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点头称是,然后出门上车。伙友陪着他坐在车里,行至半途,他忽然叫车停住,对博士说:“这旁边有一家,欠咱店中五十镑货钱,老掌柜叫我顺路取回。他此时尚未睡,等咱们回来,他便早睡了,这笔账便讨不成。好在我同前途已经说好了,如今再给你一张片子,你自己去。回来取过钱,我必去寻你们,这车夫也是中国人,决不会错的。”说罢,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孙博士,他便下车去了。博士为人正直,向来不疑惑,便坦坦然任凭车夫拉了前往,转弯抹角走了好久工夫,方才拉到。把车停了,博士举目细看,见是很大的一所宅院,门前也没有字号同公馆的牌子,门前却站着两个中国人,见车已赶到,便上来请孙博士下车,说我家主人已经候先生多时了。博士下车,这二人将他引入宅内,让到一间大客厅中,收拾得很是华丽。孙博士心想此人家中这般阔绰,为何还想当刺客呢?正在踌躇,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发已苍白,是中国装束,穿一件灰鼠皮袄,蓝宁绸的面子,洋灰鼠出风的大马褂,头戴六辫便帽,足登缎靴,脸上架着大茶晶眼镜,慈眉善目,方面大耳,相貌生得并不恶。见了孙博士,忙把镜子摘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拱孙博士上坐。此时孙先生心里益发疑惑:这是什么人啊,他能当刺客吗?方要张口动问,此人倒满面春风地先说道:“兄弟久闻先生大名,只恨无缘会晤。今日幸得瞻韩,快慰已极。”孙博士连说:“不敢不敢,请问先生贵姓?台甫?在英伦有何营业?”只见那人笑道:“小弟明人不做暗事,如今老实对先生说,我姓张名善伦,就是咱们中国驻英的公使。”孙博士到此,方恍然大悟,知道钻了圈套。便也毫不畏惧地说道:“你既是满奴,咱们虽系同国,却为仇敌,今天既被你用诡计擒获,是杀是斩,姓孙的甘心领受,你也不用花言巧语来刺探我。”张善伦笑道:“先生你先不要骂人,听我详细对你说。你想要刺杀载兴这件事,不但你民党人认为当然,就连我官僚党的张善伦,对于载兴这个东西,也恨入骨髓。假如要不在此地,我张善伦不但不阻拦,还要帮助你们呢!如今在这地方,他要真被刺死,我一家性命全要随之不保。因此无可奈何,才把你先生请到使馆来。实对你说,我决没有害你的意思,只请你暂在我使馆中屈尊几日,俟等载兴出境,我即刻便放你出来。咱二人虽然冰炭不同炉,我的为人,却很知道怜才重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拿革命党擎功。”孙博士见人家如此恭敬至诚,也不好意思再骂人,便笑道:“张先生你这番苦衷,我很能原谅,不过我乃革命党魁,你既获着我,再放了,这个声气传出去,叫满廷知道了,你如何担当得起?”张善伦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替我担心,我自有两全的法子。”说着便唤左右,将戈先生请来。不大工夫,出来一位美国人,年纪有三十上下,善伦忙替引见。说这位戈先生,名叫戈德,他是美国人,我聘的洋文秘书。这位孙文先生,是我国的革命党魁。请孙先生随同戈先生到秘书室休息,你二人相伴,也免得寂寞。二人握过手,彼此谈了几句,很是投机,戈德便携着孙博士的手,领到自己卧室。
这里张公使便吩咐套车,自己亲身到大旅馆看视载兴。载兴正躺在床上过瘾,见张使进来,他略略点一点头,仍旧吸他的大烟。张使心里说好小子,你不用骄人,少时我先吓你一吓。随坐在他烟榻上,假做出惊惶失色的神气来,低声说道:“现在不好了,爷的性命是很危险的,我特来给你送个信。”载兴一听,吓得一哆嗦,把烟枪失手,正砸在烟灯上,整整砸成四半。连忙坐起来,一手拉了张使,颤声问道:“你……你你你,这话怎讲?我……我我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要要命?你你快说!”张使道:“爷先别害怕,听我细细地对你说。如今革命党首领孙文,现在伦敦,他雇了二十名亡命徒,暗藏手枪炸弹,在旅馆左近,昼夜逡巡,专等爷一出门便要实行刺杀。我得着这个信,赶紧来告诉你,你千万要留神。”