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该瞒我这个!”掷杯只觉得头一阵阵的晕眩,这时才发觉她平日里确实是疏忽良多,虽然这些陪嫁的卖身契都在自己手上,但是若不是人心的背离,将来又岂会发生那样的事!连身边的人都不能护卫完全,又和谈人心?
“以往确实是我太过于退让,以后定不会如此!”掷杯掷地有声。
“好了娘子,我们信你。”青娘见掷杯眉尖越蹙越紧,忙道:“只是不忙在这一时,娘子身体不适,还是好生休息为上。”掷杯点了点头,月奴儿阿丑忙上去替她除了外衣,摘去钿钗,服侍她睡下。掷杯头晕眼涩,也真是乏了,顺势躺了下来,几个奴婢忙活完,鸦雀无声的退出房门也是不知。
08
掷杯将睡未睡间,只觉神志浑浑噩噩,突觉心口发紧,而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一时只觉身处洪炉,烤的自己口干舌燥,一时又如坠冰窟。忽而眼前仿佛出现杜尉迟满是鲜血,怆然而笑,张口呼道:“阿姊,我好痛。”一时又仿佛回到小时候,阿耶(爹)将自己高高抛起在空中,却越飞越高,怎么样也落不下来。只得胆战心惊的恐惧着,恐惧不知会何时到来的……坠落。
“救……”掷杯想高声呼救,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直压得人憋得喘不过起来。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点清凉自额头而起,那一点清凉压过了胸腹中所有抑郁的火焰,所有的噩梦似潮水般逐渐退去。她不由得伸手去追逐那清凉,而后,她在迷蒙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含着笑意:“怎么,睡魇住了?”
这声音低沉似水,带着莫名的磁性。掷杯犹似在梦中,使劲地睁了睁眼睛,没错,掷杯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没错,在自己塌前斜身而坐的秀骨清姿未错,连同下颌处细密的短髯也未错。是了,这是杨信,信郎,自己的夫君。
掷杯专注的望着眼前的杨信,他比重生之前要清俊了不少。此时他因初入朝为官,怕自己年轻而被人轻视而特意蓄起的短髯才刚及一寸。一身官服尚未除去,裹幞头,着青碧龟甲杂绫圆领袍衫,一条佩银銙瑜石带钩横在腰间,却是宽肩蜂腰,更显得他秀骨清像,风神卓然。
真是信郎啊——是四年前那个初出茅庐,意气风发,骄傲端方的信郎;是还没有在朝上被那些世家子弟联手压制,而郁结于胸,逐渐消沉的信郎。
“怎么,还不放手?难受的紧么?”杨信这么说,掷杯才发觉自己正抓着信郎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之上。掷杯想起梦中的那一点清凉……原来却是他指尖带来的。
杨信见掷杯一直神游太虚般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担忧。他是知道掷杯的,自己的娘子一贯要强,并不会故作姿态引人疼怜。杨信任凭自己的手被掷杯攥在掌中,却是忍不住贴近掷杯,想再次确认掷杯的热度。
掷杯愣愣间,只瞧着信郎那乌黑双瞳、清俊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后,在自己恍惚的一刻,额头相贴。
掷杯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一抹难掩的桃花红晕燃在掷杯双颊,那红晕越艳,衬得掷杯貌美无双。
“果然是有些发热。”这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就贴在掷杯耳畔。掷杯觉得心间似有微风撩动,撩得自己心中一松一紧,酸酸麻麻的不知什么滋味,刚刚梦中的紧迫、难挨、恐惧,甚至那清晰的濒死痛苦体验,被背叛的绝望感觉也均被悄悄的抚平,淡化。
都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自己脸皮儿还是这么薄。掷杯暗嘲自己,心中却免不得暗自嘀咕:杨信,这可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值得依赖的男子,怎么自己噩梦中不曾见他的面孔出现,而重生回来这么久,也似乎着魔了一样忘了他的存在、他的相貌?
