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伶道:“一共是七个人。”朱丝便道取出十四块洋钱来,递给顺伶道:“这是我的贺礼,每人二元。”又另外拿出四块来,说:“这是格外给你两块,再格外给兴大爷的小厮小娃二元。你这就去吧,省得人家只管候着你。”顺伶忙请安谢了,便匆匆地出门而去。直到夜间十点钟,方才喜滋滋地回来,向朱丝连请两个安。头一个是自己道谢;第二个是替他那盟兄弟道谢。又说盟弟小娃,因为少爷格外赏他钱,不定哪一天,还要过来给少爷请安呢!朱丝听了大喜,忙追问他到底哪一天来?顺伶道:“这却不敢说定,因为他是伺候兴大爷烧烟的小厮,大爷的烟瘾很大。他们一共四个人,轮流倒替,还忙不过来。今天他是托付伺候大爷吃饭的小厮三星儿替他烧烟,才请下一天假来。要连着再请假,还怕不容易呢。”朱丝道:“这也用不着请一天的假,只要他能出来,同我谈一个钟头,我就很欢迎了。”顺伶道:“要出来一两个钟头,许不至十分为难,等我明天寻他去,商量着看吧。”朱丝又再三嘱托:“无论如何,你把他约来谈一谈。他只要肯来,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介绍费。”顺伶听见又有钱可得,便提起精神来,一力担当,必能做到。
果然过了两天,顺伶居然将小娃陪到朱宅。他上去一回禀,朱丝即刻叫请,快请到上房来谈谈。顺伶陪着小娃,来至上房。朱丝举目观看,见这小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少女。看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件血胡花罗夹袍,实青库纱马褂,足登武备斋缎靴,戴一顶青纱便帽,大红小帽结,还镶着一颗桃红碧玺帽花。走进来向朱丝深深请安,口称小娃给朱少爷请安。朱丝连忙还安,又握了他的手笑道:“老弟你好,以后咱们弟兄是自家人,决不要这样称呼。”便硬按着小娃在上首椅子上坐。小娃再三谦逊,说我们一个当家人的,怎敢同抚台少爷对坐。朱丝大笑道:“老弟,你太不开通了。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王府的管家大臣,现任督抚也要同你分庭抗礼。愚兄我今天同你对坐,还觉得是非分之荣呢。坐下吧,快不要客气了。”本来他们这些人,自来带着几分骄气,再被朱丝这样捧架,便也居之不疑,高坐在椅子上。朱丝亲手倒茶给他喝,问他伺候大爷几年了。小娃道:“我从十岁进府,今年整整七年了,从十四岁就给大爷烧烟。我们一共四个人,大爷对我真是天高地厚,从今年升我为童卫长。童卫长便是随驾的孩子头儿。少爷别看我年轻,也管着三四十人呢。”朱丝不觉啧啧称羡,说:“老弟真是天才!像你这随王伴驾的人,将来前程远大,是不可限量的。但不知你每月的进益如何,还够花的吗?”小娃道:“府里的规矩,初来是二两银子,多一年加一两。大爷格外抬举我,从今年起,每月关十六两了。这种死工钱,本来没有多少,倒是三节的零钱多一点。照我今年应分四厘半,每节有一千四五百银子。将来能熬到整股整份,每年就有上万的数儿了。”朱丝道:“按说老弟这小小年纪,挣的钱可真不算少。不过在这大王府中,也就显不出多来了。据我想,你们还是额外想一点油水,得着一笔,便是成千累万,还交下许多朋友,不好吗?”小娃道:“这个法子诚然不错,但是而今我也不敢办了。”
