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简默想,这难道就是昨天爷爷说那番话的深意?
接下来,给陈去华的封赏简直是惊天动地的,不仅坐实了镇国将军的军衔,还得了个了二等伯的爵位,赐下城中宅邸、城外田亩——就差宝马香车美人了,苏简心想。其实如果当日没有发生野人渡那件事,苏简或许会觉得这些封赏对于镇国将军陈去华来说,是理所应当的。然而,野人渡始终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连带的,陈去华所受的封赏竟成了极大的讽刺,这些封赏,是多少西路军的普通小卒,牺牲掉性命才换来的?
苏简这般胡思乱想着,而武英殿上已经封赏了傅菁,他由游击将军一举升为定远将军,算是顶上了卢昭的位置。虽然没有授予爵位,可是傅菁也是一脸的兴奋,极为隆重地叩谢了皇恩。
接下来,是对南征军中各校尉的封赏。众校尉按品级排列,鱼贯登上长长的台阶。苏简与原征两人,因身为品级最高的昭武校尉,当先而行,武英殿上的情状缓缓在苏简眼前显现。
永徽帝端正坐在正中,极为青白的脸色印证了五王永弘先前的话。皇后卢英鸾坐在他身侧,面带忧色。而五王永弘则满面红光,五王妃李银笙那如水的眼波正从众将面上一一扫过,在苏简面上停留了半晌,面似桃花,露出浅浅一笑。
文衍太子依旧极拘谨地坐着,然而柔雅却神态自若,美目流转之际,也盈盈望向苏简。
首先得赏的是原征,原征一直随着傅菁在东路,然而得到的封赏却是进入兵部,直接升任兵部侍郎。原征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而苏简知道原氏一族的势力一直在兵部,也真心为原征感到高兴。
“昭武校尉苏简上前听宣,”苏简依言上前,伏在地上,却听那宣旨的内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封赏的旨意,“——着升任为游击将军!”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无它,这个封赏对于一名十九岁的少年来说实在太重了。以往获此军衔的人,如陈去华、石琅等,都是过了三十岁才得封的,然而苏简今年刚刚十九,就算是她在南征之中有惊天的功劳,也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不少人在心中默默地想,就算是苏观海老爷子被夺了爵,可是这爵又被苏越袭了,眼下苏简小小年纪得封将军,可见永徽帝对苏家圣眷未衰啊!
苏简闻此,心中也是一惊,偷眼看了看立在一边的苏观海,见爷爷面上满是担忧的神色,右手一直拈着胡子,怕是又要拈断几根。
“游击将军苏简谢恩——”内侍拖长了声音道,苏简无奈,上前叩首,口中道:“皇恩浩荡!”
这时,突然一个娇柔的女声道:“且慢!”
武英殿里静静地,事前谁也没有想到苏简能得到这样的封赏,同样的,谁也没有想到此时出声喝止的是五王妃李银笙。此刻她的纤纤素手正托着一只小小茶盅,慢慢地品了一口之后,方才对五王永弘娇怯怯地对五王永弘道:“臣妾久闻这位苏简苏校尉的大名,今日见到真人了心中欢喜,有一句话想亲口问问苏校尉。”
五王永弘无话,只是“哼”了一声,算是默许,李银笙冲他甜甜一笑,方才转过头来,看向苏简,而苏简也正抬头望着她。
又是那曾经经历过的恐惧感,苏简额头上一粒冷汗滚落下来,落在武英殿前铺着的大块汉白玉之上。
“苏校尉,听说你作战勇敢,战功赫赫……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也都不懂。”李银笙一边问,一双如玉的素手只轻轻地抚弄着她手中的茶盏,“我只想问,苏校尉,你,是男是女啊?”
她此言一出,无异于在武英殿这一池静水中扔下了一粒石子,漾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极快地扩散开去,就连皇后卢英鸾都是微微的一怔,所有人的视线,立时都聚集在苏简面上。
苏简浑身一震,一时间身子伏得更低,冲动地想将自己的面孔藏起来。可是,她深吸一口气之后,勇敢地抬起头,望着永徽帝与皇后卢英鸾,一字一句地说:“末将苏简,乃是天元的一名军人!”
