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般的眼眸凝视着慕晚晴,温柔关切。
慕晚晴急忙接过,举杯啜饮,这才觉得顺畅了些。
见她犹自微微咳嗽,低着头,因为出丑觉得尴尬,头微微地摇动着,像是在四下环顾,一举一动无不婉转可爱,令人留恋。那温馨美好,宛如梦幻的容颜,令他目光一触之下,便如被粘住了一般,再也转不开来。
晚晴,晚晴……
知道所剩时间不多,也许没多少机会能再看见这张令他魂萦梦绕的脸,玉轻尘几乎是贪婪地盯着她熟识的容颜,想把她所有的模样,都刻印进脑海中,永生永世,铭记不忘。
见她脸颊还粘着糕点的残渣,玉轻尘默默从袖是取出条纯白绣金线的手帕,递到她面前。
慕晚晴接过,有些尴尬地擦拭着,抱怨道:“公子你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吓我一跳!”
没有听到回答,慕晚晴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公子?”
轻轻的一声呼唤,唤回了玉轻尘的神智,他微微一顿,随即露出过去数日保持的那种笑容,优雅高贵,风度翩翩,完美得几乎没有任何瑕疵。只是,黝黑的眼眸深处,却不自觉地浮动着些许温和柔软,眼眸濛濛,宛若美酒,醇郁醉人。
“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慕晚晴扬首看着他,微微一笑:“没事就不能来找公子吗?”
“当然不是。”触到那双清灵澄澈的眸子,明亮如星辰,玉轻尘心中微微一震,忽然有些恐惧和畏缩,转身为自己倒了杯香茗,好避开她的眸光,深深呼吸着,借着饮茶的空档,凝定心神,好一会儿才收拾好心情,微微笑着,这才转身,迎上她的眸光,笑道:“只是,听说你等了我三个时辰,我以为……”
慕晚晴却没接话,只是凝神看着他。
乍一看,公子似乎平淡温和,一如往昔。但是,慕晚晴与他相识颇久,对玉轻尘的了解,远比旁人深刻,所以,她看得出来,那双原本安静平和的眼眸,如今却幽暗得仿佛深渊,在安静柔顺的表面下,沉淀着凝滞的黑,凝滞的冷,淡淡的,却无限蔓延,与那微弯的面容和唇角,殊不相类。
含笑的模样优雅高贵,完美得毫无瑕疵,却也完美得丝毫也不真实。
就像是戴了微笑着的面具,就算眼在流泪,心在流血,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却仍旧是一张微笑的脸,温和如煦日。人们只看得到他在笑,却看不到,他的心在哭,在流血。
这种伪装很高明,但是,却会在熟识的人面前,破绽百出。
怪不得,他不敢见他们!
不要说慕晚晴,就连莫言歌和云安然,只要以前跟他接触得深一点的人,就都能看得出来,现在他的笑容里,有多少的破绽和伪装。
以前的公子,虽然冷,虽然淡,虽然毒舌,但是,心却是柔软的。
但现在,虽然笑得温和,心却是冷硬的。
镇日与他相处的楚天阙和玉连容,难道看不出来吗?那样精明谋算的楚天阙,跟玉轻尘相处二十四年之久的玉连容,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公子他的脸在笑,心却在流血吗?
慕晚晴一阵心酸,眼角温热湿润,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看着慕晚晴异样的神情,玉轻尘心中微微一紧,有些抽搐,说不出是被看穿伪装的恐惧,还是不忍她伤心的柔软。但一想到楚天阙和玉连容,眼眸顿时冷凝如铁,却笑得更加温和柔软,柔声道:“晚晴,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因为我这些天在忙,没有时间见你,所以生我的气了?”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她面前伪装,别过脸,捂着嘴没说话。
“那是怎么了?”玉轻尘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伤脑筋,想了会儿,道,“不如这样吧?我带你去我的房间,那里有很多父皇赏赐给我的奇珍异宝,你看看你喜欢什么,我都送给你,好不好?”说着,不等她回答,便径自牵起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握着那柔软的手,玉轻尘的脚步却没有任何停留。
皇上最宠爱的皇子,睿亲王的寝宫,当然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极尽豪奢华丽之能事。
“你看,这是南海珍珠手串,南海珍珠最大,光泽最好,最难得的是,这一串手串,每一颗珠子都一样大小,所以更加价值连城;这是西海红珊瑚,足有五尺高,可以说是能采集到的珊瑚树之最;这是……”玉轻尘像是献宝一样,将房中的奇珍异宝一一道来,一件一件地摆在慕晚晴面前,并详细解说它们的珍贵奢华。
南海珍珠,西海珊瑚树,云杉夜明珠,进贡的极品丝帛绸缎……
慕晚晴无心去看那些光彩闪烁的珍宝,只是静静地看着玉轻尘。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在她面前伪装到什么时候。
她不说话,神情也毫不所动,但玉轻尘并不在意,兀自介绍着,偶尔转头,触到她那安静深邃的眸光,却只是微微一笑,眉眼弯弯,道:“怎么?不喜欢这些吗?没关系,里面还有好多,你喜欢什么就说,我全部都送给你。或者,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去跟父皇要,他一定会赏给我的!”