载兴一听,立时把青脸吓得雪白,也不端贝子爷的架子了,扑通跪倒在地上,揪着张使的衣襟,咧嘴哭道:“大哥呀!我一个人的张大哥呀!你得想法子救救我,难道瞧着我死了不成吗?我早知这样危险,我决不来。没想到三万多里地,把命送在这里,我家里的亲人,也见不着啦。”说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这一哭,把跟人护卫全哭进来了,见这光景,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张使摆一摆手,把他们全支出去,忙将载兴拉起说:“你不用害怕,慢慢地想法子。”载兴发急道:“我的哥哥,这是要命的事,还慢慢想法子,你真害苦了我了。”张使道:“这件事实在不好办,按国际公法,革命党叫作国事犯,哪一国全有,他们西洋国不但不肯带同捕拿,还要特别保护呢!这事只能由我们防范,要求英国是毫无效力的。但是我们在明地,他在暗中,防不胜防,这可叫我有什么法子?”载兴道:“你想个主意,赶紧打发我回国,我自离了伦敦,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吗?”张使道:“你说得太容易了,莫非从旅馆中驾云走吗?你自出旅馆门便有危险,倘然没有十分把握,我敢放你出门吗?”载兴听这话,又哭了,说难道叫我老死在英国不成。张使皱着眉,沉吟了半天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恐怕你不肯依从。”载兴道:“此刻但求逃活命,有什么不肯依从的?”张使道:“除非是用男扮女装、变服潜逃的法子,再想不出旁的主意来。”载兴道:“怎样男扮女装呢?”张使道:“前三天你先发出话去,说某日准走。发话的这一天,夜里你扮成一个中国贵妇人模样,从随员中再选一个少年,扮成使女,再带上一名护卫扮作仆人,临时我自派马车来接。你上了车,一直拉到码头,我在船上候着你,你自上了船便不怕了。我派两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巴黎,你在巴黎旅馆里候着,所有这边旅馆的事,我帮同料理一切。第三天打发他们全数启行,纵然有刺客,看不见你也就完了。你看这个主意何如?”载兴无可不可地满口应承,唯有妇人衣帽,却不现成。张使说:“你给我一千块钱,一切全由我去预备,西洋女衣女帽全是贵的,不比咱们中国,两块钱买一件大袄,三块钱置一条裙子。”载兴连忙取出一千块番票来,交与张使,张使接了,便告辞回馆。临行时,载兴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早早地来替我仗胆,我心里很害怕。张使答应着,次日午后,便携着一包女衣来至旅馆。载兴因为心里有事,起得很早,一见张使到了,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忙问他衣服可曾备齐。张使打开包袱,一件件拿出来教给载兴怎样穿戴,又叫他把辫子绾在顶上,脸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粉,少加一点胭脂,换上两只高底妇人皮靴,把衣服穿好,戴上一顶皮帽子,外买了一个整狐皮搭在肩上,猛然看去,很有几分姿色。本来载兴长的相貌并不丑,因为抽烟抽得色气难看,如今拿脂粉一托,居然有几分美人风度。打扮停妥,把张使也招笑了,他自己照了照镜子,很觉着得意。说:“我从今以后,便改成妇人装吧。”张使又问他:“使女可曾选得?”载兴忙把恒泰喊来,叫他招呼随员英老爷过来。恒泰见贝子爷忽然变成妇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以为是张使同他闹着玩呢,忙去招呼英老爷。这位英老爷,姓英名贤,也是满洲旗人,现任商部员外郎,平日专陪着贝子爷,在前门西一带玩耍,现年二十四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是载兴时刻离不开的人,所以此次出洋,特把他奏调同往。此番要男扮女装,自然要以他为首选了。少时英贤过来,一见载兴如此装束,不觉拍掌大笑道:“怎么王爷变成王妃了,这一改扮,真是倾城倾国,只怕赵飞燕杨太真见了爷,还要自惭形秽呢!”载兴道:“小英!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怎么对你说的?