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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成立之后。便有人向唐绍怡进言,说直隶都督问题,正好趁这时候解决了,免得夜长了梦多。唐绍怡很以他这话为然,第二天到国务院中,办完了公事,便亲至公府,面见项总统。先说了几件没要紧的公事,然后慢慢地引到直隶都督问题。绍怡还不敢遽然提出王之瑞来,先探项子城的口气。说如今总统已经正式就任,各省的气象,也要焕然一新。所有都督民政长,多半还是些旧人,总统看他们能否胜任,有什么更动没有呢?项子城用手摸着胡子,微微笑道:“我向来对于用人,但凡能将就,是不愿更动的。不过人地太不相宜,也不能不斟酌一下子。你看谁应当更动的,也无妨商量商量,我倒没有什么成见。”绍怡听他这话,毫无边际,有心直说吧,又嫌过于突兀;不说吧,以后更没有说的机会了。略一思索,还是说了吧,大概总不至于碰钉子。想到这里,便慢吞吞地说道:“总统看直隶都督,怎么样呢?”项子城听见直隶都督四字,立刻把笑容收敛了,沉下脸来说道:“你还提直隶都督呢,真真要把人气死。章遇芳这个东西,本来不成材料,我也知道的,不过暂时叫他看看大门。没想到他连大门也看不了,正月十四还闹出那样的笑话来。我正想要换他呢,只是急切间想不出相当的人物,你意中可有人吗?倒是快点举出来,赶紧发表了,也可减去我一块心头之病。”绍怡听总统这样说,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振起精神来,向总统回话道:“章遇芳本是一个民政长的材料,军事非其所长,这个总统也不能怪他。此次绍怡到南京去,无心中倒是遇着了一个人才。此人不但军事学很优,并且还长于民政,是一个服官多年的老手,决没有民党嚣张之气。若叫他去做直隶都督,确是人地相宜,必能胜任愉快。”项子城听他加了这许多考语,自己觉着好笑,便扬着脸说道:“南京中居然有这样的人才吗,到底是谁呢?你何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既然是服官多年的,大约我也许知道一点。”绍怡忙躬身回道:“此人曾在河南做过官,总统当然知道,就是广西布政使王之瑞。”项子城听了,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之瑞呀。他的历史,我很知道。当年在我们家乡做官,确乎是一员能吏。后来跑到外省去,我可就不知道了。”绍怡道:“他在外省的官声也很好,广西苗匪,就是他肃清的。陈制军非常赏识他。若叫他做直隶都督,服务于桑梓之邦,料想他必能为总统尽力。”项子城道:“你既看他可以胜任,就拟命令,送府盖印好了。还是那一句话,我并没有丝毫成见。”唐绍怡听总统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便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当天晚上,便将命令拟好,次日早晨便送印。
在他的意思,以为早晨送进府中,当日午后,便能盖印发出,等不到明天,就可以发表了。哪知早晨送进去的,直到掌灯时候,唐绍怡亲自给府秘书厅通了两次电话,问这一纸命令,曾否盖印交下。秘书厅的回答,全是说不知道。绍怡只得耐着性儿,等到第二天早晨,连早饭全不曾吃,便到国务院去。因为每天早晨,内阁送印的公事,一准发下一批来,是由公府的文承宣官,亲自送国务院,当面交给本院的参事,取了某人的亲笔盖章收据,然后才能回府,向秘书厅交代,这是照例的文章。绍怡来到国务院,公府的文承宣还不曾来呢。他便传下口谕,公府送来盖过印的命令,先拿来我看。少时由某科员亲自将命令送进总理办公室中,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绍怡忙翻开看,看了一遍,却不见王之瑞的任命令。