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大狱高达百丈,最高处还有白云穿梭。
司徒盈袖红衣似火,如同火凤凰一样从白塔高处跳了下来。
……
“盈袖!”
“盈袖!”
“大姐!”
谢东篱、沈遇乐、慕容长青,和司徒暗香从三个方向奔来,正好看见司徒盈袖纵身一跳的大红身影!
他们疾奔而至,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坠落在他们面前,如同血红的曼陀罗,在彼岸烈烈盛开。烟霞色长裙慢悠悠地盖了下来,盖住她苍白血污的小脸。
司徒暗香疯一样扑过去,跪在她面前嚎啕大哭。
沈遇乐跑得慢了一步,冲过来一把将司徒暗香挤开,跟着伏地大哭。
……
司徒盈袖却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落到了水里。头顶波光粼粼,像是有灯光闪过。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俊秀的小男孩托着她,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将她奋力往上一推!
司徒盈袖大惊,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在她睡梦里十年不曾离去的脸!
那是她弟弟,她嫡亲的弟弟小磊,司徒晨磊!
但是她弟弟不是在十年前他们从江南举家搬迁到京城的时候,落水淹死了吗?!——而且是把生的希望给了她,自己沉入河水之中……
他怎么又出现了?
司徒盈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顾不得多想,只是下意识反手抓住弟弟的手,不肯放开,同时屏住呼吸,脚底不间断地连番踩水,带着弟弟一起浮上水面。
弟弟,姐会游泳了,姐来救你!
第3章 姐弟
司徒盈袖用力拽着弟弟的手,从水底浮了上来。
头顶是同那夜一模一样的星空,天上还有一轮弯弯的月牙儿,水面上蒸腾着氤氲的雾气,对面就是他们从江南一路乘坐过来的楼船。
那船有两层楼高,是她爹司徒健仁买下来的大船。
白日里有纤夫拉纤,晚上就泊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
因是大船,吃水比较深,不能停在靠岸浅水的地方。
司徒盈袖一边踩着水,一边转头看着周围的情形。
“盈袖!”
“大小姐!”
“小磊!”
“大少爷!”
从楼船那边传来一阵阵呼喊声,但是他们姐弟俩的位置,是在楼船的背面,而那呼喊的声音,是从楼船的正面传来的。
司徒盈袖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半夜河水里微凉的夜气让她清醒过来。
她想,她大概是在从白塔大狱上往下跳的时候,重生回到了十年前?
这真是意外捡回来的一条命……
司徒盈袖眼中含泪,看了看在她身边的弟弟小磊。
他没有挣扎,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一副全心全意信赖的样子。
“弟弟,姐带你上去。”司徒盈袖低声说道,一只胳膊划着水,游到弟弟背后,伸出双臂抱住他,“你别动,姐不会丢下你。”
司徒晨磊没有动,完全放松地依偎在司徒盈袖怀里。
司徒盈袖这一刻,无比感谢上一世那个在京城教她游泳的师父……
那时候她跟着家人进了京城,却没了自小相依为命的弟弟,她痛苦得天天跪在弟弟的灵位前,恨不得死过去。
她无数次后悔,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她为什么没有把弟弟一把推上去?而是被弟弟推上水面?
为什么她不会游泳?!
就在她难过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神秘人来到她为弟弟建的小佛堂,对她道:“你需要学游泳。我教你。”
司徒盈袖那时候的执念便是:如果我会游泳,我就能把弟弟救上来……
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神秘人,于是成了她的师父,教会了她游泳。
上一世她学游泳,只是因为太过歉疚,想做些事情,不然她真的活不下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上一世学的游泳,居然能派上用场……
她抱着弟弟,很快游到楼船的正面。
“盈袖!我看见盈袖了!”这是他们的继母张氏惊喜的声音。
“小磊少爷!还有小磊少爷!”这是弟弟乳娘的声音。
司徒盈袖抬起头。
楼船昏黄的灯光下,那些人的穿戴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才真正确信她是回到了十年前。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世的她,总算有机会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了。
司徒盈袖含笑对着楼船上那些熟悉的亲人挥手,扬声道:“我和弟弟在这里!”
