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亲友来吊孝,车马的声音,厨房炒菜,锅勺的声音,你要侧耳静听,无不惟妙惟肖。直到和尚来念经,锣鼓齐鸣,外带各种时调小曲,于唱念之中,还夹杂着妇女嬉笑的声音。所以叫作风流焰口,就是这种取意。还有那洋鼓洋号,用三弦弹军乐,也是他的一种绝技。他那弹军乐,并非是突然而来,先由远向近,仿佛隔着有里把路,鼓号的发音,由小而大。可是其大也渐,仿佛是一步一步地向近处来,慢慢地居然来到眼前,声音是很大了,真有银瓶欲破水将倾之势。但是到了眼前,声音极大之时,又要慢慢地向前走去,由大而小了。这种由大而小的声音,也是其小也渐。你仔细听,恰恰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却是一步远似一步,直到声音微细,影影绰绰的,似闻不闻。可是仔细听,确乎是洋鼓洋号,并非他种声音。最妙的是已经听不见了,忽然一阵风儿,又将那鼓号的声音,远远送入耳鼓,这真要算是奇妙不可思议。我国有这样大音乐家,可惜当时的人,就知道图一时赏心悦耳,并不懂得提倡研究,发挥光大,将他这种绝技传流下来,为音乐界放一异彩。所以王玉峰一死,便没有能够继续的人,这也算一件很可惜的事了。假如王玉峰要生在西洋各国,负着这种绝艺,不定得享什么样的盛名。他本身的技艺,也绝不至仅仅限于这几种市井流行的下等玩意儿。这又是王玉峰之不幸了。
闲言少叙,却说田、金、余三个人,在东兴居吃过了饭,金戈二付钱,便一同出来。步行至三庆茶园,在池子当中,寻了一张桌子坐下,看座的沏上茶来。此时王玉峰还不曾来,候了有点把钟,才见他上场。未曾上场之前,先有跟包的,将弦子托出来,平放在桌子上,然后将自带的茶壶、茶碗也放在桌上,王玉峰这才慢慢地走出来。虽然是双失目,却不用人扶着,从后台走至前台,一直走向自己的桌儿,并不错乱一步。只见他身穿一件宝蓝库缎面子的狐皮袄,青缎子对襟大马褂,水獭桶儿,脚底下穿两只青缎全盛式的棉鞋,头戴着貂皮困秋帽。要看神气,直好似前清的部郎府道。北京城一个卖艺的,全有这种排场。其习气之腐坏,可想而知。无论甚样的伟大人物,只要请他在北京住上三年,保管能与北京人同化,这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你要问是什么道理,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因为人受天赋之气而生,从先天中便含着一种恶根性。若问这恶根性是什么,便是好安逸,恶劳苦;好娱乐,恶愁烦;好排场,恶俭陋;好甘旨,恶淡薄;好繁华热闹,恶冷落寂寞。这种好恶,除非是上智大圣,不随境遇为转移,其余普通人类,也无论智、愚、贤、不肖,总不能跳出这种好恶的范围。要说到北京城,一切饮食起居,周旋酬酢,及所有的悦目赏心,及时行乐的场合,宗宗样样,全与人类恶根性的嗜好,吻合无间。而且来得非常自然,并无丝毫勉强。凡居处在这里的,纵有贲育之勇,也绝然挡不住这种浸润滋灌。始而尚能矜持,及至日子长了,便觉着无一不适,这同化力就算成功了。不要说本国人逃不出,便是东西洋人,凡在北京住过五年以上的,你看吧,多少总要带一点中国的官气,并且举动也舒缓了,决没有迫不及待的样子。可见这种同化力,连外国人全逃不出去,休说是中国人了。诸位要不信我这话,在下还能举出一种证据来,并且这种证据,还是极有力的证据,决非望风捕影之谈。想当初明末时候,满洲人雄踞关外,真是人强马壮,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彼时汉人看满人的眼光,也同今日我们看东西各强国是一样。哪知他们自到了北京,做了皇帝,总算是志得意满,快活已极。直直快活了二百多年,不知不觉间,早为北京这种同化力所熔铸,把那雄强无比、猛鸷绝伦的满洲民族,竟变成了一种萎靡不堪、颓唐无力的废物活人。这不是一种有力的证据吗?假如他们当日,要不入主中夏,定鼎燕都,依然还在关外盘踞着,纵然爱新觉罗的地位或有变迁,到底他那全民族的精神总不致消磨净尽。由这上看起来,北京实在不是一块好地方。要想成大事业,千万不可恋居此土。如今国民政府,奠都南京,改北京为北平市,我们不能不佩服人家眼光远大,谋虑深沉。但是以地势而论,南京实不如北京远甚。将来要控制全国,仍不能不注意及此。但是目前这几年,却不可遽然改图。必须预筹一种改造方法,将北京这块地方,彻底地改造一下子。所有种种恶习惯、恶风俗,同历史上留下的种种怪现象,全一律摧毁廓清,另培养出一种善良的风俗习惯。如此过一二十年,再议恢复旧都的手续,如此方不失为远大之图。但是一面在南京地方,更得要格外注意,因为全国之中,无论什么地方,自要改建都城,便自然而然地,能养出种种不良的风俗习惯来,也并不因为君主民主,少变其方向。不过君主有君主恶化的轨道,民主有民主恶化的轨道。如认定民主国家的首都,就不会养成恶劣的风俗习惯,那便是根本错误了。所以当道要人对于南京的前途,尤其得要提撕警觉,于无形之中,隐寓制裁,于自然之中,加以诱掖,总使其归入善的方面,而不流入恶的方面,那才不负迁都的一片苦心。不然这一面虽躲开危险,那一面又受了大病,岂不是枉费周折吗?
