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几位老太太央求出来调停,街坊的张太太、李太太全看不过了,一齐上来把赵氏扯住,扯进家门去。杨修先看着赶车的将行李卸完,将车钱开发了,然后进门来向夫人解释说:“这接吻礼在东西洋夫妇是最普通的礼,并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夫人仍是哭喊不答应。街坊老太太也劝不好,后来高低又由杨修行了一回中国的跪拜礼,这位赵氏夫人的气方才消了。杨修打听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赵氏说娘的脾气大,总嫌我伺候不周,赌气上姑奶奶家住着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后来又亲自去接,她老人家执意不回来,我可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杨修亲自把他娘接回来,随着连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见儿子才回来,也不便说媳妇的不是。过了几天,湘阴县知县亲自前来,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谒见庄宫保,然后再到天津谒见项宫保。又封了三百两银子做盘费,请他千万不要耽延。杨修同母妻商量,月内便要起身。他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转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赵氏哭着喊着,一定要随她丈夫同行。杨修面子上因为有娘,总不肯答应。老太太却很赞成,说:“我的身子还康健,也用不着人伺候,叫她随你去吧。你们走后,我便实行迁到你妹夫家里,母女在一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杨修答应是,便收拾行李,择了日子,夫妻两口带着女仆孙嫂,还有他的妻弟赵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老太太把家里收拾一空,把房子赁给街坊,十几亩稻田也租给街坊去种,自己一心妥实地住在女儿家,反倒少生了许多闷气。
再说杨修带着家眷来至南京,在城里升官店住下,占了两间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着名帖去拜见庄宫保。但见这总督衙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自己先到号房挂号,无意中遇着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阴人,名叫秦文禄。彼此谈起来既是同乡,又牵连着有一点亲戚,自然十分亲热。杨修又送了他十两银子的门敬,秦文禄更同他要好,便指点他快回去换衣服、学官礼,然后再来禀见。说:“这位宫保,脾气很大,他生平最不欢喜洋装,要再剪了发,更讨他的厌了。你老哥剪发洋服,不用说,见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礼了。就这样一开场便要砸锅,至不济挨他一顿申饬,碰巧连功名全耽误了。你快回店买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顶,全预备好,再买条假发辫安上,在店里学会了庭参礼,然后再来禀见,以免碰钉子。咱两人又乡又亲,你丢了体面,我脸上也无光彩,你急速回去办理吧。”杨修谢了指教,连忙到估衣店将袍褂买齐,又托店里人替他买了一份靴帽、一条假发辫。对他夫人赵氏将上项情由说了,赵氏道:“本来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说呢?但是这庭参是怎样的行法,你没有打听明白吗?”杨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说,想做官,连庭参礼全不懂,太难为情了。”赵氏道:“这是朝参大典,你能假充聪明吗?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难道就学会接吻一样吗?见了堂堂总督大帅,你难道也行接吻礼吗?杀不了你,也发了你!世界上哪找你这样废物人去。”杨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场的事,啰唣得很呢。你是聪明人,倒替我想一想,这庭参礼应当什么架势?咱们在私下里先演习一回,等演习好了再去禀见,也省得失了仪。