朱丝忙追问什么缘故。小娃未曾答言,先笑得前仰后合,说就是这不多日子,府里出了一个大笑话,大家全传为笑柄,因此谁也不肯多事了。这就是我们那伙伴小来造的孽。他认识一个山西人,名叫侯全,是酒缸的少老板。家里很有几个钱,硬捐了一个知府,分省试用。有人对他说,你必须拜一位王大臣做老师,求他写一篇八行,保管你到省就能得着优差。他开了这个窍,便即刻去寻小来,求他给介绍,要拜大爷做老师。小来一口应承,却向他说了一万两银子贽敬、四千两银子门敬。这位先生,对贽敬倒认头花,对门敬却有点游移,嫌这个数儿太多。后来磋商至再,算是减半,定为两千两银子。哪知这一减半,就自找倒霉了。所有门生帖、贽敬门敬的银子,俱都备齐,一律由小来拿进去。全说好了,就等明天晚饭后,他到府来拜师。岂知管门执帖的人,因为嫌钱少,便同他开玩笑。原来府里的规矩,凡初次来见的人,全是在前厅会客。看门的将侯全引至前厅门外,却不让他进去,只叫他站立在门前。并且嘱咐他,你一步也不要动,少时少王爷出来,你便跪在地下碰头。你不是姓侯吗?你就口称你小侯儿给爷叩头请安。侯全不明白这是拿他开胃,还追问少王爷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看门的对他说:“你扯起耳朵来听着,里面喊叫爷下来了,少王爷紧跟着就出来。你看头一个走的,年纪很轻,穿着靴帽、袍褂,那就是少王爷,赶紧跪下磕头,一点错儿也没有。”侯全记住了,在前厅门外,直挺挺地立着呆等。也是活该他现眼,偏巧介绍他的小来,此时并不在府。左右向大爷一回,大爷正吸鸦片烟吸得高兴,哪能立刻就去会他,只哼了一声,仍旧吸他的烟。等大烟吸饱了,吩咐换衣裳会客。因为人家来是初次拜师,大爷也只得衣冠楚楚,宝石顶子、黄马褂子、忠孝带、荷包、褡裢全系好了,方才启驾到前厅去。大爷的前边,有一个前引太监,也是靴帽整齐,专管在前边引路,随后是两名护卫、两个重卫官,在大爷前后围绕,随着一同出来。此番大爷出来会客,前引的太监名叫马珍,二十来岁,生得又白又胖,很有个天潢贵胄的架子;而且穿着一身耀眼争光的衣裳,要说他是大爷,只怕比大爷本人还来得体面呢。也就无怪侯全认错了。他一个人在前引路,一直来到大厅前。此时大爷正在后面跟着,才走到二门外,哈哈,可真出了大笑话了。那位站在厅前的侯爷,正急得望眼将穿,忽见一位衣冠齐整的官儿来至自己面前。他心里说,这可是少爷到了,也不暇仔细端详,从台阶上跳下来,朝着马珍双膝跪倒,口中还高声说道,小侯儿给爷请安叩头。一边说,一边咕咚咕咚地直磕响头。小娃是一面说,一面形容,连朱丝同顺伶全招得呵呵大笑,追问他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娃道后来更可怜了。马珍见他这样,吓得连忙倒躲,说爷在后边呢,你不要错认了人。此时大爷在二门外,恰看得清清楚楚,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懂官礼的粗野人,怎么也领到府里来捣乱?快快给我赶出去!一刻也不准停留。”大爷说到这里,自己可就站住不动弹了。左右两个侍卫,奉了少王爷令,立刻抢行几步,来至侯全面前大声喝道:“还不快滚起来!”此时侯全心里还不明白,认着是少王爷叫他起来呢,却仍伏在地上,一再谦恭,说小侯儿不敢擅自起来。两个侍卫急了,说:“你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吗?王爷叫赶出你去,你赖着不起来,能成功吗?快滚吧,不要废话了!”侯全到此时才恍然了悟。只见他倏地立起身来,又是哭又是喊叫,说我花了一万多银子,就买一个赶出去吗?大爷在那里暴躁,骂两个侍卫无用:“这样东西,为什么要放他进来?还不快快把他架出大门!”侍卫到此时,只得亲自动手,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臂,直拉出大门以外。可怜这位先生,白白花一万多银子,老师不曾拜成,反倒落一个热赶出府。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多事了。少爷你请想,这不是大大一个笑话吗!
