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夜深人静时、温柔缠绵后,他在我耳边喃喃私语。
我趴在他怀里,只这简单的一句话,上一刻如在仙境般的美好瞬间荡然无存。
我是他的正室,所以不用害怕,无论怎样我都注定要跟随在他身后,活着在他的家里,死了入他家的坟。他会抛弃天下所有的女人,唯独不会抛弃我,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因为我的身份。
我终于明白他注视我时的眼神,那样温柔而小心翼翼,因为它的确是在看一样东西,一样应该、也必须摆在他家里,用来装点门面的重要的东西。但东西毕竟是东西,再如何珍贵,也永远不会是人。
可我真的爱他,即使他不爱我。
是的,他不爱我,明明那么温柔的对待,却残酷的不肯隐瞒他的不爱。好在他似乎也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我庆幸,更感到悲哀。
为他手染鲜血的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意义何在?现在想来,为什么他衣服上萧如梅的味道总是让我闻见,他明明可以隐瞒,就算偶尔露出马脚,也不应该……他是故意的,当我和姐姐,还有他的妹妹为了争夺自己男人的宠爱,舍生忘死时,他就隐在暗处,遥遥地笑望。我甚至可以看清那个微笑牵起嘴角的弧度,就和我当初在树下初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是这一切对他有什么好处,我不清楚。
直到很久以后,我会想那大约是为了她吧。
夜里,梦中的我又回到初见时的那棵树下,含羞带怯地凝望着对面身姿飘逸如莲的公子,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性格、他的一切,只是本能的期待着。
因为不知道,所以怀抱所有的美好,来到他身边,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刻该有多好。
秋霁洛……但愿长醉不复醒
在遇见他前,我从未快乐过。如果这件事被大姐秋霁燕知道,定会冷笑三声,然后讽刺我不知满足,可我真的不快乐,我的心无法欺骗自己。
我是楚国四大家族中权势最盛的秋家的女儿,我的娘亲是正室,我的父亲虽非家主,却行使着家主的权力。而楚国王室自打几代前就已开始衰败,大权旁落四大家族之手。所以,一直以来我的生活比楚王的公主更为优厚。
可快乐并不会因此垂青于我,我安慰自己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应该满足。虽然心里总有个地方空荡荡,像是飘在天边的浮云,明明看的清却无法捕捉。
娘亲说我应入宫为后,只有楚后的头衔才能匹配我尊贵的身份,也好断了西院那对贱人母女的痴心妄想。我沉默的听着,心里隐约想笑,又笑不出来。所谓贱人母女,是我的大姐秋霁燕和她母亲。很久以前,娘亲对那个卑贱而不受父亲宠爱的女人连正眼也吝于施舍,更不要提谈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谈起那对母女每每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我想大约是从大姐的舞蹈跳得优雅美丽,父亲称赞她时;大姐的歌声婉转动听,父亲称赞她时;大姐的女红精致绝伦,父亲称赞她时……总之父亲每称赞她一次,娘亲的脸色就越发铁青,望向我的眼神透出责怪,我因此不喜欢大姐,就如她讨厌我般。
大姐讨厌我,我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而我现在同样讨厌她。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多,难道父亲的宠爱真的如此重要。可为什么我却总会羡慕那时不得宠的她,因为没有父亲的关注,所以可以尽情玩耍,不会被父亲冷厉的眼盯上,不会被父亲训斥没有规矩。即使做的再好,不过得到父亲一句称赞,这便是他全部的宠爱。我不明白,这样的父爱为何在大姐心中如此重要,同样她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稀罕她费尽心机才能得到的东西,所以我想我们这辈子恐怕注定要相看两相厌了。
不过,这些事我本不在乎,何况又遇见了他。
我爱的人,他有天下间最璀璨的黑眸。我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追寻那双眼睛——冷淡高贵、悠远无边、俯视众生如蝼蚁。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国的皇子会有那样的眸?