我的太太,你怎么连这一点忙全不帮我。”赵氏笑道:“难为你连这一点子事全参不透,你没看见过我们妇人在庙里参拜观音吗?那总督的威风一定比观音又大了,就仿照我们参拜观音菩萨那样参法,是决不会错的。”杨修道:“我何曾看见过参拜观音?既然如此,我先假装观音,你参拜一回。我看看,也好学这一点乖。”赵氏听了将嘴一撇,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啊!我先给你行个四起八拜礼,你坐在上面安然享受,也不怕折了草料?”杨修道:“这是正经事,并不是我讨你的便宜,你这人心太多了。”赵氏道:“你要这样说,我先当一回观音你先拜我,看好不好?”杨修道:“这有何难?就请你坐在上面当观音,等我穿好了袍褂,戴上顶帽,登上靴子,安上假辫子,咱们试验一回看。如果不合仪式,再想法子改良,你可要端庄严肃的,别闹笑话。”赵氏道:“这个自然,我先帮着给你穿衣服。”说着将袍褂取出来给杨修穿好,然后登上靴子,勒上假发辫,戴上帽子。赵氏相看了一回,笑道:“有了做官的架子了,这大模大样的也像一个上等人物,比洋鬼子不强得多吗?但是我也得装扮装扮,不能这样儿就充观音。”想了半天,到底穿什么好呢?忽然想起箱子底上有一件大红洋绉的狐皮斗篷,是当年她爹亡故时,从弟兄手里夺过来的。因为乡间,从来没披过一回,如今取出来披在身上假充观音,同戏台上的菩萨差不多,这倒是绝好一件行头。立时翻天倒地找出来,想往身上披。杨修拦她道:“算了吧,现在七月天气,热得气喘汗流,你穿上狐皮斗篷,不要热死吗?”赵氏道:“你休管闲事,咱们逢场作戏,装什么得像什么,你看戏台上的人,还有怕热的吗?”说着把斗篷一抖便披在身上,蹬着椅子便上了桌子,在桌子当中端端正正地坐下,合掌当胸,垂眉闭目,便充起观音来。杨修果然躬身下拜,口称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杨修参见。继而一想不对,我学习的是庭参,是谒见上司的礼,不是谒见观音的礼,倘然叫顺了嘴,将来见总督时候,开口称他为观音菩萨,那岂不成了大笑话吗?可见她虽假充观音,我却要拿她当上司看待,免得将来失仪。想到这里,便又改口道:“大帅在上,学生参见。”说着便跪了下去。一个头尚未磕完,忽听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吓得两口子连滚带爬。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督署的文巡捕秦文禄。杨修住的屋子,同孙嫂赵小二的下房相离很远,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平日赵氏又有吩咐,非经呼唤不准到她屋里来,所以两个人乐得躲在楼下睡觉。秦文禄因为杨修是乡亲,特来回拜,到了升官店账房,问湖南的杨老爷住在几号房,账房先生见是督署秦老爷,怎敢怠慢,便要亲身领他上楼。文禄说:“不用,我们是乡亲,又系亲戚,你告诉我几号房我自己会找去。”先生道:“楼上十四号房,请秦老爷自便吧。”文禄记住了,便独自一人循梯上楼,数至十四号房,见门外垂着竹帘,他原不知杨修是带着家眷来的,以为他一个人在屋里睡晌觉呢,便用力将房门推开,嘴里还喊着杨修的号,说:“子曾你醒醒吧,我来看你。”一脚踏进屋中,举目一看,却将自己吓得目瞪口呆: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婆娘,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洋绉狐皮斗篷,地下跪着一位靴其帽、袍其套、金顶辉煌的官儿,仿佛还听他说什么大帅在上,学生参见。此时文禄闹得进又不能,退又不可。桌上的妇人见有进来,吓得一闪身从桌上掉下来,摔得山嚷怪叫。地下的官儿羞得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得红着脸站起来招呼。到底文禄是个宦场老滑头,看这情形心里早明白八九,只得老着脸抹稀泥,笑道:“子曾你快先把嫂夫人搀起来,有话再慢慢说。”杨修忙过来将赵氏扶起,把斗篷替她脱下来,撩在床上。好在有皮衣垫着,摔得并不重。文禄叫杨修搀着夫人在地上遛一遛,又喊店里伙计沏白糖水,请赵氏喝两口定一定神,然后才由杨修引见,说:“这位秦先生,就是方才我同你说的那位同乡。叙起亲戚来,他也是赵家的外孙,不过支派太远了,所以你不认得。”又向文禄说:“这是你弟妹赵氏。”文禄说:“我们是表兄妹,不必从你身上论了。”赵氏见是她娘家的亲戚,自然格外亲热,便将表哥叫得山响。又说方才出丑,实在叫表哥笑话。文禄笑道:“这有什么,你夫妻演习官礼,为的是功名大事,当初谁会这些劳什子!我也曾这样学过,自己还笑不来,还敢笑人呢!总怨早晨我忙忙碌碌的,未对子曾说清,当时要将庭参两个字解释明白,也就没有这一回笑话了。”杨修乘势便请教他。