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汉说到这里,自悔失言,脸一红,将话顿住。九锡笑道:“你自管说,我决不见怪。你别看我做官,我却把做官的恨得入骨三分。越有人骂做官的,我听着越欢喜,你快说不必迟疑。”之汉道:“因为这样,所以我就居然入伙了。不过我这入伙,却不能同他们去打家劫舍,只在暗地里给他划策、出主意。前不多日子,我同章春林杨四虎,跑到省城来闲玩,在小北关无意中撞见了袁金环。他骑着自行车,跑得飞快,并不曾看见我。我一见了他,忙将自行车拨回,加紧赶上去,越过他的车,又拨过来,在他车前一横。他这才看见我了,哎呀一声,当时从车上摔下来。我连忙下来将他扶起,他抱住我叫了一声表兄,便放声大哭。我连忙将他拦住,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硬拉他到青莲阁烟茶楼。此时春林四虎两人,也全赶上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同到了烟茶楼,这才叙说从前的历史。我埋怨他,为什么不上金州去投奔我家,却母子在此受这样艰难。据他说,自己家里,遭了这意外横祸,不愿再拖累亲友。况且我也这般大了,自己不能独立,却叫旁人替我养活母亲,我自己也实在惭愧得慌。如今在迎宾楼,虽然身为贱役,到底是自食其力,总觉着比投奔亲戚强得多。我听他小小年纪,有这样志气,自然十分佩服。春林尤其倾倒得了不得,一定叫他辞了迎宾馆的事,随我们到外边去阅历阅历。他一定不肯,问春林做什么营业。我同春林,原不肯说实话,怎当得杨四虎,是一个粗人,他知道我同金环,是姑表兄弟,以为这样亲戚,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将来历全对金环说了。幸而金环这小孩子,非常开通,他说这是英雄豪杰干的勾当,可惜我年纪幼小,不能执鞭随蹬,要不然,我很乐意入伙。春林见他这样机警,非常爱惜他,从此我们也常到迎宾馆去寻他。这便是以往从前的历史。大人此次来,他有信知会我。我因为避嫌疑,所以不曾过来给大人请安。如今听明夷说,大人同春林已经有了成议,贡生心想,这时候谈谈,没什么要紧了。并且大人如有为难之处,自请向我说知,我能够为力的,无不尽力。”
九锡听了,真是恰合孤意,说不尽的欢喜,忙将自己为难的情形,向之汉说了一遍。之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大人自请万安,我决能叫春林俯首就范。所有编制费、常年饷种种,大人也自管应许他,临时我决不叫大人丢脸作难,并且连宋大帅那一方面,贡生全可以担承。”九锡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恍然了悟。这样看起来,袁金环已经得着大帅的意思,将机关透与之汉,所以之汉才敢吹这大牛皮。可怜我王九锡,还蒙在鼓里,瞎为的是哪一门子难呢!索性春林要求什么,我就答应什么,他叫我立约,我便同他立约,还有什么难办的呢?随笑向之汉道:“这事既承贤契为力,回头还得求婉言规劝。春林既然受了招安,便是朝廷命官,同从前的性质,可判如霄壤了。诸事总要耐一点烦,万不可没要紧的事,就发脾气,以后在大帅面前,总不相宜。”之汉道:“大人这是金玉良言,贡生一定向他说。”九锡又说:“随春林的那条大汉,我看他实在是一位英雄,将来招安之后,我一定保他做营长。此人若带兵上阵,真可以勇冠三军,但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之汉以为九锡是真不知道呢,便对他说:“此人姓杨名四虎。他也是胡匪出身,为人忠诚勇敢,实在是一员虎将。并且他忠于春林,跬步不离,除去春林之外,不知再有第二个人,春林也将他看作第一名心腹。大人虽保他做营长,他还未必肯做,最好就派他为统领的中军,仍然是步步跟随,他必然格外欢喜。”九锡道:“这样我一定能做到,就请你替我转达吧。”之汉答应着。明夷乘势问九锡:“今天还能开议不能?”九锡一想:目前既有这样顺利的机会,岂可再耽延时刻。况且这个地方,无异龙潭虎穴,我但能早离开一天,何必在这里纠缠呢?想到这里,便对明夷说:“今天掌灯后,咱们还在原处会议。”大家点头会意。