船上的船娘跳了下来,很快游到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身边,要抱着他们上前。
司徒盈袖抱着弟弟往旁边轻轻一晃,水性竟然比那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船娘还要强。
船娘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地抱起自己的弟弟,往楼船边游去。
很快搭上船舷,船上的人将他们姐弟俩拉上了船。
张氏立即拿着两床薄毯上前,一床裹在司徒盈袖身上,一床裹在司徒晨磊身上。
司徒晨磊紧紧抓住司徒盈袖的手,不肯松开。
“没事,弟弟,没事。你跟姐进去,咱们换下湿衣裳,然后喝一碗姜汤驱寒,好不好?”司徒盈袖耐心对司徒晨磊说道。
司徒晨磊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笑。
两姐弟的爹爹司徒健仁在旁边嗐了一声,道:“快进去吧。跟他废话什么?他又听不懂……”
“弟弟听得懂。”司徒盈袖下意识反驳司徒健仁的话,“弟弟听得懂。”
她娘生小磊的时候是难产,小磊的脑袋卡得时间过长,等出来的时候,好长时间没有气息。
她娘只来得及看了小磊一眼,就把他的小手交到只有四岁的盈袖手里,“袖袖,你要好生照顾弟弟……”说完就撒手尘寰了。
而小磊四五岁了还不会说话,除了叫“姐姐”,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什么东西都学不会。
大家都以为他是傻子。
司徒盈袖曾经也认为弟弟小磊是傻子,听不懂大家说话。
但是在上一世的这一夜,她和小磊同时落水,小磊却将她奋力往上一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大错而特错了。
她的弟弟,从来就不是傻子,从来不是……
司徒盈袖抬眸,看了司徒健仁一眼。那目光如同寒星闪耀,看得司徒健仁不由自主别过头,不敢跟她对视。
揽住司徒晨磊瘦弱的肩膀,司徒盈袖带着他往船舱那边走去。
这里的情形在她的记忆中太过深刻,因此隔了十年的时光,她也还记得她和小磊的舱室是在什么方位。
“弟弟,你跟赵乳娘去换衣裳,姐姐去那边换衣裳,换完就去看你,好吗?”
司徒晨磊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是松开了她的手。
司徒盈袖对他点点头,走进自己的舱室。
这是她十年前在这楼船上的闺房。
她家豪富,这个舱室也布置得跟她在家里的闺房一模一样,当中还有一面半人高的大穿衣镜,是她爹司徒健仁花了千金从极西的波斯国购回来的。
看着穿衣镜中的人影,司徒盈袖毫不奇怪地发现,她确实是回到了十年前,她十二岁的时候。
瘦高的身子,苍白的面颊,满头黑发如同海藻一样披散在背后,只有眉目开阖间,寒星般的眸子,显出她的一丝不同。
司徒盈袖走到屏风后面,叫道:“采桑,给我把换洗的衣裳拿来。”
“是,大小姐。”屏风前传来采桑稚嫩的声音。
司徒盈袖默了默,从屏风后面踮起脚,看见矮矮胖胖的采桑抱着几件衣服快步走了过来。
……采桑十年前,正是这样矮矮胖胖的样子呢。和十年后那个秀丽丰腴的俏丫鬟真是一点女大十八变啊!
司徒盈袖接过衣裳,很快换上,从屏风后面绕出来,还没说话,就听见弟弟的舱室那边传来哭喊声。
司徒盈袖连忙推开舱门跑了出去。
第4章 辨药
“小磊!小磊!怎么了?”司徒盈袖迅速推开司徒晨磊所住舱室的门,走到他床边。
司徒晨磊坐在床上,抱着屈起的双腿,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
一个丫鬟蹲在地上拣拾白瓷碗的碎片,另一个半跪在床边,对司徒晨磊说话:“大少爷,您伤着手没有?给奴婢看看,奴婢给您包扎一下……”
“小磊。”司徒盈袖坐到床边,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声线靓丽,如同丝滑般悦耳。
司徒晨磊猛地抬起头,“姐……姐……”他松开双臂,慌乱地向司徒盈袖爬过去,坐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姐……姐……”
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叫着。
司徒晨磊长到四五岁的时候,还依然只会叫“姐姐”两个字,他不会认字,不会穿衣裳,甚至不会自己吃饭,司徒家的人彻底对他失望。
“……可惜了,原来是个傻子。”
“是啊,哎,沈夫人书香门第出身,沈家一门出了多少进士、状元、榜眼和探花,沈家的姑娘们生的孩子也个个聪明伶俐,怎么嫁到我们司徒家的沈夫人,就会生出一个傻子呢?”