慕晚晴依然不说话,依然静静地看着他。
而玉轻尘,则保持着温柔和煦的笑容,迎着她的眸光,泰然自若。
在富丽的房间内相触的两道视线,平静而幽深,在接触的瞬间,已经交换了无数的含意,并且,彼此心领神会。
她看得出来,他在她面前伪装,在演戏。
而他也清楚,她能够看得出来。
但是,他还是在这样做。
这是一种态度。
慕晚晴也明白,这是公子的一种表态,他下定决心,不会再被动摇。就算她拆穿他,斥责他,他也会装作听不懂,依旧用这种安静隐忍的笑容面对她,依旧伪装,依旧演戏,就这样戴着面具,粉饰太平,就像他对待莫言歌,对待玉连容,对待楚天阙那样。
他的神情在说,不要劝他!
因为,劝不动的。
就像那满园的娇艳鲜花,就像这满屋的珍珠玉器,就像这满眼的朱金紫银……。公子只喜欢梅花,只喜欢竹木制器,只喜欢蓝白两种颜色……。放眼整个昌平宫,没有一样是公子喜欢的。他故意置身于一群不喜欢的物品环境中,对最不喜欢的人微笑,做着他最不喜欢的事情,目的只有一个。
他要用这周身的不喜欢,让自己柔软的心冷硬起来,硬若铁石。
慕晚晴别过脸去,看着窗外苍茫的天空,贝齿咬着朱唇,眼眸中泪光闪烁。
要经过怎样的伤和痛,才能把一颗血肉的心,磨成铁石?
玉轻尘终于沉默了,同样别过脸,与慕晚晴背对背站着,慢慢地闭上了眼。他知道,晚晴一定能感觉得出来,他在演戏,甚至,她知道,他明明知道她能感觉得到,却还在这样做。这种举动,无疑有些残忍,她那双沉静得有些痛楚的眸子,说明她已经因此而受伤了,因此在难过。
但他却没有停手,依旧在残忍地表演。
晚晴,这一次,我真的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容忍那些人肆意伤害他,这一次,我要反击,要报复!
所以,晚晴,不要再劝我!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蔓延着,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凝滞,让人有些呼吸困难。若在平时,喜欢安详温和的慕晚晴一定会打圆场;若在平时,不忍心看着慕晚晴不喜欢的玉轻尘一定要开口,将话题转到他们都喜欢方面;总之,若在平时,总有人出声打破这沉默。
但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
在这种沉默中,玉轻尘感觉到,自己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又在隐隐做疼。或者,不应该见她,应该让他们之间的交集,结束在文成殿,她对他的维护和坚定,而不是结束在这样一片泥沼般窒息的沉默,结束在晚晴泪眼盈盈,雨雾萦绕的眼眸中。
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至少,不是他喜欢的结局,他希望,最后能看到的,是晚晴的笑。
玉轻尘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慕晚晴有些哽咽的呼喊声:“公子!”
要坚持,不能心软!
玉轻尘咬咬牙,微笑起来,眼眸平静下来,转过身,望向慕晚晴。已经做好准备,看见泪流满面,眼眸哀求的慕晚晴,已经做好准备,被她斥责,被她哀求,被她恼怒,然而,令他惊讶的是,眼前的慕晚晴却是在微笑。
即使眼角还有些泪光莹然,但是,晚晴真的在笑,笑得温柔灿烂,宛如阳光。
“公子,我看过你住的地方,你想不想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玉轻尘一怔:“啊?”
