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涅转头看康嬷嬷,声音不大不小:“梅仙姑娘又是哪个。”
当下就有几个宫嫔色变。
康嬷嬷闻言,便道:“娘娘您不记得了?梅仙姑娘……是范家二小姐,娘娘入宫后,梅仙姑娘深为太后所喜,就也进宫在太后身边伺候了。”
凤涅道:“病了一场,整个人都糊涂了,本宫不会跟梅仙姑娘从小感情甚笃吧?”
康嬷嬷笑道:“是啊娘娘,当初梅仙姑娘还想来凤仪宫陪您呢,素来姐妹相称……”
“然后呢?”
“陛下说这样不成体统,让梅仙姑娘回府……不知怎地,就又去了太后那边。”
此刻,外头的宫女进内来,行动倒也规矩,上前跪地,道:“奴婢思且,给娘娘问安,娘娘千岁!我们姑娘命奴婢前来,向娘娘问好,姑娘说本是要亲自来探望娘娘的,因天色不早要伺候太后歇息,不免就耽搁了,只好等明日再来,还请娘娘勿要怪责。”
凤涅听这丫头声音清脆,言谈伶俐,不由多看了几眼,却见她生得却也不俗,红扑扑一张脸,如涂了薄胭脂。
凤涅笑道:“你倒伶俐,只不过话说的有些不对。本宫为何要怪责你主子?她既然是伺候太后的人,她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大可不必派你特意走一趟,……莫非梅仙以为本宫是个小气记仇之人么?”
思且一怔,急忙磕头道:“娘娘,并非如此……是奴婢一时……说错了话。”
凤涅叹了口气,道:“本宫又不吃人,竟吓得这般伶俐的丫头如此慌张,怪可怜见的,嬷嬷,思且特意来了一趟,赏点什么吧。”
康嬷嬷含笑道:“奴婢遵命。”
众宫嫔听她同思且相谈,面色各异,聪明些的,脸上的神情便又是惊疑又是肃然,那些呆傻不堪的,则露出几分嘲弄笑意来。
凤涅尽数将些表情收归眼底,便道:“本宫方回凤仪宫,有些累了,各位也便退了罢,毕竟,来日方长……”
众妃嫔便起身,行礼过后,徐徐退了出去。独有齐嫔留下,见人都去了,才道:“娘娘……”
凤涅道:“可有事么?”
齐嫔道:“娘娘……”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低声道,“前些日子前去冷宫,臣妾是不得已的……并非有意想为难娘娘。”
凤涅淡淡道:“不得已?是谁逼你的?”
齐嫔欲言又止,嗫嚅道:“总之娘娘万事小心,臣妾先告退了。”
终于殿内都清净了,凤涅自天降于冷宫,除了躺着便是歪着,如今坐了半天,颇有些不舒服,见黄昏降临,暑气升腾,便草草沐浴了一番,便爬到床上去。
康嬷嬷见她是个慵懒要睡的模样,慌忙劝道:“娘娘,还是先别……今日是出冷宫的头一日,恐怕陛下会来啊!咱们要预备着接驾。”
凤涅趴在床上不肯动弹,只觉得此处的床比冷宫的软和了许多,便望内又爬了几寸,喃喃道:“嬷嬷,放心吧,今日天子不会来。”
康嬷嬷一惊:“什么?娘娘怎么知道?”
凤涅道:“总之你信我的没错,……你跟子规也跟着折腾了一天,担惊受怕的,还是早点歇息吧。”
康嬷嬷半信半疑,然而经历过恁么多事,她到底也不敢就质问凤涅,便弱弱地答应了声,上前替凤涅将外裳解了,鞋子脱下在床前摆好,期间便碎碎念道:“娘娘,今日你说梅仙小姐那段,真是高明。”
凤涅道:“嗯?”
康嬷嬷道:“虽然有些话奴婢不太适合说,但是……奴婢私心觉得,梅仙小姐,好似另有企图啊。”
凤涅笑了笑,扭头看康嬷嬷:“什么企图?”