那种即使权势、金钱,美女……天下所有美好的东西呈现眼前时,依旧冷冷凝望的眼,就仿佛他一直是个旁观者。
我怀疑过他的身份,就如父亲大人一样。可我无法相信,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是骗子。不要以为我天真,也不要耻笑我无知。自幼生长在权贵之家的我,该明白的早已明白。对于权力,一个人是真不在乎,还是伪装;是从未拥有而不懂它的重要性,还是拥有后才不屑一顾,我自认可以分辨清楚。
楚惠王五年十二月
楚宫除夕宴上,我眼前是翩翩起舞的歌女、灯火辉煌的殿堂,嘴中满是山珍海味,可心里除了他,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只是分开如此短暂的时间,我便坐立难安?我漫不经心的抬起头,偶然瞥见不远处堂妹秋霁云清雅脱俗的面孔,心里猛地涌上股酸涩。那样风华绝代的美丽,偏柔弱的不带一丝妖媚,让人连苛责她为红颜祸水都不忍心。是不是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得到他温柔眷顾的眼神。
那天我家的家宴上,我看见了,当秋霁云和她哥哥秋霁言缓步而入时,他素来高傲淡漠的眸里一闪即逝的怜惜。
不,一定是我看错了,他怎么可能轻易被女色所迷。我慌张的移开眼,饮尽杯中酒,再不敢看对面的堂妹,直到除夕宴结束,我落荒而逃。
可回到家,一样难以入眠。于是,我做了最近经常做的一件事——偷偷溜出府,来到他落脚的客栈。
我知道他总是睡的很晚,最近更喜欢上了弹奏父亲送给他的箜篌,弹起来便忘了时间,可我依旧感激那把箜篌,因为我和他就是在箜篌的琴音下,才有了更多的接触。
可今天他的屋中漆黑一片,我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他睡了吗?我有些失望,然后不知着了什么魔,竟敲开客栈的门,闯入他屋中。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在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前所未有的恐慌。心中有个声音自问,你这是怎么了,不是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
那一晚,我就呆呆地坐在他屋里的椅子上,直到天边的第一缕阳光射到我眼睛里,明晃晃的刺痛,接着见他推门而入,眼泪便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想收也收不住。
他呆愣的望着屋中的我,我第一次从他眼里看见不知所措,于是泪水益发不可收拾。
“别哭了。”他微微叹息,语气少有的轻柔。
我抹了抹眼泪,刚想张嘴说点什么,突然看见他袍角暗红色的血迹,心狂跳起来,那到嘴边的话也变了味:“我喜欢你,你带我走吧。”
他一怔,眉不意察觉的皱了皱,我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涌出。连自己都讨厌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会不知羞的说出那么大胆的话,为什么为了他连楚国、秋家都要抛弃,为什么要哭得这么丢脸。
可天知道我发什么疯,他昨晚做了什么,是否会对楚国、对秋家不利,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你喜欢我?”望着我渐渐坚定下来的神色,他又恢复了往昔的漠然,甚至带上几分伤人的嘲讽:“喜欢什么?我的脸?我的身份?”