王玉峰上场之后,还不肯遽然开弦,自己先斟了一碗茶,慢慢地喝着,表示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喝足了茶,方才把弦子拿起来,定了定弦儿,便慢慢地弹起来。头一出是《龙虎斗》,学汪桂芬同何桂山。但觉嗓音洪亮,中气充足,同汪、何对唱是一样。尤其是唢呐的声音,随着唱调,听了一个逼真。这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法神妙。《龙虎斗》唱过去,紧跟着又开演《武家坡》。你要闭上眼听,便是谭鑫培、王瑶卿两人,对口高唱。唱过几出戏去,又弹了一套市声。这市声便是大街上各种做小生意叫卖的声音,九腔十八调,无奇不有。用三弦托出来,猛听去仿佛乱七八糟,细听却是各有各的韵调神味,一丝也不乱。凡久住北京的,听了这种声音,就如同走到大街闹市一样。名为市声,是确切不错的。这市声弹罢以后,天已不早,又弹了一回洋鼓洋号,便算收场。王玉峰放下弦子,向大家一鞠躬,便到后台去了,众人便也慢慢地散去。
田、金、余三人出了三庆茶园,缓步向西行去,来到煤市街。金戈二提议,说咱们到福海居去吃搭裢火烧,你两位可赞成吗?二人齐说好好,于是一同进了福海居。吃饭的人已经拥挤满了,只得在楼上紧靠窗户,寻了一张小桌,对付着坐下。好在吃小馆子,也不用什么局面,随便摆上几碟酒菜,温上半斤白酒,三人慢慢喝着。催堂倌快上搭裢火烧,好预备吃饱了各自回家。此时天光已将黑了,饭馆的电灯,业经捻开。只是因为座儿多,搭裢火烧催了几遍,始终端不上来。金戈二急了,向跑堂的发气,叫他快快端上来。又等了一刻,堂倌慌张张地端着一盘搭裢火烧放在桌上,便说三位请快一点吃吧。戈二听了,更不觉气往上撞,说:“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要得很早,你尽着不上来,好容易端上来,你催我们快吃,难道就许你迟慢,偏不许我们迟慢吗?!”堂倌见戈二闹脾气,脸上赔着一种苦笑,回道:“这位老爷不要生气,并非是小号为贪图多卖座儿,催你三位快吃,实在是因为东城起了兵变,莲花市大街,全着起火来。左右铺家,全上门了,小号也等着要上门,所以请诸位老爷快吃快走。”三人一听这话,全吓了一跳,再看楼上的座儿,果然纷纷会钞,忙着下楼。余两吾说:“咱们也快吃快走吧!”田念壬的眼快,指着楼外,向金余两人说着:“你们看东城,果然起火了,火势还不小呢!”两人顺着他的手看,果见东城乌烟红焰,上薄云霄,看神气火势真个不小。金戈二说:“咱们快吃吧,不要看了。”三人匆匆地每人吃了几个,田念壬会过钱,一同下楼。余两吾说:“咱们离家都远,暂时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吧。不要迎着乱兵走,自讨危险啊!”戈二道:“咱们到哪里去呢?”两吾道:“咱们到琉璃厂火神庙,去寻周二庄。他那里很背静,躲着最相宜。如果太晚了,就住在他那里,也很宽绰便利。”金、田两人俱都赞成。当时抓了三辆胶皮车,坐上便走。叫他快快拉到火神庙,多多给钱。三个车夫全是年轻力壮,拉起来如飞一般,直向琉璃厂跑去。沿路之上,见往来的人,全都慌乱乱的,现一种惊惧之色。再看各铺家,多半上了门;有没上的,也正在摘幌子,挑灯笼,举着门板,预备急速上好。正在这时候,远远地忽闻枪声。有那胆子小的,把幌子也扔在地上了,灯笼也摔灭,门板也上差了,手忙脚乱,越急越办不好。金、田、余三人的车子,转眼拉到了火神庙,每人给了三毛钱。敲开庙门,匆匆地跑进来。好在周二庄的卧室,就在火神庙前院。