朱丝笑道:“这也难怪大爷生气。本来众目之下,趴在地上给太监碰头,也太不成体统了。似乎这种人,上不得台盘。纵然有几个钱,也只能蹲在家里,当他的土财主,为什么想做官呢!”小娃道:“本来北京这地方,不是人住的。无论什么人,一到了北京,总想巴结着做官。其实做官也得有做官的学问,要没有这种专门学问,是千万干不得的。”朱丝道:“老弟这话,真是阅世之言。难得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种见识,实在不可多得呢。”小娃道:“什么见识,不过我在府里六七年,那些运动做官的成千累万,谁也逃不出这个门槛去。其中有得意的,也有失意的,千奇百怪,什么现象全有。追想起来,又可笑,又可叹。我想,他们何必这样不辞劳苦呢?究竟做了官,有什么好处?我真是门外汉,朱少爷,你可知道吗?”他这一问,倒把朱丝问了一个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来,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说:“老弟,你如今是大爷驾前第一个红人,愚兄想求你点事,不知你肯帮忙不肯?”小娃道:“少爷有什么事见委,自请直说,只要我的力量能够做到的,我必竭力报效,决然能够叫你如了心愿。”朱丝到此时,却又不肯直说出来。他将小娃让至里间屋里,吩咐顺伶不叫不许进来。二人在里间屋里,密谈了很久的工夫,然后喊顺伶倒茶。顺伶进来,只听小娃对朱丝说:“这做事不能太忙了,而且还得谨守秘密。倘然叫海二爷知道,他犯了醋性,说我们夺了他的生意,这件事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最好不在府里。现在大爷常到骡马市大街湖广会馆去,因为那里立了一个唱二黄的票房,所有伦四爷、侗五爷、福二爷,同我们兴大爷,不时到那里去消遣。里边的总教习,是谭鑫培。其余如沈三元、大李五、李寿山、罗百岁等,全是教习。最好我替少爷介绍,先到票房去学戏,自然同这几位亲贵全接近了。你再放出手段来,巴结他们。等大爷欢喜了,我再乘机进言,自然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朱丝再三称谢,说多承老弟指教,愚兄感激不尽。二人商议妥当,小娃告辞去了。
过了两天,朱丝果真进了票房。他本来也喜唱二黄,不过无板无眼,顺口乱哼。自从进了票房,这些教习一吊他的嗓子,说唱生净不够数儿,只能唱小生、贴旦之类。本来朱丝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唱什么,他都满不在意,只求着能同兴大爷亲近,好达他那运动目的。从此以后,每逢兴大爷来至票房,他便格外巴结。本来那些纨绔亲贵,全有一样普通的毛病,就是专好占人家的小便宜。这种毛病还有个名词,叫作雏后生奸。为什么叫雏后生奸呢?因为北京城管那有钱有势的公子王孙,一律叫作雏儿。雏儿的意思,就表示他才出卵壳,稚嫩不能自立的意思。北京城因为这种雏儿很多很多,因此便有一种应运而生、专吃雏儿的小人,终日捧捧架架,专能哄少爷欢喜。少爷喜听什么,便说什么;少爷喜看什么,便做什么。结果插圈设套,将少爷的钱诓到他们手中。一而再,再而三,不定有这么多少次。在雏儿虽然有钱无知,到底常割他的肉,他也觉出疼来。到这时候,便快够了生奸的程度了。他自己觉着,我是在这坏社会中阅历出来的人,从前虽然糟蹋几个钱,却学会不少的招数。从此以后,大可以我当日受于人者,再转而施之于人。凡有同他亲近的,他是一面防着人吃,一面还想吃人;不怕是一个铜元,他也变着方法要占便宜。这就叫雏后生奸。其实专门吃雏儿的人,一看他有生奸程度,更格外欢迎了,投其所好,事事给他一点小便宜。他便认准这个人是好人,一天比一天地亲近起来。等到有了机会,便大大敲他一下竹杠。饶花了他的钱,还叫他死心塌地,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哼。雏后生奸说白了,就是奸后更雏。北京城的公子王孙,虽不说人人是这个样儿,到底这样儿的总要居大多数。
闲言少叙,却说朱丝自从进了票房,他是聚精会神,专门巴结载兴一个人。吃饭候账,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又拿出钱来,给谭老板置行头,所为哄兴大爷的欢喜。后来谭鑫培给他出主意,说:“你要认兴大爷做义父,最好由唱戏入手。大爷喜唱老脸,飞虎山的李克用,是他最得意的戏。往常全是朱素云去李存孝,同他配搭;如今你既学唱小生,最好先学这一出。如果学会了,等彩唱的时候,你同他配一回,我在旁边喊几个好儿,他一定格外高兴。那时我便极力撮合,由假而真,叫他认你做义子,三言五语,便可成功。你想这个法子,好不好?”朱丝不觉鼓掌赞成,说老板真不愧智多星,就是这样办吧。二人定好了计,谭鑫培给介绍,先叫他拜德俊如做老师,专门学飞虎山这一出戏。本来朱丝的天分很高,又兼他别有用意,自然学得非常之快。不出十天,这出戏的穿插唱作,全学得烂熟。这一天兴大爷又来消遣,谭鑫培在旁边撺掇,说大爷的飞虎山,比金麻子(金秀山)还强得多呢!今天何不消遣消遣?载兴笑道:“唱飞虎山谈何容易,素云到烟台去了,德处又端架子,不好生给人配搭,张宝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