文禄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这是我国数千年相沿的一种官礼,见皇上行礼,谓之朝参;见宰相行礼,谓之阁参;见御史中丞行礼,谓之台参;见督抚司道行礼,便谓之庭参。见了面也不用作揖请安,在屋子正当中,朝着上面趴下便磕头。磕头时,只将头点三点,站起来请一个安,越快越好。这就是目前流行的庭参礼。遇着上司谦恭,他也陪着磕头。骄傲的再上了年纪,不过弯弯腰就是了。极不要紧的一件事,你未免小题大做了。”一席话说得杨修怪不好意思的,搭讪着又谈了几句,文禄告辞去了。临行对杨修说:“宫保这几天因睡觉未醒,不能会客,你暂候一候吧。等何时有见的机会,我派人来知会你。”杨修诧异道:“宫保睡觉难道说几天不醒吗?”文禄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位大帅的脾气怪得很呢!他能十天八天不合眼办公事、会客、阅操,还同一班幕友作诗饮酒,把旁人耗得精神疲倦,睡眼蒙眬,他仍是谈笑风生,神采焕发。等到他要睡了觉,多者十天八天,少者也得三日三夜,不定伏在桌上,也不定坐在椅上,便昏沉沉地睡去。茶也不喝,饭也不吃,直待他睡饱了,自然会醒。就是他左右伺候人,也没人敢叫他。你说这种人怪不怪,前天夜里正闹着脾气,他有一个最得意的武巡捕头儿,名叫张豹,不知因甚得罪了他老人家,打了两个嘴巴,还罚在地下跪着。他坐在椅子上生着气就睡着了,不定几天才醒。可怜张豹不敢起来,仍在地下跪着,等他醒了好发落。要擅自起来,他醒了看不见人,那罪过可就大了。”杨修听罢,伸了伸舌头,说一个总督,就这大威风,要做了皇上,一天还不得杀七个宰八个呀!说着把文禄送出店门,见门外车马喧阗,好不热闹。
看了一会儿,才要进来,忽听有人喊道:“子曾大哥,你就住在这店里吗?”杨修举目一看,见一个人坐在洋车上,后面还跟着个车子拉着行李,紧后像一个夫役随着,皮包网篮衣箱,东西很多,在店前停住了。杨修细看,才认得是顾黾。因他改了中国装,猛看认不出来,及到面前,杨修一面招呼,一面喊店伙出来搬行李。二人握手问了好,行李大小八件点清了,由店里开了车钱。杨修拉着顾黾上楼,恰好楼上十七十八两间楼房才腾出来,收拾了收拾,顾黾住在十八号,叫他那尊价住在十七号中。又告他那尊价说,这位是杨大老爷,这是小仆陈贵。陈贵朝着杨修作了一个大揖,弯着腰,蜷着腿,真正是一躬到地。顾黾骂道:“糊涂东西,嘱咐叫你见了老爷请安,偏要作揖,这是什么样子?”杨修忙拦道:“作揖请安是一样,我们自己人,还讲什么礼?”说着仔细端详他这家人,见他不过三十上下岁,漆黑的脸,挺长的头发,穿着一件蓝粗布大褂子,脚上穿着两只蓝布鞋,尺寸很大,像是个庄稼人模样。可是举止动作又带着一点酸气,不像是伺候人的人。顾黾又指着他叹一口气道:“大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们村里教书的先生呢。放着村塾不教,一定要出来伺候我,比牛马还笨,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真是活受罪了。”杨修道:“怨不得呢,人家是斯文中人,你怎么屈人做使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顾黾道:“我怎敢屈他,他一定乐意。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跟长久了,将来会发迹的,比教书强得多。在我家里麻烦了好几天,又有家严说着,我只得带他出来。走到路上,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处处得我教导。哪是他伺候我,简直是我伺候他嘛!”杨修点点头,忙叫店伙打脸水、叫饭。吃着饭,问他别后的事情,顾黾叹道:“咱二人无故地多罚一趟南京,其实此次被召的六个人,全是项宫保主张,庄宫保不过列一个衔,并不过问。老项因为咱两个,是老庄在湖广总督任上送出洋的,不能抹他的面子,所以叫咱二人先来见他,其实不过敷衍一场,他也不见得留用,不过仍叫咱们到天津罢了。白白多费几十两银子盘费,这不是无味吗?”杨修道:“究竟也不白来,多少长一点见识。”遂将遇见秦文禄的话对顾黾说了,顾黾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得如法办理呀!”杨修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杨修陪着他到估衣店也照样买了一套,回到店来,杨修又教给他怎样穿,怎样戴,又教给他怎样行庭参礼。顾黾全学会了,心里自然很感激杨修,便叫陈贵到街上买几样新鲜食品,送给杨修的夫人作为谢仪。谁知陈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