明明他在讽刺我,可现下我却连一点想哭的感觉也没有了,盯着他认真的答:“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这个人。”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好。”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完全不记得,唯一有印象的是从他住的客栈到家的这条路上,阳光明媚。
可惜这么美丽的阳光,却带不进秋家。
回到府里,等待我的是父亲冰冷愤怒的眼神和一个巴掌,而娘亲则在一旁拼命的哭泣,同时眼中如箭般的指责射向我,就和每次父亲称赞大姐时一样的眼神,怪我不够争气、怪我丢了她的脸。
我没有哭,也没有害怕,只是垂头听着父亲怒斥,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既然做出了决定,既然宁愿舍弃家园、亲人,便没有什么还能阻止我。即使结局悲惨,那也是我要的。
因此,当那一天来临时,我镇静如初。
我躲在大姐秋霁燕远嫁的队伍里,与她一同离开这个养育我们多年的地方,有伤感,却没有不舍。
队伍行进了几天,我没有数,只是每多走一天,心里的空洞就扩大一分。
他,还是没有来。
我知道大姐不是真心帮我,她只是想看我失去,失去她努力了一辈子也没得到,而我能轻易拥有的东西。所以,我没有关心由大姐送出的书信,而是另托亲信送去了我的亲笔。
可他……仍旧没有来。这是第几天了,我记不清,只知道他没有来。
他只想利用我,明明早猜到了,却还是为了他那声“好”兴奋不已,满怀希望的等待。大姐的眼神一天比一天轻蔑不屑,我不以为意,依旧等待那个注定不会出现的人,直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当大姐瞪着血红的眼,冲进我休息的营帐,我便明白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她骗我!她为什么骗我?”大姐歇斯底里的喊叫。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骗人有必要问为什么吗?我就从来不问,如果可以,我宁愿被他骗一辈子。
“你很得意我被骗?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秋家小姐?如果你现在回去,父亲只会亲手杀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不过,我不会放你回去的,就算死,我也要你当孤魂野鬼!”面对大姐的指责,我没什么好说的,她已经疯了,被秋家逼疯了。
所以即使她让人杀我,我也没有恨她。恨一个疯子,不值得。
我苦笑,身上刚才还如泉水般涌出的血,此时流的比乌龟爬还慢。只是每流逝一分,我就感觉越恍惚如梦。
梦里有谁的影子闪烁着光芒,我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光芒却昙花一现般的逝去。耳边依稀响起婉转动人的箜篌声,和那低沉动听,让我这辈子最幸福、也最简单的一个字:好。
影子渐渐清晰,显现出他的轮廓,依旧冷淡高贵,视众生如无物。
泪终于从颊边落下,即使你骗我,我也希望这个梦长一点、再长一点,永远不要醒……
秋霁言……泪痕(书版)
秋霁言对母亲的记忆源自于一双温柔白皙的手,那手会时不时的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蛋,甚至把他抱起来。
然后有一天,那双手把他带到一个全身都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的人面前,按着他跪下行礼。他当时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唯一记住的仅有一双冷冰冰的黑眸。
那人也抱了他,却没有母亲的温柔,他的怀抱和他的眼睛一样冰冷,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抱他的男人是楚国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真正的亲生父亲楚襄王陛下。
相比关于母亲的模糊记忆,秋霁言对容仪公主的印象在多年后,依然深刻的让自己惊讶。也许是因为那时他已年岁渐长,又或许是因为碧倾宫中那幅一直高高悬挂的画像……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从很久以前开始,死去的人对于秋霁言来说,除了是个符号,什么意义也没有。真正让他无法忘记的,是那个女人出现时,幼小的他还要仰望才看得清的几个楚国实权人物的表情。
他名义上的父亲安阳侯秋怀远平素暗淡的目光又有了光彩,并且随着那个女人的走近,越来越亮。
他父亲的好友,同为四大家族族长的白易天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
他亲生父亲楚襄王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尽管当时年幼的他完全看不懂那一片的讳莫如深。
而这些发生时,容仪公主还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微笑着走了过来。
那一刻的震撼,对年幼的秋霁言简直无以复加,他忘不了那个女人。
但对母亲的记忆却仅只于那双温柔的手接过他亲手奉上药碗的刹那,之后,便是满目鲜血,洒在母亲的枕边,犹如妖娆盛开的花朵张牙舞爪的要吞噬母亲的生命。不知为什么,当时年幼的他竟然于惊恐不安中立刻把吞噬母亲的花联想成了容仪公主,也许那时候他的直觉就已经很敏锐了吧?
秋霁言不无嘲讽的想,目光投向渐行渐远的秋霁云,如今的她已非昔日那个喜欢躲在表哥慕容昊身后的安静女孩,但又有几人能看得明白?
父亲秋怀远能看出她的不同吗?恐怕不能,因为在他眼里除了死去的容仪,再看不进任何人。否则也不会一直错认骨肉,而不自知了。
手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唇,刚才那个短暂的吻,没有任何感觉。
他眸中的笑意更加冰冷,隔了这么多年,秋霁云终于被秋怀远召见,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