她这句铿锵有力的作答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少殿上的将领都觉得五王妃咄咄逼人的问话实在有辱军人的尊严,武英殿因此小小地骚动了一阵。
永徽帝的面色也越来越阴沉,那种青白之色更加明显,扶住龙椅的一双手也青筋直现,而卢英鸾正担心地望着他。而五王永弘却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文衍太子此时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苏简,而柔雅却完全是一副心中了然的样子。
这时李银笙毫不客气地看向苏观海,道:“苏老爷子,您来说说看,您的这位好孙儿,她到底是男还是女啊?”
苏观海来到武英殿中央,向永徽帝与卢英鸾跪下行礼,伏在地上说:“皇上赎罪,老臣的孙女苏简年幼不晓事,恐怕言辞之际冲撞了五王妃,还请皇上赎罪。”话语间承认了苏简的女儿身份。
武英殿上一时哗然,不论认不认识苏简,人们都极为震惊,真正不为所动的只有柔雅、庾信等区区几人。而陈去华双肩微微抖动,不敢看向苏简。
苏观海甫一确认苏简的女儿身份,五王妃李银笙的唇角便露出一丝冷笑,道:“这么说来,苏校尉实际是一介女流,所立军功是否是真暂且不论,只说这一点,就应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第九十六章 木兰破(下)
更新时间2013…9…29 9:02:59 字数:3143
苏简当然不愿意被这种无稽的攻击轻易打倒,她依然昂着头,沉着地直面帝后。她不想只面对李银笙一人,而是当做回禀永徽帝一般侃侃而道,整个武英殿中回响着她清朗的嗓音。
“臣女的身世身份,是我朝阴字营一一记录在案的,可以查证。臣女从未想过隐瞒自己的身份,而在军中做男儿装束,是为了日常训练行军方便。另外,臣女是现任武侯之女,又是一介女子身份。臣女不愿在营中有任何特殊,因此未将臣女的身份主动告诉她人。”
“而臣女的身世身份是五王殿下也清楚知道的。”苏简说着抬头望着五王永弘,永弘原本冷冽的目光此时有些游移,扭过头去看了看李银笙。
而李银笙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苏简,唇边挂着一丝娇柔的微笑,她轻轻地掩口而道:“我竟不知道,我天元朝的大军之中,难道没有军纪规定女子不得入营么?原侍郎,你既已入兵部,想必熟悉我朝兵事与军纪,你且来说说。”
这时,武英殿中竟一时哗然,不少士兵校尉听了此话,低低地相互议论起来。五王永弘突然站了起来,道:“好啦!这里原不该你……”然而他话犹未完,李银笙突然拉住他的衣袖,丢了一个媚眼过去,永弘半句话被堵住,涨红了脸,慢慢又坐了下来。
原征被五王妃点了名,猛地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臣原征,在军中七年四个月零九日,据臣所知,天元军中并没有女子不得入营这一条军纪,也没有女子不得为将这一说。因为,始帝朝四将之一,后来的天杞部主风行,就是女子。”
这是天元人人知道的往事,只不过未必人人会挂在口边。传说当年始帝承天启曾经苦苦追求风行而没有成功,但是天元军中敬重有才能的女子这一传统却保留了下来,几百年间从未曾断绝。而风行之后,天元军中确实也曾经出现过女子为将的,只不过凤毛麟角。
可是,这名五王妃竟然说出“女子不得入军营”这样的话来,令武英殿上诸将面面相觑。
这时,柔雅开口道:“女子不得入营,这等规矩,在天炎部也是没有的。”
李银笙神色丝毫不变,不见一点尴尬或是不悦。她慢慢站起身来,道:“如此看来,我朝军纪确实需要整肃。一个妙龄女子,孤身在营中……”她故意慢慢悠悠地说着,接着眼波流转,却是对永徽帝盈盈笑道:“皇上难道不觉得么?难道真要放任这名女子秽乱军营、败坏军纪,从根子里一点一点将天元大军蛀坏了蛀烂了,才能引起皇上的警觉么?”
此言一出,苏简只觉得热血上涌,面上却变得惨白,她总算忍住没有跳起来,但是却提高了声音,道:“王妃娘娘说末将秽乱军营、败坏军纪,仿佛有了确凿证据似的,敢问娘娘,证据何在?”她尤其着重强调“末将”两个字,表明自己的军人身份,自己不是什么来历不明混入军中的女子,而是真刀真枪上阵杀敌的校尉啊!她这般一说,背后又是一阵议论之声,似乎激起了些与自己同在营中之人的敌忾之意。
然而就在这时,永徽帝突然有些想开口,奋力“咳”了一声,却突然捂住胸口,慢慢歪倒在龙椅上。皇后卢英鸾低呼一声,抢上前去在他胸腹之间按摩。太子文衍高声呼叫内侍,“太医,太医在何处?”他也抢上前,扶住永徽帝的右手唤道:“父皇,父皇,您想说什么?慢慢说可好!”
