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遗玉比卢书晴早回府中,沐浴去了身上的酒味,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喝了半碗甜汤,便去到卢中植院子里看人。
进屋却没见着卢荣远人影,静悄悄的屋子里,除了床上昏睡不醒的卢老爷子,就只有床头静坐的一道人影。
“祖母?”遗玉唤道,不知这屋前屋后的人都到了哪去,怎么让老太太一个人在这边儿看着。
卢老夫人闻声回头,冲她抬手,“回来啦,过来坐。”
“嗯。”遗运便去搬了只红绸布的月牙小凳儿,这里本是老两口的卧房,只是卢老爷子病倒之后,卢老夫人才住到隔壁屋去。
在床侧坐下,她便看向眼躺在床上,脸上明显疲了一圈,却神态安详的老人。这十日来,她每天都会过来这屋里坐上半天,等到卢荣远或卢景珊撵人,才会走。
卢老爷子昏迷的突然,可先前并非是没有预兆的,早在呈远楼私下见面时候,她和卢智便撞见过他病发的情况,当时只说是风寒,却足月都没有好利索,后来便不了了之过去,只当他是好了,可从窦氏嘴里听见他私下没断过药后,方才发现,这人身体已经是不好了。
但凡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便会很容易生出感情,作为长者,卢中植带给她的是一种不同于卢氏和哥哥们的亲情,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听闻太医当时就那么一句“准备后事吧”,她的心情却异常地悲伤,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卢中植却并无醒来,她也会感到难受。亲人的远逝,是一种痛。
“你是不是在哭?”
头顶传来的声音,遗玉连忙仰了仰头,止住就要留下来的眼泪,道:“没有。”
卢老夫人摇摇头,道:“祖母是看不见,可耳朵是好的,昨儿晚上你是去赴宴,难道被人欺负了?”
“没被人欺负,只是想起来些不开心的事。”卢老夫人尚不知道卢中植时日无多,不过,她这话也不算扯谎,毕竟她正在为同李泰的事头疼。
“来,”卢老夫人伸出手,待遗玉搭上,她轻轻握住后,道:“是什么为难的事,说来让祖母帮你出出主意。”
遗玉并未注意到她的用词,是“为难”而不是“难过”这个细节,而是寻思着怎么答她,许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竟想将她同李秦的事情说给她听。
“不好讲的话,那祖母来猜猜可好?”卢老夫人半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猜猜?”遗玉坐的凳子低,便仰着头看她,室内的窗户仅开了巴掌大小的缝隙,却有阳光溜进来,照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很有祖孙两人的感觉。
“你祖父说,玉儿书念得好,字也写得漂亮,那便不是学里的事,”她先行否认掉了一项,“你娘虽被韩厉带走了,但祖父和祖母都向你保证过,他会照顾好你娘,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也不是这件事。”
你是二月生的,开春后,虚岁就十四了吧,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当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寻个好人家才是。”
闻言,遗玉有种将要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迟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手,道:“祖母,前一阵子,祖父曾同我讲过这士族之间的联姻之说,您说的‘好人家’是指的那门当户对么?”
“门当户对?”她咀嚼了这四个字,问道:“你可知道祖母的出身么?”
“娘只说过您家是在蜀中。”
“嗯,祖母出身在一户寻常人家里,而你祖父祖上可是范阳大姓,你说,这算是‘门当户对’吗?”