“瞧你,小心沾染了病气去。”掷杯思之难解,干脆制止了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又有何妨。”杨信用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击以示亲昵,“病得如此难受么?我请了医师来,先看过医师喝了药再睡罢。”说着吩咐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医师现在前院书房,去找我的侍儿领了过来。”一旁青娘应了前去找人。掷杯便挣扎着起身准备换衣服。
“我自在一旁,无须如此,小心再沾染了凉气。”杨信止了她的动作。早有月奴儿与月奴儿搬来屏风挡在壶门床前。杨信便握着掷杯的手,陪她坐在榻上。
“你先去换了衣服去。”掷杯见杨信仍是一身朝服,不禁劝道,“我并无大碍。”
杨信却目不转睛的望着掷杯,半响方摇头道:“……委屈你了。”他一双黑瞳似点漆般,让人觉得诚挚无比。
这几个字一出,掷杯只觉心中一酸,几乎要垂下泪来,忙低了头,片刻方道:“我们夫妻一体,无须多说。”
“你我成亲也有年余,这期间情况究竟如何,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信郎顿了顿,终于把要说至亲不妥的话咽回了肚中,“旁人怎么说的我再也不管,我只知,你我贫贱相知,共同扶持,这其中的情谊,又哪是旁人知晓的。你只管信我。”
“那是自然,”掷杯笑道,“自从那年十五花灯节上郡中失火,我亲眼瞧你冲进滔滔烈焰中救人,救过之后翩然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留下,便知你是施恩不图报的谦谦君子,品性高洁,便信了你了。”
“没想到那时你居然也在,”虽然二人成婚已久,杨信却从未听掷杯说起此事,一时失笑道:“我还以为是那年曲水流觞之时,你被我的才情诗意打动,方才立志要嫁的了。”
掷杯瞧杨信眉峰微挑,漆黑双眸之中满是笑意,不免心动,嘴上还是不认输道,“虽然你在江都郡郡太守曲水流觞宴上大展诗才,一首春意闹不知引了江都郡多少小娘子的心去,然而我却不是凭那几句酸诗,就能哄了去的。”
“可是我却记得,你那时伴在郡太守嫡女身侧,恰巧便在河流下游。我那流觞还是你第一个拾起……说起来,拙作却是先得了娘子你的首肯,方才被推做冠首。”
虽然已经重生,掷杯想起那时之事时,满腹的烦闷均化作颊上微微笑意。
那年正是上巳之时,草长莺飞,江都郡郡太守欲仿古意,临河赏景,掘地为池,引河入流入,再放酒觞与水中,那酒觞沿着曲折的河水漂流下去,飘到谁的面前,谁便自饮一杯,或以诗作,或展旁才,再置于觞中,顺水流下。尤其不同的是,此次曲水流觞之宴,上游均是江都郡出众青年才俊,下游却是郡中贵妇贵女,掷杯因是郡太守嫡女闺中密友,故而也在受邀之列。
尤记得那时信郎不过弱冠,宽袍大袖,踩着高齿木屐,衣履风流,颇有汉晋古风,在郡太守驾前一展其才,虽不至如洛阳纸贵般风靡一时,但其风流倜傥,文采卓绝,传将开来,也不知让多少闺阁娘子目眩神迷,暗自倾心。
杨氏有此佳儿,自然是百般疼爱,寄予厚望。江都杜氏再富硕,也是是商户,何况成亲不过一年杨信便中举,成就官身,也难怪婆母顾氏瞧掷杯,便不由得心怀不忿。
***
杨信面带微笑,也陷入回忆之中。同掷杯一样,那年的j□j韶光,也是他记忆中美好的日子:他终于在众人面前一展其才。
他喜欢那种感觉。他尤记得,小时候家境却是一般,头上是颇为厉害的大姐,而后是只长他一岁的兄长。兄弟二人一起长大,一起玩乐,一起开蒙习字,然而兄长得到的瞩目,却远远超过他这个弟弟。
杨信小时候也懵懂过,明明自己学的更好,私塾的先生会眯着几乎瞧不清东西的眼,摸他的头,赞他学得好——比旁人都要好。但是在家中,可阿娘与阿耶每次都先问起兄长,细细的查兄长的功课,兄长有一点进步,便会被阿娘搂在怀中,亲亲热热的摸着头顶,夸赞不已。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只能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神望着。
可究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知道为什么——因为兄长为嫡长子。他虽也是阿娘的儿子,但是他是嫡次,天生便比兄长低一头。
他不怨恨兄长,不怨恨任何人,这种东西是改不了的。他只有一个期望:他只期望别人能看到他,看到他的努力,看到他的成就。
便是那次郡太守的曲水流觞之宴,这是改变他一生的时刻。
他看到那有着琥珀色眼眸的女子拾起了他的流觞,那女子高大、美丽,有着似乎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卓然贵气;他见那女子细细的读了他的诗句,突然嫣然一笑,而后轻言细语向身旁的贵女笑言,将他的诗句诵读出声……接下来是郡太守的微笑夸赞,是如同梦一般的举荐入试——一郡之内只有两人得以举荐,他竟是其中之一!
