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面前亲口相询。获得答案,然后再断然离开么?
给我留一点念想好么?苏简在心里呐喊着,可是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庾信见了苏简的样子,默默地向后退至门口,口中说道:“对不起,苏贤弟。”他不自觉地也用上了旧日称呼,“此时多说,难免乱了你的心神。”接着他深深一躬,说:“我先回天京城中,请六部尚书前来拜见圣上,你——你且保重!”说着他将帐幕一掀,临出门之际,还是加了一句:“其实若是三年以来,人心未变呢?”
苏简不禁抬头,看见庾信蕴含深意的眼眸,她还是将眼光别开。庾信有些怅怅地出帐,留苏简一人在帐中发呆。她并非不感激庾信,只是她自忖此生怕是都不可能接受他的,又何必再留给他任何希望呢?
她痴痴地想了片刻,偶尔见到帐幕被风掀开了一角,而一角青袍在帐外一晃而过。苏简浑身剧震,连忙快步出帐,四周张望,可是帐外却静静地,什么人都没有,令苏简觉得这本是一场错觉。这时候苏羽匆匆过来,对苏简说:“大人,兵部尚书到!”
苏简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回自己帐中,用冷水抹了抹脸,总算觉得人比较精神了。她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营帐,见苏羽已经着人将从洛梅洲带来的一应物事都整齐地放在她帐中,便重新出帐,向大帐而去。
兵部尚书原峄并不是特别好对付之人,苏简与他打过机会交道,只觉得此人立场不明,却又极善于左右逢迎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打起精神!”苏简心中对自己命令道,然后又拼命甩了甩头,想将一切无关的念头都甩出脑海。然而一进大帐,她立即眼前一亮,叫道:“原征!”
来人真的是原征,只是他依旧穿着侍郎品级的衣饰,见了苏简,脸上堆满了笑,打趣道:“恭喜武侯,贺喜武侯!”他早已得信,知道文衍与苏简“驾临”神武大营,马上封侯之事。
“原征,怎么是你来,我听人报说是兵部尚书!”
原征哈哈一笑,道:“是代理兵部尚书,你手下少听了两个字!”他双手抱拳与苏简见礼,两人见面都极是欣喜,苏简笑说:“怎么原征,原老爷子终于放心让你主事了?”原征微微怔了怔,笑道:“瞧你说的——”他心中暗暗叹服,虽然多日未见,可是苏简依然见机极快。他的叔祖原峄对外称病,因此推了他出来代理兵部,其实原峄老狐狸的心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永徽帝用的旧人,到了文衍帝这里,却未必能合新帝的心意。因此原峄干脆安排出身神武大营的侄孙出面,自己只在幕后稍稍指点,希望原征能将原氏一族早日支撑起来,也是用心良苦。而这一切,到了苏简这里,竟然被她轻易就道破了。
“怎么样,武侯大人,天京已然乱成这样,你又千里迢迢赶来搅局,怎么样,有什么指示要给我辈的?”原征开了开玩笑。
苏简与原征密议许久,将近半夜原征才离去。苏简自忖已经强撑了一日两夜,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抚了抚心口,回到自己帐中,才终于有机会解下身上的软甲,准备更衣沐浴。在暗崖练兵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在兵营之中自己照顾自己。
进帐稍微收拾片刻,苏简突然注意到,帐中物品的摆放似乎有些不同了。她突然警觉,叫过帐外的卫兵询问了一圈,却得知没有闲杂人等进过她帐中。苏简重又回到帐中,重又看了一遍,竟发现是她着人从洛梅洲带来的几个香椰不见了。苏简一下子呆立帐中,脑中乱哄哄得,却始终响着一个声音:“难道是他?”
香椰在洛梅洲普遍出产,一年四季都能尝到,平日里暗崖的士兵也都采来当做饮品。当日苏简得讯打点行装之际,不知为何,竟然收拾了三四个香椰命人带着。苏羽等人还曾笑问她为什么要带,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是啊,为什么要带啊?只是因为他当初一句话么?
那时苏简还是个男装的小子,因为寒衣一事到法堂寺募捐,无意之中邂逅永熙,两人在街市之中走了一阵,直到遇见一个洛梅洲老者开设的小摊,出售这样一个一个的香椰。永熙当日说什么来着?