果然这一天夜间,会议得非常顺利。在王九锡固然是百依百顺,然而章春林,也不是昨天倔强的样子了,居然成立了几个条约:第一条,东三省制军,允许保奏章春林为副将,马二麟为参将,章明夷为同知,加知府衔,其余的小头目,按其等级,酌量咨部,保以相当官职;第二条,章春林暂派为十六营统领,马二麟派为十二营统领,章明夷派为八营统领,分驻省城及奉天各要塞;第三条,三个军头编制费,并定为五十万元,一个月交清;第四条,常年军饷,由省库支给,其数目俟编制后酌定之;第五条,统领直接统属于东三省制军,不受他人限制。这几条合同签订了,在章春林等自然是心满意足。第二天早晨,九锡便告辞回省,章明夷特派了八名马队护送。
九锡到了迎宾馆,略休息一刻,便上院禀见。宋耳顺将他延至花厅,一见面,连道辛苦。问他办得怎样?九锡道:“职道上托大帅威灵,下得袁金环臂助,居然马到成功,幸不辱命。”说着便从袖中将那几条合同取出来,双手呈与耳顺:“请大帅过目。”九锡递上这个合同去,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怕的是大帅怪下来,嗔他应许的数目太大,保的官职太高。哪知耳顺见了,却和颜悦色的,并无丝毫嗔怪之意。九锡到此时,如一块石头落地,静候大帅如何发落。只见耳顺行所无事的,将那合同底稿,放在桌子上,向九锡笑道:“你这样办得很好。本部堂今天便叫文案处预备奏折。你老哥可到文案处,将这次招降的经过叙明。但是不必照着实话去说,只说近年以来,日俄两国的浪人,同虚无党,在我国东三省边境闹得很凶,致商民不得安生。那章、马三人,在乡村召集民团,实地训练,所为防止日俄党人骚扰,保护乡里,厥功甚伟。况且能禁止俄国的革命宣传,其功尤大。朝廷若收为正式军队,必能御外侮而保治安,因此派王九锡奉宣朝廷德意。这三个人感激涕零,情愿报效官家。谨按其民团之多寡,定为正式军队,某人应保某官云云。你可明白我这意思吗?”九锡连声应道:“职道晓得,请大帅自管放心。”说罢便要告辞下去。耳顺又把他叫回来,低声吩咐:“你同文案拟保案时,可将袁金环加入,保一个试用知县,加五品衔。”九锡笑道:“大帅吩咐的是,本来此次招安,深亏金环在暗中帮助。若没有他作线索,章春林是很不好说话的。”耳顺点点头,说这些情节,我全明白。你下去帮同拟稿好了,我再叫文案处预备三道委札,先委他三人为统领。从明天起,就着手编制,款项可由粮饷局发给他们。朝廷的旨意,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我们编制军队,却是一天也不能迟缓的。九锡答应下去。
果然宋大帅办理这件事,非常高兴。第二天委札便下来了。粮饷局总办荣厚,面见九锡,对他说:“请你转达章、马三位统领,我这里银子现成,他们哪时用,自管具公事来领。这是奉大帅面谕的,丝毫不能留难。”九锡答应了,又禀见宋耳顺,声明自己愿到石麟堡,将委札面交他三人。他三人见了委札,必然同到辕门禀见谢委,大帅也好当面施一番训诲。耳顺道:“这样很好,你就去吧。”九锡下来,此次却不是从前私行的样子了——向巡警衙门,特借的绿呢大轿;曾得胜戴着五品顶戴,给他打顶马;有章明夷随来的八名马队,他自己还有十二名,一共二十名马队,前呼后拥,好不威武,一直奔石麟堡。又路过当日打尖的那个茶馆,九锡吩咐住轿。自己走下来,一直进了这个茶馆,一眼看见大车,正在那里招呼客人。便笑道:“乡亲,还认得我吗?”此时茶馆的许多人,因见有绿轿马队从这里经过,心里明白,这必是一位大官,多有跑到门前来看的。却不料轿子到门前站住,轿里的官走出来,竟进了茶馆,吓得这一群人,藏藏躲躲,不知怎样才好。及至九锡进来招呼大车,大家又露出很惊异的样子,想大车是何等之人,怎会认识官呢?在大车本人,突然见九锡招呼他,也有点莫名其妙。因为这一回九锡的衣服气度,较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只像一个孤行客人,如今是二品顶戴,双眼花翎,紫宁绸开气袍子,天青缎子外套,朝珠补服,粉底官靴,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晶眼镜。