他更不符众望,于殿试之上拔得头筹,虽未能外放,但也成就官身……旁人的目光变了,他发觉他成了备受瞩目的那个,他兄长反倒默默无闻,阿娘也开始依赖他了,众人似乎都忘了他不过是嫡次。
***
杨信因掷杯的一席话陷入沉思,待忽转清明,便瞧见眼前掷杯烧得微微泛红的双颊。她眯着眼,那双流光溢彩的琥珀色双眸的锋芒被隐藏起来。杨信不由得反握住掷杯的手,心中竟满是温情——当他得知她竟意属于他,心中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他不惜向父母恳求,他不介意她母乃胡姬身份低微,他不介意她爹乃商人性本逐利……他只在那一刻,想到了那个动人心魄的微笑。
“还不是郡太守家阿采说好,我可不敢居功。”掷杯与郡太守嫡女相交甚密,提及她时满是亲切,“可惜你二人无缘,阿采嫁了那谢家儿郎也不知怎样,一直没个信来。”
“那王刺史乃五姓之一,乃天下望姓,虽只是旁支,又岂是我这等寒门低户可攀的,”信郎想起朝中门阀氏族雄踞,他这等寒门之士凤毛麟角,二者之间如有壁垒,坚不可摧,不由得自嘲一笑,“想那谢氏家学渊源,重礼法守秩序,必是良配。”
“希望如此。”掷杯点头道,“阿采不知,她的宴席倒是成全了我们一段佳缘。”
信郎的眸子黑得深沉,“你放心,我既是你的夫君,必不会朝三暮四。”
“我的夫君自然是人中君子,我是瞧不错的,”掷杯将头倚在信郎肩头,轻轻叹出一口气。
此时医师已至,先施礼问诊,后又摸了脉象,便说是惊厥失风之症,又开了副方子,信郎转出屏风,亲手接了看了,不过是寻常伤寒之方,添了些安神的药材,便谢过医师,让婢女在小厨房煎了,而后亲手奉于掷杯,“不是惯常的医师,方子却是不错的。”
掷杯含笑接了,“这等事叫阿丑做便是,信郎忙碌一日,也该倦了,早早歇息便是。”
掷杯一边说着,一边仰脖,把一碗汤药尽数喝了。信郎瞧了笑道:“娘子喝药倒有男儿之气,端的豪爽。”一旁阿丑忙接了碗,暗自掩嘴偷笑不止。
掷杯也不去管她,只赶着叫人将外间书房收拾妥当,杨信也不往别处去,自去更衣歇息。
09
果然第二天起来,掷杯便觉得身体轻快了些,昨日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然消退。信郎自去职司处理事务,难得不用一早便去婆母跟前立规矩,掷杯只觉轻松舒爽,自在案前用了中饭,虽然不过是热热的一份汤饼并几色清单至极的小菜,却吃得极舒适。
汤饼之中多加了生姜与茱萸同煮,便有种异样的辛辣之气四溢,掷杯的陪嫁离娘自是知道掷杯的口味,又汤头之上撒了研磨得细细得一层西域来的胡椒。这胡椒可是金贵的,最能解膻去腥,一担便值数贯。掷杯吃罢之后只觉额边微微冒汗,歇了片刻后,吩咐婢女开了卧室一旁的小花厅。这花厅临着外墙,是掷杯惯常当做内书房使的。掷杯叫青娘研好了墨,方取过五色花笺,在砚中沾饱了笔,却悬之迟迟不落。
直待到笔尖上一点浓墨滴落,溅在花笺之上,一时墨色晕染,掷杯方叹了一口气,却是取出一张新纸,此时却是一挥而就,半点迟疑也无。
一时写罢,掷杯复又轻读了一遍,方在底款书“儿掷杯谨上”,又叫青娘取出印鉴来,细细的盖了——这都是未出阁时跟着杜父养成的习惯,却比一般读书的更加讲究些。她那印章乃是青蓝琉璃所制,这琉璃性脆,却是极难雕琢的,此印鉴品质近于进上贡品,晶莹剔透、流云漓彩,连信郎也曾瞧得眼热。光这一方印鉴的价值,便赶上杨府旧宅半个院落。
信罢,阿丑奉上封套,掷杯将信封了,上书:“儿拜请阿耶启”,又书“敬请福安”,青娘接过信,便知此信是送予江都郡掷杯之父的,不等掷杯嘱咐,便笑道:“娘子稍待,我亲去寻个妥当的送去,万不敢耽误娘子之事。”掷杯点头,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