莫非是我眼花了?再从头至尾地看一遍,仍然没有。哦,这可真怪,莫非是秘书厅给压住了,这也许有的。本来阮中书是一个财迷,他见王之瑞做了直隶都督,却不曾向他有个礼儿,他便冒坏,故意把公事压起来?我却一时疏忽,竟自忘记先托付他一句,许给他一点便宜,却闹得迟误了两天。没法子快许愿吧,便伸手把公事桌上的电话机拿起来,亲自打电话到公府秘书厅。他叫的也是秘书长公事桌上的号码,电话局怎敢怠慢,立刻就接上了。彼此一说话,阮中书道:“我的大总理,你怎么这早就跑到国务院,真是为国贤劳,太不辞辛苦了。”绍怡道:“老弟,先别闹客气,愚兄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特别关照才好。”中书道:“什么事,请你吩咐吧。”绍怡道:“直隶都督已经内定了王之瑞,大概你还许不知道。命令是昨天送印的,请你给催一催,快点发下来。之瑞对于老弟,一定有些报效,决不空的,就请你费心吧。”中书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二哥,你这话说在后头了。之瑞早有信来,托我关照。昨天送来的命令,我也见着了,但是……”中书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然后又改口道:“还不曾盖印,也许是留中未发,等我替你探一探好了。”绍怡道:“多谢多谢,晚半天再说吧。”随手挂上耳机。心里盘算,方才听中书的口气,多半怕有变局。他在电话里,也不好说,等晚上我去访他,到底问一个水落石出,也好谋转圜的法子。只得耐着性儿,在国务院坐了大半天。厨房开上早饭来,他吃不下去,便朝着厨夫大闹脾气,说你做的是些什么菜,这也能叫人吃吗?厨夫直磕头认不是,又重新再做第二回。这位大总理吃了,仍然不可口,直闹了半天脾气。
已到日落西山,赌气坐上马车,一直到公府来。这一回不见总统了,一个人跑到秘书厅,寻阮中书谈话。这位大秘书长,已经回到休息室中,手里端着水烟袋,呼啦呼啦地正吸个不住。忽抬头见绍怡进来,忙将水烟袋放下,紧走两步,拉住绍怡的手笑道:“二哥来得正巧,昨天有人送来一对熊掌、一对嵩山猴头,我已经叫厨房做去了。请杨老五来吃,他说近来守斋,不吃厚味,我正愁没人配吃这好东西,恰好二哥来了,咱们痛饮三杯吧。”绍怡道:“这两样东西,虽然好吃,但是你昨天交下去,今天就要,恐怕做不好吧。”中书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厨子,外号叫神手陶三,无论什么费手的菜,你只要交给他,哪时想吃,哪时便能端上。”绍怡道:“好好,到底是老弟的口福大,所以才有这样良庖来伺候你,愚兄也随着沾光不小。”两人又谈了一刻闲话,厨房已开上饭来。中书叫茶房开了一瓶香槟、一瓶威士忌,请绍怡喝。绍怡道:“我们既吃国产名菜,也应当喝国产名酒。有隔年的陈绍,用大杯喝上几杯,倒是最快活的一件事。”中书连说有有,快换陈绍来。果然斟到杯子里,如琥珀一般的浓。绍怡便尽量喝起来。喝得有几分醉意了,这才提到王之瑞的任命令上。中书道:“之瑞这个人,是非常圆通的。不知因为什么,却得罪了老头子,连我全有些莫名其妙。”绍怡忽然听见他这样说,犹如冷水浇头,把方才喝的酒,全不知吓到什么地方去了,忙立起身来,一只手按着桌子,把身子向前探了一探,低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莫非老头子又变了卦不成?”中书道:“岂但变卦呢,看神气还恐怕有一点不易转圜。在前三天,之瑞就派有专员,拿着他亲笔的信到我家里,当面托付。说是总理那一关,已经完全说妥,就等命令一下来,他便可以走马上任。并且他在南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不日就可以北上。