你还要拿我开心,也太难了。”英贤见他动了气,赶忙自认不是,说爷不要生气,看我陪着爷装扮起来。说罢忙自己伸手,跟唱戏的上妆一样,也抹粉涂脂,不大工夫,居然花枝招展,变成一位洋装的绝色女子。张使道:“真像真像!足能蒙混过去了,可千万要嘱咐带来的人,不可声张出去。如果叫刺客知道了,那更不好躲呢!”载兴道:“这一层你不必虑,全嘱咐过了,决然没有人敢说。只是这旅馆中人,如何瞒得过呢?”张使道:“这一层你也不必虑,临时仓促之间,他这大旅馆,平常总住着一千几百号人,男男女女,哪一国人全有,谁注意到你二人身上。只是说走准走,临时可别胆怯,你干脆明天晚夜准走,我派车来接你。船位也由我替你定妥,明日见吧。”说罢起身告辞,此时载兴也不骄傲了,直送出他楼门外,意思还要往外送,张使忙拦住他道:“爷快回去吧,你这种打扮,叫人看见,男不男女不女的,倒露了马脚。”载兴被人提醒,连忙缩身回去。
次日掌灯时候,张使果然派马车来,载兴胆胆怯怯的,早穿好了女衣等候。英贤也换好了,在一旁伺候。侍卫恒春改穿洋装,口袋里揣着六轮炮,在前面开路,英贤假装搀扶着太太,一步一步地走出旅馆大门。把门的虽多,看了两眼,因为人客太多,谁去盘问这些事,还认着是钦差带来的家眷呢。出了大门,载兴不住东瞧西看,恐怕刺客在身旁,好赶紧逃跑,幸而此时门前很清净,但见远远的有两个人走,吓得载兴立时想跑,英贤一手把他揪住,低声说道:“爷快上车,千万跑不得,一跑反招出麻烦来了。”一边说,一边拉着载兴上车。哪知他心里害怕,两条腿越走不动,颤颤巍巍的,直要爬下。到底恒春有力,用两手掐着他两肋,好像提弄小孩一般,一直将他提上了马车,英贤也急忙上车,恒春也随着上去。马车夫一摇鞭子,风驰电掣,直奔码头而来。到了码头,张使正在船头瞭望,见他平安到了,十分欢喜,立刻招呼他三人上船。单定的两间包房,载兴同英贤占一间,张使派了使馆一名书记、一名翻译同恒春共占一间。张使对载兴说:“这书记名叫平成,翻译叫朱子绶,全是在外国多年、最有阅历的人,有他二人跟随,决不会吃亏的。你们到巴黎,顶好住在路易大旅馆,明天我打发这里人,全到路易旅馆去会面,是最妥当的了。”此时载兴只有百依百顺。张使又叫他把衣服换回来,省得到旅馆中,叫人注意。诸事全替他安排好了,然后坐马车回馆。次日亲身到伦敦大旅馆,把一切账目俱都结算清楚,通共住了二十七天,房饭零星各费共合英金一万四千八百七十三镑九先令六便士。张使从钦差账房把这笔款完全支出来,付清了旅馆,又另外赏给夫役酒钱五十镑,然后送他们大家上船,到巴黎去会齐。其实此次英皇加冕,凡各国派来的大使,所有一切饮食车马、房屋零用的,俱由英国外交部供给,临行之时只需开一篇账,送至外部,他那里便如数发给,绝不少给一文。此次载兴走后,张使把伦敦大旅馆的账单用公函送至外部,外部忙把这一万四千多镑的房饭费一总送至中国使馆,张使写了一个收条,便安然赏收了。凭空发了一笔大财,自己越想越高兴,若非撞着这个浑蛋钦差,焉得有此便宜。
正在高着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革命党孙文,是我亲手交给戈德,已经五天了,到底如何发落呢?要真放了他吧,倘然这个风声传至北京,说我与革命党勾连,再被御史参上一本,如何担当得起?不放吧,一者失信于孙文,二者将他解到中国,沿路之上,他的党羽众多,倘然被人劫去,岂非徒劳无功,还结了一重恶感。左思右想,这个问题倒闹得无法解决了。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随吩咐左右将戈德请来。先问戈德,对于孙文如何处置才好?戈德道:“公使原说是放他,此时贵国钦差已经走了,只可践言放他就是了,还有什么商量的?”张使道:“你不知道,我们国的皇帝说他是大逆不道,要杀他的头,灭他的族呢!如今好容易获着了,岂有轻易释放之理。我前天的话,不过是暂时安住他的心,省得他胡闹,你怎么认起真来?”戈德听了这一套话,登时把脸全气青了,问张使道:“你堂堂一位公使,难道可以言而无信吗?再说孙文因为政治革命,乃是贵国有价值的伟大人物,连我们外国人还尊敬他、保全他,你与他同国同种,怎么倒想残害他呢?”这一席话,把张使问得闭口无言,低着头半天也答不上来啦。后来叹了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