“……不算。”
“可是你祖父他待我很好,我这辈子跟着他,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锦衣玉食,都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声音缓缓的,带着老妇人特有的韵调,透着认真。
说来,卢中植也算是这年代的一朵奇葩了,哪怕是位极人臣时候,却仍旧只有这么唯一一个出身不高的妻子在室,想来卢氏之所以对“纳妾”一事那般坚持,便是受了这对老夫老妻的影响。
“有些话,本该让你娘到时候再讲给你听,今日就当是祖母多嘴罢,你若能听不懂,就先记得,”卢老夫人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缓声道:
“作为女子,总是有嫁人的一日,这夫妻之情,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近者可在一线,亲密时是间不容隙,此为大幸;远者却做天边,疏离时能化仇怨,此为悲。这世上大多女子,无不是渴望做那近者,然,最终却多是成了远者,你娘同房家那孩子,便是一例。要知道,人情世事,总是变化无常,夫妻二人,最后是近是远,无法预知。因此,若有一日,你有了心仪之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那‘门当户对’,而是你是否有心,去同他做那‘近者’,不管遇上什么困难,去解决,不逃避。”
卢老夫人这番话说完,室内静默了好久,直到从室内半开的窗子里,射入一道晨光,折在两人相叠的手上,才又响起话语。
“你这孩子,便是考虑的太多,有的时候,这人那,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牢而出,遗玉仰头看着她,渐渐露出笑容来,“玉儿知道了。”
“嗯,你回房去休息吧,我想同你祖父单独待会儿。”说着,她又在遗玉手上紧握了一下便放开。
遗玉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卢老爷子,方起身退出去,走到房门时侯,忽然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便见卢老夫人坐在床头,冲她浅笑,同她相似的眼稍微微翘起,那双眼睛极其温柔。
她一愣之后,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那双眼睛分明是闭上的,暗道了一声看花眼,她掀起帘子,出了屋。
“痴人,你总该可以放心走了吧,我都没有遗憾了,你还在留恋什么。”静躺的老人,褶皱的眼角处,缓缓地滑下了一滴眼泪。
第369章 有什么说什么
听了卢老夫人一席话,遗玉初十这天,在自己房里待了一整日,除了吃饭等杂事,便只是坐在案头抄录她在文学馆大书楼借来的竹简书册。
这两日怀国公府上的探客少了许多,值得一提的是,远在通州的程咬金昨夜寄了书信回来,言明快马加鞭,明日一定会赶回,而不知是何原因迟迟接到卢中植病危消息的平阳公主,昨日从洛阳一赶回来,便私访了卢府,恰遗玉前去赴宴,没能见得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三公主。
傍晚掌灯时分,花梨木的书案一侧,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纸张,平彤停下研墨,接过平卉递过来的火折,将案旁的灯罩取下,点燃后,正犹豫着是否要劝仍坐在案后抄录的遗玉休息会儿时,便见她停了笔,轻舒了一口气,拾头道:
“晚饭好了吗?”
见着她脸上似有不同的浅笑,平彤愣了愣,才道:“已经好了,要摆上吗?”
“我大哥没回来么?”卢智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平彤尚未回答,遗玉便见卢智绕过门屏走了进来,边将披风递给下人,边冲她道:
“饿坏了,你用过晚饭没?”
“正等着你呢。”遗玉吩咐平卉去叫人摆菜去外面的小厅,这几日来,府里各家都是在自己院子里开伙的。
卢智先前已经听卢耀说过昨晚宴上发生的事,在屋子坐下后,同她说了几句,便提及了昨晚她醉酒后落掉的那一小段。
遗玉整理着那叠手抄,听到自己是被恶意灌醉下药,脸上并没什么意外,道:“贺将军府上的四小姐?不认识,并不是昨晚敬我酒的那几个,你说是她买通了御宴宫的下人给我下药?那这几个人便是一伙的了。”
昨晚并非她大意,若不是卢智提前告诉她会让卢耀跟着,她是不会明知自己易醉,还大着胆子在外面饮酒。且她被姚不治亲身教过,对迷药什么的气味算是敏感,在实际寺便因此躲过一劫,若那酒里有什么味道,她断然是不会喝的。