叫我在公府里面,替他招呼一声,并指明在某某银行里,存着一万块钱,所有府中上上下下,应当怎样点缀,叫我看着便宜行事。我说既然托付好了总理,无需再花这许多钱,等哪时用着,我再知会你提取。幸而我不曾留下他那支票,倘然要留下,这半途中变卦,叫我怎对得起朋友呢?”绍怡道:“你先不要提这个,到底老头子对你有什么表示呢?”中书道:“昨天命令送进来,我因为有之瑞的关系,亲自呈给他阅看。他看过了,单单把那条任命令提出来,压在公事桌的砚台底下。我看了,很觉着诧异,当时沉不住气,还碰了他一个钉子。我说请示总统,那一条命令盖印吗?你猜他说什么?他也不说盖,也不说不盖,只微微一笑,说这事还有斟酌余地,等过一两天再说吧。他这样含糊其辞,我如何敢往下再问,只好将他交下的命令,送给监印官盖印。之瑞那一条,到如今还在他砚台底下压着呢。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绍怡道:“看这神气,一定府里有人给说坏话,老头子耳软心活,半路打退堂鼓。这事叫我如何对得起人?”说到这里,皱着眉为难了多时,又对中书道:“这事还得老弟给想法子,我要一见他面,更闹僵了。最好你先探一探,是有什么人作梗。解铃还是系铃人,只要把他疏通好了,老头子也不见得坚持到底。好在他有一万元的存项,到了这紧急关头,说不得只好提出来,先替他安置一切。你想怎么样呢?”中书道:“事情挤到这里,也只好如此。不过据我想,还未见得是有人破坏。老头子向来耳朵不软,就怕是他自动地信不及,那可就无法挽回了。”绍怡道:“他如果信不及,昨天就应当向我有一种表示,怎么会满应满许呢?”中书笑道:“老头子的为人,岂能以常情测度。他心里不乐意的事情,面子上轻易不肯表示,你只能细心体验,慢慢窥察。要想从老头子嘴里讨供,那是做不到的。”绍怡道:“这样只好求老弟费神,替我探一探。但能有转圜的法子,无论如何,总要做到才好。不然愚兄可就要受热了。”中书道:“这话怎么讲呢?”绍怡遂将臧汉火怎样嘱托,他的为人怎样难缠,详细报告了一番。中书点头答应,说我但能为力,必然替你做到。绍怡至再称谢,吃过饭便告辞去了。
中书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地想玉成这件事。可不是专为绍怡排难解纷,是知道王之瑞决不能辜负他,将来可以大大地得一笔谢仪。正在这时候,恰恰里面传他进去,有公事待办。中书便乘这机会,面见总统,将公事说完了,又慢慢提到王之瑞身上。说外间的耳风真长,王之瑞补授直隶都督,不过有此一议,其实距事实尚远,外边竟乱吵嚷,说是总统已经下令真除,这也不知从哪儿说起。项子城笑道:“本来这也难怪,唐绍怡把命令全送进府来,他们国务院的人,当然是认着没有变动了。其实这件事,总怨绍怡过于粗心。他自己也不想一想,那王之瑞是自告奋勇,充当北伐军总司令的人物,怎能叫他去做直隶都督。难道叫他跑进大门来,好讨伐我们不成吗?要知道,直隶不同旁的省份,天津是北京的大门,彼此相距不过咫尺路程,倘然要有一点变动,哽噎咽喉,被人掐住了,岂不要甘受其苦。那直隶都督,好比是一个看守大门的。自家的大门,还得用自家心腹去看,岂能随便交给一位不知谁何的人,将来大门被人摘了去,我们还不知道呢!”中书道:“总统虑得深远,可惜唐绍怡一时粗心,未曾斟酌及此。”项子城道:“他是第一任内阁总理,我不能不尊重他的地位,所以面子上不肯驳他。如今压住命令,他当然也就了悟了。”中书道:“绍怡对于这件事,不见得怎样坚持,不过他从中也很有些难处。据中书风闻,他在南京时,是受了臧汉火的嘱托,倘然要做不到,还怕汉火不能同他干休呢。”项子城大笑道:“岂有此理,那真笑话了。臧汉火本是一个著名的疯子,难道疯子说话,也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