或者说,这周二庄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道士呢?要不然,为何不住家中,却住庙内。诸位猜错了,他既非和尚,也非道士,乃是琉璃厂一家首户的财主,开着几座很大的铺面,家中净房产有二三百处,自己住着很大的一所瓦房。二庄是前清的一个武举,别看他是武家子,偏偏性好风雅,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爱,竹兰梅菊,全都画得很好,专好同一班名士往来。他嫌家里不清净,特特搬到这火神庙里居住。收拾出三间屋子,一间作为住室,那两间明着,专为临帖作画,及会客之用。二庄为人极好广交,所以屋中的客,总是满满的。金、田、余三人进了他的屋子,见电灯非常明亮,二庄正伏案上画兰花。那一旁坐着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本古帖观看,那一人吸着烟卷儿,正在出神。一见他三人进来,全起身招呼,原来坐的是丁元珍同张冠卿。张冠卿也是清真教人,写画俱佳,同周二庄是画友。田念壬跑过去,说冠翁,你看的什么碑帖,可否我们也赏鉴赏鉴。冠卿忙递给他,说:“念壬,你于碑帖一道,很有经验,并且见过的也很多,请看一看,这是什么年拓的东西?真不真?值多少钱?”念壬接过来看,乃是北魏三种造像,合订在一册的。头一种是元景上造石窟,第二种是僧晕造赤金释迦像,第三种是高归彦造白玉释迦像。念壬道:“这三种造像,全是魏碑中的上品。元景上虽然模糊一点,神味却丝毫未走。他的结构似张猛龙,气象挥霍,又在张猛龙之上,仿佛与魏品一同出一手。僧晕古茂丰厚,大有谷朗晖福寺的意味。高归彦的字体,在魏碑中是最近时派的,要猛然看去,直与赵吴兴的字一般无二。其实却大大不然,因为古人作书,最讲疾势涩笔,吴兴书法,深得疾势之妙,只可惜他用的是滑笔不是涩笔。高归彦造像记,深得势疾笔涩之妙,所以他的结构形态,虽与吴兴相似,神韵骨力,却迥乎不同。冠翁这部帖是新购的吗?”冠卿道:“价钱尚未讲妥。这是琉璃厂存古斋的东西,你断一断他要多少钱?”念壬道:“这三种造像的原石,全有存家,仿佛记得元景上是河南袁家的存物,那两块石头,可就记不清了。这三种碑片,通统买起来,不过六七元钱。再加上裱工,也用不了十块钱。他顶多向你要十元,还能够再多吗?”冠卿伸了伸舌头,说可了不得,他要三十五块呢!念壬道:“趁早儿还给他。爱买五六块钱,再多了就犯不着啦。”两人谈着话,周二庄已经沏上很好的小叶茶来,每人敬了一杯。
彼此高谈阔论,兴致淋漓,竟自忘了外间的兵变。忽见一人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了不得啦,变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所有延寿寺街的买卖,全抢遍啦,连王致和臭豆腐铺,都不曾漏下。你们还这样自自由由地品茗清谈,胆子可真不小啊!”大家看来的人,正是《北京画报》的主笔李菊仙。菊仙是北京有名的画师,并且专门画报。他在画报上画的种种新闻,真能传神阿睹,无一条不精彩动人。此时他正在火神庙中,租了三间房子,发行《北京画报》。他住家在东城,每日总在下午六七点钟,在家中吃过晚饭,才坐车子到火神庙来,收拾新闻,起草画稿。倚仗着他的手快,有三个钟头,准能画出一张报来。庙内有石印局,立时便能做版印报。今天他才吃过晚饭,就赶上兵变。有心不来,这画报的事,又没人能替代;要来吧,遍地全是变兵,又真有点害怕。游移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坐上车从乱兵丛中经过,由东城直奔西城。拉车的本不肯冒这险,经菊仙许了他三块洋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