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而出之后,周姨娘这才惊觉这无异于是承认了明华容的推断。她本能地看了林氏一眼,见对方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不禁惨然一笑,破罐子破摔地说道:“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与他相识相伴的时间,比你还长得多,只可惜我没有一个清白出身,只是一介流民堆里捡来的小丫头,万万没资格嫁给他做正房夫人。可哪怕只是做个妾,我也千肯万肯。他……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心里也有我……他答应我,一旦娶了正妻,便纳我进门,还说至少要和我生一双儿女。我那时高兴得成夜成夜睡不着觉,只盼着他早早将夫人娶进门来。可是——大夫人,直到你真的进门来,我才发现我想得有多么天真。我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大字不识一个,根本没法像你一样能与他探讨诗文典故,对诗联句。看着你们恩恩爱爱,看着他待你那般体贴,我心里火烧火燎的疼。我好恨,先是恨自己没生在读书人家里,然后又恨你抢走了他……最后我连他也恨上了,因为他再没提过要纳我为妾的事情……”
说到这里,周姨娘顿了一顿,语气由凄婉转为温柔,但那话语里所透出的阴寒之气,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后来他中了进士,变成了官老爷,我知道自己更没指望了,心里的怨恨也越来越深。我依旧成夜成夜地睡不着,但这次想的不再是嫁给他以后的美好光景,而是苦思冥想该怎么样报复你们……若不是明守靖那老狗先动了手,恐怕我也会忍不住向你们下手。”
林氏掩住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那时竟怀了这般心思?那时候我们不是相处得很融洽么,老夫人还让你来帮助我协理家事。打从那时起,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看,你怎么……”
周姨娘目光阴沉地看着她,嘲讽地说道:“大夫人,你这一辈子就没学会看人脸色。看来你完全不知道,每一次和你说话时我都恶心得要命。如果可以,我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认识你这个人!可是为了计划,我又不得不暂时与你周旋。你知道么,大小姐刚才提起的那剂引产方子,本是我给你准备的。他死了之后,你曾经一度伤心欲绝,几次想要随他而去,直到发现有了孩子才打消这个念头。我不忍心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边,就想让你和孩子都过去陪着他。但我忽然又想到,如果你们都死了,那岂不是成全了你们?又有谁来补偿我多年来的心酸?于是,我打消了这念头,改为蛰伏等待。”
“等……待?”明檀海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连连摇头,说道:“姨娘,我一直很感激你,是你告诉我杀父仇人是谁;是你说为防被明守靖那老狗察觉灭口,我一定要去书院念书避开……这些年你都在暗中关心我,为什么你——”
林氏再度惊呼道:“阿海,你……当年你执意要不远千里跑去书院求学,真正的原因竟是为这个?”
周姨娘也不理会林氏,目光在惊疑不定的明檀海身上打了个转,冷冷说道:“如果不把你远远支开,任由你留在你那不中用的娘身边,你如何能养成阴戾狠毒的性子?这些年我一直反复对你强调,这府里都是明守靖与白氏的眼线,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相信,哪怕是你的娘亲,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而你也未辜负我的期待,果然长成了一个偏执阴狠的人。不过,我也算待你不薄,至少告诉了你仇人是谁,并且为你设下一个揭开他真面目的局,让你能够亲手报仇。”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周姨娘亲口承认时,明檀海仍然觉得有天崩地陷之感。他最为信任感激的人,居然如此阴险,暗藏祸心,长久以来那些看似关爱叮咛的话语,原来竟都是为了不动声色引导他走上偏激之路。
看着不知不觉间已泪痕满面的儿子,林氏心疼地将他揽在怀中,抬头斥责道:“周姨娘,你简直不可理喻,完全是个疯子!”
“疯子?呵呵,不错,我大概早就疯了,从你进门嫁给他的那一刻!为什么你天生就拥有我梦寐以求的身份,得到我只在梦境里才敢奢望的东西?!为什么他转身就忘了对我的许诺,甚至再不肯和我独处?!为什么我只能悄悄站在暗处看着你们恩爱缱绻,心痛难当还得装做若无其事?!”