“我住的地方啊,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眼角泪痕还没有干,慕晚晴那明媚的容颜却已经笑若春花,眼眸光彩闪烁,光泽潋滟,眼波流动间,尽是耀眼的光彩,一如往昔那个简单明快的她,似乎,方才两人的眼神交流都不曾存在过;似乎,她一直都是在这样纯净开朗地笑着。
玉轻尘凝视着她,有些目眩,更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是放弃了?还是说,想换个地方再说明他?可是,就算是换到了她住的地方又能怎样?重要的,是他已经下定的决心,这并不是换个环境,就会动摇的!尽管如此,玉轻尘却还是有些抗拒,摇摇头,有些犹豫地道:“这……不好吧?”
“怎么?”慕晚晴眉眼微扬,娇俏婉转。
看着她这样的眸光,玉轻尘一时间,却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难道公子你怕我安排五百刀斧手,刺杀你啊?”慕晚晴开玩笑地道,二话不说,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走吧走吧,公子不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公子都是我的公子,我都是公子的晚晴丫头吗?那么现在,晚晴丫头就请公子到寒舍小聚,公子你就赏个脸给奴婢吧!”
玉轻尘犹豫着,有着疑惑地看着忽然变得异样的慕晚晴,被动地被她拉着朝前走。
看着两人手牵手,得毫不避嫌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重重的高墙之中,寝宫右侧的角落里转出一道明黄的身影,华贵的明黄服饰上锈着灿烂的五爪苍龙,鬓发半苍,正是楚天阙,秀丽的丹凤眼已经苍老,却威严十足,正意味深长地望着两人身影消失的方向。
他原本是到昌平宫来看玉轻尘的,却正好听到慕晚晴邀请玉轻尘到忠勇王府,下意识地就藏了起来。
回想着玉轻尘被慕晚晴拉着手时,那种眼眸惆怅的模样,再想想文成殿里玉轻尘的变化异样,再回想着傅阳县时,玉轻尘就对这个侍女表现出的异样重视……楚天阙微微皱起眉,看起来,策儿对这个侍女的感情,绝对不一般!想着,心头忽然后悔起来!
策儿似乎,很喜欢慕晚晴呢!
莫言歌的这桩赐婚,他似乎决定得有些鲁莽了……楚天阙眉宇紧锁,若有所思。
“莫伯,我带了客人回来哦!”慕晚晴拉着玉轻尘的手,进了王府大门就开始大吼,笑言无忌。
随着这一声喊,一个四五十岁的灰衣老者立刻迎了出来,鬓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全是笑意,满身满脸都写着四个字,慈爱和蔼。看见慕晚晴这样拉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微微一怔,眼光有些异样:“王妃,这是……”
玉轻尘若有所觉,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慕晚晴却没理会,反而握紧了手,笑道:“莫伯,这就是我经常说起的公子。之前,我被赶出王府,沦落街头,多亏公子救了我,要不然,我可就见不着你喽!”说到后面,已经是全然的撒娇。
莫安恍然,笑道:“原来是公子爷,快进来,外面冷得很,赶紧进屋里暖和暖和!”说着,就拥簇着两人,往温暖舒适的偏厅过去,对玉轻尘尤其殷勤周到,招呼茶点,又见玉轻尘身形单薄,唯恐冻着,立刻命人取鹤氂过来给他披着。
末了,又打量着玉轻尘,赞道:“我说公子爷,你这么个相貌,是怎么长得呀?”
第一次被个老人家这样热情如火地嘘寒问暖,玉轻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尤其,以他的敏锐和聪明,能清楚地感觉到,老人家是真心真意,就更摆不出原先的冷面,只能紧张地应对着:“呃,就是长的!”
慕晚晴在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玉轻尘求救地看着她。
这边莫安已经又絮絮叨叨地问玉轻尘肚子饿不饿,喜欢吃什么菜,喜欢喝什么茶,喜欢什么茶点,边问边让人去张罗,忙得不可开交。玉轻尘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以他的冷静耐性,倒丝毫不觉繁琐,反而慢慢觉得,有股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在心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