因此大车益发认不出来,只吓得浑身发抖,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口称大老爷,你老人家认错了人吧,小的哪有这样体面的乡亲呢?九锡将眼镜摘下来,笑道:“我并不曾错认了。你还记得那一天早晨,有一位孤行客人,拉着马在这里打尖吗?那就是我,同你也曾认过乡亲的。”大车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定住了眼睛,又仔细端详了一回,不觉失声叫道:“大爷,你那一天不是到石麟堡去吗?怎么今天又变成这样阔的老爷,你到底是谁啊?”九锡听他这样语无伦次,忍不住地大笑,说:“你快起来吧,我是东边道姓王,你在东省多年,总应当知道有一个快马王三,那就是我!”大车忙爬起来,喊道:“我的大老爷,你原来就是快马王三大人!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上回伺候得不周到,你老人家,可不要见怪啊。”九锡正色对他说道:“你不要絮絮叨叨地乱说了。本道因为你为人挚诚,初见面,就能披肝沥胆地说心腹话。似你这种人,在如今世界中,实在不可多得,所以本道顺便来访你,想提挈你也到石麟堡走一遭,算是我的护从。将来有机会,还要保举你呢。”大车道:“大人这样栽培我,真是天外飞来的幸运。但是小人这一身衣服,怎能够跟随大人去作护从呢?”九锡笑道:“这没要紧,我现带有护兵的衣帽,快拿出来给他换上。”又将随来的空马给他一匹乘上,立刻跟着王道台,忽忽悠悠,便到石麟堡去了。这一个茶馆的人,无不点头啧啧,称赞大车的幸运。
这一回九锡重到石麟堡,不是头一次的冷落景况了。轿子才到庄前,便是咚咚咚三声大炮,紧跟是章春林、马二麟、章明夷,全是戎装挎刀,带着许多护兵同军乐队,在庄外相迎。鼓号齐鸣,章、马三人,俱在轿前请安。九锡拱一拱手,便一直抬进柳林以内,直至明夷宅内,会客厅前,方才落轿。九锡走进厅中,又重新同章、马三人见礼,笑道:“幸不辱命,你三位全是统领了。”说到这里,从怀中将督署的三封委札全取出来,分交他三人观看。都是一尺多长的大官封,外面几个大字,是“钦命东三省总督部堂封”,那一面是右札委某某人准此。三人忙取出里面札文,翻开细看:头一行是印版的大书“钦命头品顶戴兼陆军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衔总督奉吉黑三省部堂宋”;下面是写的为札委事,现查某人娴悉军事,久历戎行,特委为本省新编若干营统领,即日到差视事,此札;骑缝年月,全盖的是总督部堂的紫印花。三人见了,真是喜出望外,立刻将委札供在上面,叩头行礼,算是谢了总督宋大帅。转过脸来,又朝着九锡跪下行礼。九锡忙还礼不迭,说:“你三位这是胡闹了!咱们以后是同寅弟兄,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呢!”四人一同起来,紧跟着汪之汉、杨四虎同明夷部下一干人,俱都上来给统领道喜,当日杀猪宰羊,大排筵宴。章春林、马二麟,立时派人到电报局给他们本寨中拍去电报,报告一切招安情形,叫他们谨守老营,不许胡乱打劫,专听候省城正式官信,便一同前来受编。九锡又将大车给他三人引见,说:“这是本道一位乡亲,随我多年,可惜没有机会保他做官。请你三位酌量在本军中,委他一点小事做做,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春林连声答应,一定借重。九锡又向他三人说:“此番宋大帅招降你们三位,总要算是开诚布公,并且连一切条件,他老人家全都慨然应允,概不驳回。照这样上司,真要算人生第一知己。你三位理应先进城去,谒见大帅,当面叩谢,才合乎官场的礼节。不过去与不去,是你们的自由,本道决不勉强。因为这是头一次,倘然你三位多疑,认着我是诓你们进城,别有用意,那倒是将好心变成歹意了。”马二麟道:“这有什么?不用说大帅待我们这样至诚,我们当去面谢;就是你老人家,因招安我们,居然敢跑到石麟堡来,探这龙潭虎穴,难道说我们就不敢进城么?”九锡大笑道:“到底马兄是快人快语。”那两个姓章的,也都异口同音,说:“我们明日早晨,一准随大人前往。我们既非草木,难道就没有一点人心?要再疑惑大人有什么歹意,那可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