每说一句为什么,周姨娘面上的愤恨之色就愈重一分。待说到末一句时,她定了定神,忽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想不通这些疑问,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醒悟:原本就是你们亏欠了我,我既不甘心,又不想忍气吞声,那就只有报复。只要报复了你们,我的痛楚就能减轻!”
林氏闻言又惊又怒,罕有地厉声斥责道:“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阿海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他哪里碍到你了?你竟然能狠心如此待他!”
“他自然碍到我了。”周姨娘目光一凝,面上不自觉露出几分嫉恨之色:“你难道忘了,当年他曾对你说过,将来必要将儿子养成个坦荡君子,不求他富贵显达,出人头地,但愿他一生清浩正气,那才不负自己一番苦心。可是你瞧——他唯一的儿子现在是什么样子?那副阴险狠毒的样子连我瞧着都恶心!谁让他出尔反尔不肯娶我!他的儿子变成这样正是报应!报应!哈哈哈!”
看着状若疯狂的周姨娘,许久没有说话的明华容无声一叹,说道:“如愿毁了他的孩子,你真的开心吗?”
周姨娘陡然止住笑声,说道:“自然开心得很。他答应过要让我为他生孩子,可却一直不肯兑现,那么我就毁掉他和别人的孩子!一想到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我就觉得快活!”
她语气欢欣无比,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瞬间便打湿了衣襟。她极力要做出开心的表情,但那些强挤出来的笑颜,最终都被伤心吞没得一点不剩,她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在得知真相的瞬间,林氏原本恨极了她,但现下看她这般模样,一时却又有些怜悯,觉得这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默然片刻,她喃喃问道:“你为什么选择现在动手?”
周姨娘胡乱擦着眼泪,道:“自然是——”说到这里,她突然惊觉失言般顿了一顿,末了一转口风,说道:“这是我和他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周姨娘的动机,但却仍有疑问。明华容目光微动,问道:“仅凭你一人之力,肯定是没法在赵府做手脚的。在暗中帮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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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6 林氏离府
“仅凭你一人之力,肯定是没法在赵府做手脚的。在暗中帮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听到明华容的质问,周姨娘立即否认道:“所有事情都是我一手布置,没有任何人帮过我。”
“哦?被你设计引到明卓然面前的施大夫所开的医馆是有名的善堂,送出去的药材怕不有几百两银子,更不用说买通赵家下人又该花多少钱。以姨娘的月例,就算不吃不喝十五年,也攒不下这么多银子吧?这还只是其一,再者,姨娘一介妇道人家,如何能在外面做下这许多布置来?”明华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周姨娘的眼睛,质问道。
但周姨娘却借着捋头发的动作,趁机别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财而已,只要有心,何愁攒不下来。”
见她矢口否认,明华容突然又问道:“刚才还忘了问姨娘,当年的事如此隐秘,连老夫人都被瞒得死死的,你是如何得知的?”
周姨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随即又神色如常,说道:“出事的那天下午我恰好在花园假山后打了个盹,无意听见白氏房里的两个心腹在嘀咕说话,因言语间提及了大老爷,我就凝神听了一听,却是听不明白。直到第二天早上出事后,我才明白过来,那两个人原是在商议如何把值夜的婆子不着痕迹地调走,方便潜进来的人行事。”
明华容听了却不置可否,只定定看着周姨娘,目光分明若有所思,却不说话。
周姨娘被她看得有些沉不住气,不由自主别开头去,刚待说话,却猛然弯腰捂住了肚子,同时嘴里吐出几口血水,随即便痉挛着抽成一团,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见状,明华容瞳孔微缩,本能地判定她是中毒了。但,是她自己服了毒,还是那幕后主使下了毒?
不及细思,她疾步走到周姨娘面前蹲下身去,急切地问道:“是谁做的?”