康嬷嬷愁眉苦脸,道:“怎么说呢……本来一个好好地大家闺秀,也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却跑到宫里头来,虽然是她孝顺,说要伺候太后,可奴婢总觉得这里头……何况,先前显得跟娘娘多么好似的,一口一个姐姐地叫,但当初娘娘被打落冷宫,可从来没见她去过一次……”
康嬷嬷碎碎念着,却听不到凤涅再说什么,探头一看,却见凤涅闭着眸子,鼻息均匀,竟是已经睡着。
康嬷嬷又惊又笑,低声喃喃自语:“娘娘睡得倒快……不过也是,这一天当真不大好过,娘娘面儿上看似没事人一样,谁知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呢?早点歇息也是好的,只是……为何娘娘说陛下不会来呢?”
康嬷嬷替凤涅放下床帐,便出来外头,迎了子规,子规便问道:“娘娘如何了?”康嬷嬷道:“睡着了,大概是累坏了。”子规道:“……就这样睡,不接驾吗?”康嬷嬷道:“我也是这么说,可娘娘说,陛下今晚不会来,让我们安心,早点歇息。”
子规道:“为何?”康嬷嬷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娘娘……这病了一场,心眼长的可真灵巧,……总之以后娘娘说什么,我便听什么。我要去睡了,白天季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子规便笑道:“那嬷嬷先去歇息吧。”康嬷嬷道:“你呢?”子规道:“我再站会儿,过了子时就也去了。”康嬷嬷叹了口气:“那成,若你不放心,子时就叫我起来,我继续看着。”子规道:“好说,快去吧。”
康嬷嬷去后,子规便守在殿内,凤仪殿的宫女太监,一半儿是先前在宫内当差的,都跟子规认得,然而子规仍有些不放心,又怕凤涅有事,一时半会找不到人……
如此静静坐着,外头万籁俱寂,宫门口果真不见半个人影,先前伺候着的宫女们见状,又吃定先前宁曦皇后的脾气,便也各自偷懒去了,子规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改日有你们好受的。”
一直到过了子时,中庭月满,满地清辉,子规看了会儿,也稍有了些困倦之意,正要迈步进殿内假寐片刻,却听到外头似有脚步声响。
子规心头一凛,往前一步,低声喝道:“什么人!”
却见眼前灯笼的光芒一闪,有人当前道:“是子规吗?”
子规一听这个声音,浑身一抖,急忙躬身跪了下去:“是……奴婢……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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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惊愕之下,眼前人影晃动,那人已经到了跟前,子规望见面前的袍摆,是黑缎织金线绣的山河图,金线在月光下闪着冷凉的光,子规不敢抬头,一直到那人的手在他鬓边划下,游离到下颌处,略用力一抬。
子规浑身僵直,本能地闭了双眸,耳畔却听那一声道:“别人都去睡了,你还在守着?你对朕的皇后,果真忠心。”这声音似暖如凉,就好像棉花堆蹭过脸颊,然而里头却似乎藏着一把锋利的刀。
子规竭力忍着骨子里的战栗:“回陛下,这不过……是奴婢的本分。”
那人一笑:“昨夜晚冷宫有刺客闯入,也多亏了你了。你,——很好。”
子规觉得下颌一松,他急忙低头,才敢睁开眸子:“多谢……多谢陛下。”
那人负了双手,淡淡地问道:“皇后睡下了么?”
子规道:“娘娘以为陛下不会过来,又兼疲倦身子不好,便睡了,让奴婢进去通报……”
那人缓缓道:“不必,朕自己进去就是了。”
子规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那人迈步望内,子规才敢抬头,身畔大太监季海踱步过来,道:“子规,起来吧,别跪着了,陛下都亲口夸你了,前途无量啊。”
子规垂眸:“多谢公公。”
季海道:“别谢我,没我什么事,都是托宁曦皇后的福……今晚上,后宫的娘娘们怕是没一个能睡着的,就连太后们也不安稳着呢,光是西太后就两次说身子不适,相请陛下过去……”
子规不动声色听着,季海抄着手,叹了口气道:“陛下本来说哪也不去,在勤政殿内批奏折呢,没想到这半夜里,竟然改了主意,说要来看看皇后娘娘,陛下对皇后,果真是情深着呢。”他说到此,就扫了一眼子规,“对了,为什么方才你说娘娘以为陛下不会来了?”