永徽帝的右手四指缓缓屈起,食指却指向苏简,双目殷切地望着文衍,口中“嗬”“嗬”而呼,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文衍说到底只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担心之余,目中似有泪涌出。柔雅在他身后冒出一句:“像是中风,这可真有些麻烦!”
文衍忿忿地回头,瞪了柔雅一眼。柔雅却自行走到一边,对内侍说:“去请太医的人呢?告诉太医将针匣带来,快!”说到最后她已是疾言厉色。然而那些内侍,抬头看了看五王永弘的脸色,方才诺诺地应了,下去寻太医。
五王永弘有些试探地对永徽帝说道:“皇兄,皇兄?”永徽帝不答,慢慢地从龙椅上滑了下来,坐倒在地面上。
李银笙这时突然尖声道:“是她,是她,是她气坏了皇帝陛下!”说着纤纤玉指指向苏简,“快将她绑了——”
内侍们这时倒是动作挺快,自后向苏简围了上来,苏简再也忍不住怒意,高声抗辩:“王妃娘娘,这不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她说着右肩一沉,把左手搭上她肩头的一名内侍过肩摔了出去。那名内侍正摔在陈去华脚边,陈去华忍不住向后一缩。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苏简片刻之间便被一众内侍擒住,按在地上,她勉力抬起头来,双目正与永徽帝的视线对上。永徽帝正望着她,眼神中竟流露出乞求之色,苏简见他的右手颤抖着努力想要握住文衍的手,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向永徽帝微微点了点头。而这时,太子文衍也看向苏简,眼中落下泪来。
李银笙这时向着殿外走了几步,在离苏简三丈之外停住了脚步,施施然道:“你在军中秽乱之事或许应是‘莫须有’,但是当殿咆哮,抗旨不遵,冲撞了皇帝陛下。这该当何罪呀?”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说:“真是不知深浅啊,苏——简——校尉!”这时殿外天际迅速涌出大朵大朵的墨云,天色立刻就暗了下来。
苏简原还在奋力挣扎着,听到李银笙这句话,突然软倒在地,浑身的力气就像一下被抽干一般。
“晓玲——”
她喃喃地道,只是没有人能够听见她叫这个名字。
只有孙晓玲会这么笑骂前世的自己,不知深浅的沈谦——
还有她拖长了尾音地说自己的名字,苏——简——,明明就还是在叫她,英文课上,每个人都起了个洋名儿,而她的,叫做Jane——,简——
苏简迷乱之中被人反绑了双手,更被挟着勉强抬起头来,一名内侍尖利的嗓音,“皇上晕过去啦——”
李银笙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将这名犯上冲撞皇帝陛下的凶徒押下去,立时斩了!”她话音刚落,半空之中落下一声焦雷,震的人耳鼓发痛。
“你敢——”
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柔雅,这时竟然踏上一步,立在苏简身旁。武英殿前卷过一阵狂风,柔雅与李银笙的锦衣大袖都被风卷起,猎猎作响,两女对视半晌,柔雅更踏上一步护住苏简,道:“不许动她!”
这时苏观海爷爷老泪纵横,扑到五王永弘面前,道:“殿下,孙女无状,冲撞了王妃,还请看在老臣已经失去了一个孙子的份上,留住孙女的性命吧!”五王有些手足无措,心道:“老家伙,演得真不赖!”他连忙挂了一脸为难的神情,道:“老……老元帅请起,老元帅的心情本王自然明白,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他这番话还没有说下去,武英殿前一个粗豪的声音突然喝道:“我们不服,苏校尉有功,她跟我们一起拼死拼活地打仗,还受了重伤,她哪里有什么罪过,分明是受人陷害。”
苏简的眼中涌上泪水,这是姚平的声音——自己相处了不到一年的兄弟,在最危急的时刻,站出来维护自己。“正是——五王妃一言就定了苏校尉的罪,敢问五王妃就是国法么?”这是老成持重的杨安。庾信、原征等人也纷纷开言,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