“多年以前,曾随五王兄去过洛梅洲。当时我觉得那里水质不好,沏茶不香,每日只饮这香椰盅解渴。因此见到此物格外惊喜。”
而自己当时也不曾多想,只是带了这几只香椰,却从未想过,要亲手将这些交给永熙。
难道,真是他来过了么?苏简想着,渐渐坐倒在榻上,整个人变成一座雕像。
二百一十三章 碧桃花破(上)
接下来两日,事情发展顺利得出乎苏简的意料。先是苏羽送来了苏家从乌延城送来的消息,说是五苗连营点了三万精兵,自南向北,只消两三日就能到乌延城。带兵之人不是别人,却是兀突,出兵的理由乃是清君侧,另外替柔雅县主报仇,矛头直接指向了神庙。而到得第二日晚间,各方的力量收拾得差不多了,天京城唯一没有啃不下来的,就是神庙与阴字营两股势力了。另外,沐永泽所率领的西北联军已经经由西北入关,但却在天京以西大约八百里的一处大城停了下来,按兵不动。
苏简带同原征、庾信等人夤夜商议,众人都觉得迅速控制天京局势,扶持小皇帝回京乃是最好的方案,但是对于如何对付这两股势力却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正发愁间,杨安匆匆进来,递给苏简一大卷卷宗,说是苏越托人送给她的。
“真是我父亲托人送来的?”苏简问,心中奇怪,为什么是杨安,而不是前去苏家领消息的苏羽呢?她疑疑惑惑地打开卷宗,却一下子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了。她看了半日,将卷宗一推,对庾信等人说:“对不住,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各位也早点歇下吧!”顿了顿,她又说:“明日,应该是进入天京的时候了!”
原征、庾信等人闻言都是大喜,听她最后一句说得如此肯定,知道定然是苏简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而苏简却抱着卷宗回到自己帐中,开始挑灯夜读——
这卷宗之中,密密麻麻地记载着神庙自始建以来的一桩桩秘闻。也包括了不少不法之事,都一一记录在案。苏简只觉得越读越是心惊,不禁掩卷沉思。当初李银笙或许真的曾经想要好好经营神庙,当做创建一派教宗般地经营。她原先做过不少规划。也定下了不少规矩。可是后来苏简还在天京之时,就已经出过一些问题。那时候神庙扩张过快,好些环节上没有按照李银笙预想的步调,反而是一股脑便推广到了天京之外的郡县,那些几乎都是李银笙很难控制的。
李银笙也似乎想过要派人去管理这些外围周边的神庙分支,但是她派出去的人往往被外围分支之人以利益诱惑,反过来给李银笙送上不少假消息。久而久之,李银笙也发觉不对,开始将手中的势力回缩。想牢牢掌控住天京。然而就是在这回缩的过程中,天京之外反而出现了空白——六部堂官与地方官员不敢与神庙对抗,而李银笙却分身乏术,没有精力再过问天京以外的事务。常言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外围地区的神庙,成为了神庙这座长堤最先开始溃塌的地方。
神庙的另一桩大恶状乃是与户部的勾结,看来苏简在柔雅出事之前的所有努力与心血尽皆付之东流。在苏简离开天京之后,神庙与户部互为补充。公器私用,横征暴敛,才使得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苏简看着卷宗上记录的一桩桩不法之事,觉得简直触目惊心,看到糟心处她不禁拍案怒骂,又或是掩卷太息,心道这天怨人怒的神庙若不能以我之手铲除,则真是枉为人臣子,枉为一军主将啊!