子规心中一跳,继而静静说道:“大概是娘娘等了许久,觉得陛下该在别处歇下了,故而以为不会来吧……”
季海才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凤涅睡得朦朦胧胧,夏日夜长,几个时辰一过便觉口干,身子一动,本是要爬起来喝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便轻声唤道:“来人……嬷嬷,子规……”
闭着眸子,沉沉地不愿从床上爬起,只道:“本宫要喝水……”
耳畔似乎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凤涅安心。
呼呼地睡了片刻,果真有一只手照看住自己的肩膀,轻轻地将她扶起来,半抱怀中。
凤涅觉得这个姿势倒是舒服,便略动了一下,眼睛不抬,含糊道:“水……”
唇上有什么东西,湿润薄凉地压下,凤涅怔了怔,刚要问什么,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张开,一口清冽甘甜的水便滑入口中。
一口水入喉,遍体舒泰,本来的惊讶也消退了些,凤涅咂了咂嘴:“还要……”
隐约里似乎有一声淡淡的笑,凤涅慵懒哼道:“笑什么,留神本宫叫人打你这奴才板子……”
柔软的触感又贴上来,凤涅本能地张开嘴欲喝,水喝了一半,心神有几分回归,整个人怔了怔,嘴唇一动,一时包骨悚然,顿时睁开双眼。
“噗……咳咳……”一口水半是呛,半是喷出,湿了那人半边袍服。
凤涅望着面前之人,心念转动间,慌忙低头道:“不知是陛下来到,臣妾……冒犯,还请陛下……降罪!”
说着,便翻身欲下床,对面坐着之人也不阻止,泰然坐着,眼睁睁地望着凤涅自床上双脚落地,盈盈下拜。
夏夜炎热,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淡淡地乳黄色,因方才动作间,衣襟不整,她低头之时,便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在他所坐的位置,似乎能俯视到若隐若现的胸乳,小鸽子似地微微颤抖。
“皇后,不必惶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跪在腿边之人,他道,“起来吧。”
却并非是令她自己起身,反而伸手,将她的手一握,半是不由分说地拉到自己身边。
凤涅心中惊跳,却竭力按捺,双眸闪烁躲避,将身前之人看了个大概,不看还罢了,一看,心中翻江倒海地不安,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把人甩开,离开三尺远。
当今的皇帝,姓朱名玄澹。从冷宫三宝那里得来的信息,半真半假:芳嫔说皇帝勇猛无匹,琳贵人说皇帝乃端庄君子,湄妃说皇帝俊美且品味非凡。
在这是个人就叫“皇帝陛下万岁万岁”的年代,这些话,自然要大打折扣才能贴近一个成本价。
如今皇帝就在眼前,凤涅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帝不该是这样的……
精致细养在皇宫里,不经风雨的话,卖相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若真如湄妃般说长相俊秀,以古人审美,那也无非是个小白脸,鸭子似的。而又参考芳嫔所说“勇猛”,于是,那多半是个色中饿鬼,因为要勤奋地“宠幸”后宫三千,雨露均洒之,故而不管怎样,也该有点儿纵欲过度的气质……
但是现在这位,他的手牢牢地握着凤涅手腕,未曾十分用力,但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她无法动弹。
他的鼻子很挺,眼睛很漂亮,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眼神清澈,却并不是那种耀眼的亮,有种锋芒内敛引而不发的味道,那种半是淡然半是沉沉的目光,一扫过来,几乎有种让人无法遁形之感,似乎什么都逃不过这双厉害眸子。
倘若是定神靠近了细细看,觉得这双眸子的漂亮是有来由的,因为是一双传说中的凤眸,眼尾很是撩人的往上荡出一个弧,仔细看,连心也忍不住随着这弧度而荡动。
他的肩膀很宽,腰挺的端直,不知是否因为束腰玉带的缘故,宽肩之下,显得腰竟劲瘦,却透出令人不可小觑的力度。
黑发一丝不苟地在头顶玩了个发髻,鬓若刀裁,鼻梁很直。
他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多到三十岁之间,……虽是坐着,但应该很高大。
仓促间,凤涅的目光乱闪,获得了以上诸多信息。
而就在她观察敌情之时,朱玄澹一笑,手上略一用力,凤涅身不由己撞入他的怀中,不知何时他的双腿略微张开,她便不期然地身在他双腿之间了。
娇柔的身体紧紧地撞在他的身上,那种力度令凤涅心中的不安越发重了:“陛下……”半真半假地垂了眸子,声音带颤。
“皇后,莫非……真的很怕朕么?”他的声音极为温和,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
“陛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