后来实地一调查,南方的民生,尚差强可以维持,唯有北方的民生却真是岌岌不可终日。因此倒转方向,又想由北而南,上海总算是全国适中之地。我们既在这里立定了根基,紧跟着就得到北京发展党务,昨天在大会席上,已经推定田大弟兼游行部长,这个责任,是再重无比的。他的意思想要即日出发,先到天津,在天津把分部立好了,然后再到北京。但是一切事情,他一个人实在兼顾不过来,必须从众位职员中,推选几位,随着田大弟一同到北方去,但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