待到卷宗将将看完。苏简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突然从卷宗之中飘出一张极薄的纸。苏简拾起细看,才发觉这竟是神庙的力量分布图。上面写了细细的人名,哪些是李银笙一党,手中多少衙役、侍卫、私兵。都一一列出。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张纸上,也有神武大营之人的名字,看来李银笙怕是早就担心会有这一日,神武大营掉过头来对付天京,因此早在这里已经埋伏下了人手。不过庾信的名字,倒也并不在其中。苏简看得一声冷汗,连忙对戍卫在外的苏羽等人下令,着他将庾信等人赶紧请来,另外她又私底下吩咐苏羽,迅速控制律水的渡口与浮桥,禁止一切出入,免得神武大营与天京神庙之间,相互传递消息。
待到这张如此详细的薄纸出现,苏简更难相信这是从乌延城苏越那里传来的了。要知道苏越已经离开天京三年有余,不可能还有这么多力量留在这里,能够探查到这许多隐秘之事。“难道这是从阴字营来的?阴字营有什么人想帮我?”苏简越想越是头痛,似乎有个答案在那里,却偏偏不敢去想。
少时庾信等人赶到,苏简板起了面孔,将那纸上的人名都报了一遍。杨安听了大惊,道:“这些人都是大约两年前由天京府调入的。我曾经疑心过,其中这几人,”他说着报了几个名字,“武艺好得出奇,而且一看就是石琅教出来的人。我私底下曾经去查过雷字营的名录,却找不到这几人,只怕是换了名字身份,先进的天京府,然后再转来神武大营。”
“我们近几日所商议的事情,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有途径能得知。”庾信等人面面相觑一番,终于还是杨安开口道:“应该没有,但是皇上驾临之时,不少将士在旁围观,这件事情是没有办法隐瞒的。”
苏简低头沉思一番,接着极平静地抬起头来,对帐中诸人说:“为今之计,便只有迅速进入天京城,堂堂正正挑了神庙!”庾信双眉一轩,问:“今日我们所谈的……”他们议事之际,都觉得神庙之事甚为棘手,而且天京城中情况较为特殊,神庙信众较多,万一处理不慎,便可能激起民变。以天京城眼下的状态,实是经受不起再一次变乱了。
苏简望着庾信,点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她背着手在帐中走了几步,道:“我想过了,此事宜速不宜缓,神庙兴起,刚刚几年而已,而天元立朝,已历百年。或有百姓被神庙蒙蔽,但是只要有凭有据,将神庙的真面目公之于众,再晓以大义,百姓自然会感戴皇恩。”她说着叹了口气,道:“在此之后,只有在税赋民生上再多加弥补,不过这时结束变乱之后的后话了!”
二百一十四章 碧桃花破(中)
在神武诸将齐心协力的安排之下,第二天卯时三刻,文衍帝的仪仗就已经来到了天京城南门之下,随同进城的还有苏简等人精心点出的一万精兵。
天京府尹宋子凯闻讯早早地候在城楼之下,见到文衍的车驾抵达,宋子凯踏上一步,率先跪下,口称:“恭迎圣驾,祭天归来!”文衍知道祭天的说辞是苏简等人事先与天京府这边安排好的,只冲宋子凯略略点头,示意队伍继续进城。天京城南门缓缓打开,城内那条通道笔直地通向皇城宫门。而南门内,却已经设了香案,按照天元的规矩,天子祭天回来,要在进城之时,焚香诏告天地,并且告知百姓,天子已经为百姓祈福。
在街道两侧,有不少早起在街道上行走的百姓,见状纷纷跪在路边,恭迎天子圣驾。人群之中,窃窃私语之声不断——
“这不是皇上回来了么?”
“是呀,不是原来传闻说要打仗了么?有皇上在天京坐镇,是不是就打不起来了?”
“应该是吧,皇上出面祭天祈福,咱们将来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吧,毕竟是天子么!”
“朕,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文衍大声念着手中黄绫上写着的祭文,却一边回忆着昨夜苏简夤夜将他唤起,与他一番长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苏简清朗的声音似乎依旧在耳边回响,“皇上,臣会力保皇上进城回宫的安全,扫除神庙势力,届时如果真的出什么乱子。需要有人来背骂名……甚至罪名,请千万让臣来背。皇上您要记住,为了天元朝百姓的安危,您是万民之所依的皇帝,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要站在百姓这一边,哪怕只能名义上这么做!”
“……功化之隆。惠利万世……”
“臣什么都不怕——”这话是苏简说的,可是语气之间,分明却是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的样子。文衍只记得自己当时十分无语,苏太傅,你如此表态,是要离开天元,挂冠而去么?
“……袛承天序,谨用祭告!”
“只要皇上能记得臣的话。将来事事以百姓为先,以民生为重,切莫妄动刀兵,切记莫再轻易加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