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自十几年后再回长安城,只进过国子监两次,一次是给卢氏兄弟送东西,一次是在遗玉入学前陪她一起去见晋启德博士。
她这会儿走在全唐最高等的学府中,却没有因为新奇而做出东张西望之态,一左一右被子女傍着走到君子楼外时候,卢智脚步一停。
“娘,咱们等等,程夫人他们一会儿就到。”
四十五名参比学生并不是都会带了父母来场的,比方说长孙无忌大人,杜如晦大人,还有程小凤的爹爹程知节大人,程夫人今日会来,小半是为了女儿,大半却是为了见一见耳闻己久的卢氏。
三人站在君子楼的竹楼外不大会儿功夫,便有五六名学生跟着父母从旁经过,卢智身上的雪青色常服太过扎眼,卢氏又一副雍容之态,这些人见到母子三人,皆是侧目打量,有些还和气地冲卢氏点头微笑,路过后便低声询问子女他们的来历。
卢氏察觉到旁人异样的目光,带些担忧地偏头询问遗玉:
“小玉,娘这样打扮,是不是有些过了。”
卯时她就再睡不着,早早起床梳妆打扮,卢氏不是过分偏好素净,可也不喜欢太过华美的衣着,只今日为了不落孩子们的脸面,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特换上一套新冬装,三层叠合的里衣束裙外,套着一件秋香色底色的广袖锦织长衫,发式是利落的坠马髻,半边珠翠满盈,半边素洁云鬓,加上她端庄静雅的面容,任谁一看都会误认为是这京城之中哪家贵妇。
遗玉松开卢氏的手,打量她一番,笑声低语道:“过是不过的,就是女儿立在您身边,倒像是伺候瑶池圣母的小侍女一样了。”
卢氏忍不住笑,身上的拘谨消去,伸出食指在她额头上轻点,“在家说笑就罢,到了外头还有这般没正形的时候。”
卢智站在她俩东侧,挡去湖面吹来的谅风,心情闲适地看着遗玉逗笑卢氏,侧目瞄见走近的几道人影,出声对卢氏道:
“娘,程夫人来了。”
卢氏顿时敛容转身去看她们来时的那条路,便见一身型高挑匀称的少女随着一名三十来岁的贵妇朝他们走来。
程咬金的夫人裴翠云隔着几丈远,就被女儿伸手轻扯了一下,“娘,那位就是卢夫人。”
裴翠云在程小凤出声前,便看到那名三十余岁端庄雅致的妇人,顿感讶异,按着她原先所想,年近四十的卢氏,尽管曾做过长安城的千金贵妇,可带着三个孩子沦落他乡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头,就算是风韵犹存,也不会是这副贵气又不显老态的模样!
心中吃惊,她脸上却带着亲切的笑容,快步上前,不等小辈的介绍,就热情地拉连卢氏合在身前的手。
“早就听孩子们说起过,因怕叨扰没有上门去拜访,妹子莫怪。”
“嫂子说的哪里话,是该我上门拜访才对,咱们就无需客套了……”
卢氏和裴翠云对双方的关系心知肚明,因而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不显有什么生疏,两人都不是扭捏的妇人,几句话后就说到了一块儿,反把三个孩子晾在一边。
程小凤起先还怕她娘冷落对平民身份的卢氏,见了这模样,面色古怪地凑到遗玉跟前,伸手捅了捅她,小声道:
“你娘该不会是我娘失散多年的姐妹吧,我还没见过她对初次见面的人这般亲近呢。”
“咳!”遗玉干笑,嘴上说:“兴许这就叫做投缘吧。”
心中却在想着:还真让她说中一半,卢氏算是程咬金的妹妹,可不就是程夫人的妹妹么。
两名妇人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卢智逮着机会插话,“程伯母,娘,你们先上楼去坐,我带小玉去见祭酒。”
君子楼四座面朝外的一侧皆有直通二层的楼梯,于是裴翠云便拉着卢氏进到竹楼中,卢智他们三人则从君子楼中兰楼的正门走进,程小风也是不参加琴艺的。
一进到君子楼内,四周顿时热闹起来,已经有大半的学生都到场,因时辰还没到,他们不甚拘束地散乱坐开闲肺,十几名书童捧着茶壶来回穿梭,几张柞木小案上还摆着学生自带的吃食。