“呵呵,说不定沈家知道他们家的这个姑娘有毛病,所以才嫁到司徒家。你想啊,沈家书香世代,在朝中做官的人那么多,沈夫人的亲爹还是当朝大丞相!——司徒家呢?不过是做生意的小商家。士农工商,商可是排在最后的!如果不是这沈夫人做姑娘的时候有毛病,怎么会下嫁到司徒家这种人家?!”
“是啊,司徒健仁这人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是从小就瞎了一只眼,这辈子都不可能入仕。要不是娶了沈大丞相的嫡女,他的生意能越做越大嘛!——东元国最大的皇商啊!啧啧,司徒家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因为弟弟的病,两姐弟的娘亲沈咏洁被人诟病,连死后的名声都被人糟蹋。
司徒盈袖那时候才八九岁,听到这番话,虽然很是恼怒生气,但是娘亲对她自小的教养让她无法口出恶言,跟这些人当面争执,她只能忍下一口气,好好护着自己的弟弟,努力为弟弟撑起一片不受外人鄙视唾骂的天空,让痴傻的弟弟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她以为弟弟真的是傻子。
直到司徒晨磊八岁那年,他们举家从江南迁往京城的途中,两姐弟不慎落水,她被弟弟奋力推上水面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她的弟弟小磊,真的不是傻子!
司徒盈袖回臂紧紧抱住弟弟瘦弱的肩背,轻声哄他:“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就砸了一个碗吗?没事,没事,姐在这里呢……”
司徒晨磊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他依偎在司徒盈袖身边,间或抽泣两声。
司徒盈袖回头问两个丫鬟:“怎么回事?如何会砸了碗?”
在地上拣拾碎瓷片的丫鬟忙跪下来道:“大小姐,奴婢给大少爷喝姜汤,大少爷只喝了一口就往外推,奴婢没有拿稳,就砸到地上了。是奴婢的错,请大小姐处罚!”
并没有因为司徒晨磊不会说话,就把这件事推到司徒晨磊身上,倒是个有良心的好丫鬟。
司徒盈袖凝视着她,隐隐约约记得这个丫鬟好像在他们一到京城上岸的时候,就被卖了。
因为小磊在进京的路上就死了,他身边的人好像都被卖的卖,打发的打发,一个都没有带到京城的司徒府。
司徒盈袖那时候也才十二岁,因为弟弟的死自责不已,根本没有精力关注身边的事。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要不是后来有那个神秘的师父,她根本就走不出来……
司徒盈袖微笑着起身,把那小丫鬟扶起来,问这两个在屋里的丫鬟:“你们叫什么名字?”
在地上拣拾碎瓷片的丫鬟道:“奴婢叫小桃。”
半跪在床边安慰司徒晨磊的丫鬟道:“奴婢叫小杏。”
司徒盈袖忍不住微笑。——这名字取的,桃和杏都是小磊喜爱吃的水果……
“小桃,再去端一碗姜汤过来,我来喂小磊喝。”司徒盈袖吩咐道。
那小丫鬟小桃见司徒盈袖没有责罚她,很是感激,忙道:“大小姐,奴婢这就去!”说着,起身匆匆忙忙出了舱室。
司徒盈袖在屋里看了一圈,问另一个小丫鬟小杏:“赵乳娘呢?”
司徒晨磊从生下来,就是赵乳娘带着的,而赵乳娘是娘活着的时候就给小磊找好的乳娘,司徒盈袖十分信任她。
另一个小丫鬟小杏忙道:“赵乳娘在外面熬姜汤。”
司徒盈袖点点头,回身坐到床上,抚了抚司徒晨磊的小脸,觉得有些凉,微笑着慢慢说道:“小磊,喝点姜汤,身子暖和,就不会生病了。”
司徒晨磊呆呆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又有些呆滞。——确实不是正常孩子……
但是司徒盈袖无论如何不肯再认为自己的弟弟痴傻。
痴傻的人,不会主动去救人,更不会和小磊一样,主动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