不过,她万没想到那么一醉,会同李泰又牵扯上,还被他——要知道,那可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亲吻,这会儿想起来,唇上似还带着感觉,没曾想,亲吻是那种感觉,有些冰凉,可是很柔软,带着对方温热的鼻息,还有那淡淡的香气……
“我上午听卢耀说罢,便让人去查探,才知道最近京中多了几则关于你的风评,多是不怎么好的,那贺将军府上的千金,许是因此才结了伴想要捉弄你,你——”话说一半,卢智皱眉伸手朝她头上一探,道:
“是昨夜着了凉么,怎地有些烫。”
“啊,没,是这屋里有些热,我坐了一下午,”遗玉伸手在耳边扇了扇风,努力让自己说起话来不心虚,“都传了我什么不好的风评,说说看。”
卢智奇怪地看了两颊越来越红的她一眼,道:“说你在五院艺比时拿了两块木刻便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还有说你在舒云阁那日借机接近太子和魏王。”
“哦。”遗玉挑眉应了一声,撇着嘴角道:“长孙娴当真是闲着无事可做,缠着我不放了。”
卢智也不意外她一语点明了那背后中伤的黑手,道:“总之,你这阵子若是出门,说话做事暂且小心些,这些风言风语随它去便可,若是真被拿捏了什么把柄,难保不会闹大。”
“嗯,我会看着办的。”遗玉道,在卢中植病倒之前,两人就此事说过,为了不给卢智添麻烦,她便让他不要插手,他也答应了。只是眼下府中事忙,她暂且没有功夫理会长孙娴罢了。
“少爷,小姐,都摆好了,请移去厅中用饭吧。”
“好,小玉,咱们去用饭,等下同去看看祖父。”
卢智是存着避心,没将听闻李泰邀约八女明日北苑赏花一事说出来。而遗玉则是存了瞒心,没讲李泰约她明日赏花一事,到头来,她竟是不知,明日北苑可不只她一位女客人。
……
十一月十一日这天,天未亮,遗玉便醒了过来,叫平彤去门前看着后,自己坐在床头找了本书看,只是心情却没昨天下午练字时候的清静。
昨晚刘太医来过,说是卢老爷子的情况,靠着参汤也就再能撑个几日,若非万不得已,她实则不想出门去。可昨日同卢老夫人一谈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同李泰的事情,总不能就这么躲着避着,眼瞅着他便要立妃,赶早不赶晚,趁这机会,早点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好过日后她会后悔。
她便是这么一个人,想不通就搁着,一旦想通了,那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句不害臊的,她是被他搂过了也亲过了,他想不负责任也不行。
至于皇位什么的,那便是日后她要面对的事情,历史的轨道注定魏王当不了皇帝,她若选了他这条路走下去,便会阻止悲剧的发生。
然而,有卢氏前车之鉴,又有卢老夫人在这里做榜样,若李泰坚持要娶侧妃,那他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长痛不如短痛,她是比想象中要喜欢他,可在明知自己同卢氏一样不容人的情况下,她不愿自己今后的人生是一场悲剧。
“小姐,大少爷出门了。”平彤看着卢智出门后,才跑回屋里禀报。
“嗯,那便梳洗吧。”遗玉放下没看进去几眼的书册,吩咐道。
“小姐,今儿是上哪去啊?”
“芙蓉园北苑。”遗玉给了地方,便不再多说,平彤平卉两姐妹相看一眼,心中有数,也没再问。
……
北苑
初九的晚宴持续到天明才结束,李泰第二日便在杏园待了一日,十一日这天早上起得也很早,阿生帮他束发时候,从镜子里偷看了几眼,虽仍是万年不变的一副表情,却让觉出他心情不错,这倒让并不知道他邀了遗玉前来赏花的阿生纳闷了。
换上了才熏过的衣裳,李泰挥手避了阿生,自己系着腰带,道:“你去雁影桥上接人。”
“啊?”阿生一疑,“约的是巳时,小姐们这时应该还没到。”不是他自恃身份,就是那些小姐们到了,也用不着他亲自去接吧。
李泰望了一眼镜子,道:“人若来了,先带到水榭去。”
“是。”阿生一头雾水地转身出了屋子,等到了芙蓉园外的雁影桥边上,等了一刻钟,见着怀国公府的马车后,方才恍然大悟,难怪要他来迎着,这位可不得他亲自来么!
“卢小姐,您来啦。”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想的,什么时候不好,今日邀了这位过来,算是什么事儿?
遗玉从马车上下来,见着立在桥口躬身迎候的人,点头道:“李管事,早。”在外头,她可不好像在密宅时称呼他作“阿生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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