周姨娘疼得满头大汗,额上青筋暴凸,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成团,显然十分痛苦。但她的眼神却隐隐含了一丝欣慰:“这样也好……他……他帮我成事,我是绝不会出卖他的……”
随着气若游思的话语,她眼瞳已然涣散,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这么多年来的旧事一幕幕飞快在脑中闪现,最后定格在许多年前,她初见他的瞬间。
恍然之间,她又是那个不过垂髻之龄的小丫头,被郭氏从路边捡回洗干净后牵到饭桌前,看着桌上的玉米饼和稀粥正咽口水时,缀满补丁的布帘后转出一个英俊温和的少年,柔声说道:“不要怕,快吃吧。”
从此她眼里只看得进他一个男子。相伴十四年,他许诺会纳她做小,但最终他却爱上了别人,忘记了给她的承诺。
但她从来不是宽宏大量,知道退让的人,所以她要报复。
你陪我十四年,我让你儿子活到十四岁,原也公平得很。
其实她原本还准备将林氏也除了,但几番准备周全欲待动手,却又每每鬼使神差地作罢。林氏太过良善,如果那是个刁横的主儿,或许她早下手了。也说不清是谁之大幸,谁之不幸。如今,倒是自己死在了她们前头……也罢……也罢……
随着模糊的思绪嘎然而止,周氏在完全停止呼吸之前,艰难地牵起了唇角,成为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表情。
“……这毒药很霸道,她没救了。”明华容站起身来,心内暗想,这毒只怕是那幕后人早早就下在周姨娘身上的,只待事情一了便要灭口。如此手段,当真滴水不漏,又狠毒异常。
林氏愣愣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周氏,眼内慢慢沁出了湿意:“她……死了?”
“她死了。”明华容转头看着林氏,淡声问道:“大伯母,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林氏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中一片空白,闻言只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怎么办……”
今天委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如果不是早有预感,自己说不定也像林氏一样手足无措吧。明华容便耐心地说道:“明守靖削官去职已是定局,届时这幢宅子就算不被官府籍没,少了银钱你也没法打理居住。你是准备留在帝京,还是去庄子上?”
林氏这才自周姨娘之死的惊异中稍稍回过神来,咬牙道:“我要留在帝京!不管如何艰难,我都要为先夫讨个公道!”
明华容嘉许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兀自呆愣的明檀海:“你呢?是准备随你娘走,还是仍旧执意要先杀了明守靖?”
“我……”明檀海心内一片茫然。适才眼睁睁地看着周姨娘倒下,他本能地想要上前查看,但双腿却又似被困缚住一样无法动弹。周姨娘的那番话彻底摧毁了他长久以来坚信的某些东西,他的身体虽然依旧站得笔直,但心内却变成了一片废墟,茫然四顾,无处可依。
直到看到母亲饱含担忧的眼眸,他飘荡无凭的心才找回了一点依凭,手内一直紧握的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母亲,我……”
打量儿子神情不对,林氏连忙心疼地握紧他的手,担忧地说道:“儿子,母亲不是不想为你父亲报仇,而是不想为了报仇让你受到伤害,你明白么?如果你现在杀死了明守靖,那白家人一定会趁机安你个罪名。我们唯有另想办法为你父亲申冤,纵然时间花得久些,但到底我们娘仨儿仍能团团圆圆聚在一处。”
明檀海愣愣思索着,终于点了点头:“母亲,我明白。您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冲动行事,一切都会与您商量。”
闻言,林氏又是欣慰又是哽咽地说道:“好孩子……”一语未了,已是泪如雨下。
一旁的明华容见状也深感安慰。虽然她很不喜欢明檀海的性子,但亲眼看着刻意从小将他往扭曲方向培养的周姨娘死在面前,他应该会发生变化吧。再加上今后有林氏教诲,想来往后他该知道选择何种道路。无论对于明檀海、还是对于林氏来说,都是一桩好事。
待林氏啜泣稍止,明华容说道:“既然大伯母心意已定,华容这边另有件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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