比试的场地上摆放着香案熏炉,还有一张柔软的素色绒毯,四十余名参比学生,等下便要坐在这里一展琴艺。
穿过比试场地,三人进到梅楼中,上了二层,祭酒和五院博士已经并排在座,三两学生跪坐在自院博士跟前低语。
遗玉和程小凤还算顺利地在祭酒处弃掉了琴艺一项,东方佑身前的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两本小册子,他在其中一本白皮的上面寻到遗玉和程小凤的名字,在下面批注了几句,就算妥当。
三人欲要下楼时,卢智被查继文博士叫住,程小凤生怕自己也被留下训话,低声对他道:
“我与小玉先去兰楼。”
说完就拉着遗玉快步下楼,因二楼到一楼的楼梯是设在楼外,一楼内并无楼梯,她们便又绕了半圈才进到对面的兰楼一层,找了个靠边但视野还好的位置坐下,君子楼一层都是学生,坐在哪里是没有具体规定的。
她早见到遗玉挎在肩上的小包,伸手要过来,打开就往外面掏,这些都是平彤准备的吃食,遗玉早上走前并无细看,这会见她一样样地摆在案上,不由半张了小嘴。
三只精致的圆盒里面放着散发清香的小点心:金银春卷、红豆沙眉毛酵、荷纪饼,又有两只一扎长的竹筒,打开塞子,里面放着拨挑干净的炒货,另外还有满满一小袋子的干果。
“小玉,你娘真好,”程小凤捏起一只春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娘都不允我带吃食,看五院艺比时候,本来就是要有些下嘴的才好。”
遗玉心道,这哪里是她娘给准备的,不过平彤和平卉那两个丫鬟也真够贴心的。
“别人弹琴时候,旁人却在吃东西,不太好吧?”
琴乃雅事,很难想来场土的佳人才子在奏琴时候,下面的观众却在咔嚓咔嚓地吃零嘴,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奏下去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程小凤冲着前面的书童一招手示意他来倒茶,然后对遗玉继续道,“弹得好的,咱们自然就认真听,规规矩矩的,弹的不好嘛,那就——哈哈。”
遗玉了然,顿时对等下将要参加琴艺一项的学生们生出同情之心来,原来不光是有梅楼的九名论判,这在座的学生们虽无决定之权,却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出对参比学生的态度!
“咚——咚——咚——”,楼内突然响起嗡耳的钟呜之声,本来还散座的学生们连忙各归各位。
“快看、快看,那楼上的是哪几位大人?”遗玉身边响起数到如此的低叫声,众人抬头去看对面梅楼二层的论判席,有的学生连忙从书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卷成筒状站起身比在眼晴上,就见香廊上除了祭酒和博士之外,又有三道人影出现。
遗玉待要定晴去看,就听见有人高声道:“啊!是杜大人!那个是……申大人!还有——”
“还有房大人!”
遗玉心中咯噔一下,眯了眼晴去看离的有些远的梅楼,果然见到其中一道有些眼熟的消瘦人影,突然想到卢智还在那楼上的她,连忙握拳成筒状比在眼晴上,一下子画面又清晰不少,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那香廊上没有卢智的身影,想必是已经下来了。
“啊!”
遗玉暗松一口气,待要坐下时,却听对面的梅楼学生席上猛然发出一声低呼,这声音就仿佛是带着传染性一样,旁边的菊楼和竹楼紧接着发出此起彼伏的似惊又喜的低语声,只除了她所在的兰搂。
“怎么了、怎么了?”兰楼坐着的学生皆是不明所以地扭头相互询问发生何事。
第232章 酸甜
三座楼中学生皆有异动,兰楼的学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大部分是糊里糊涂的,很快便有人顺着梅、竹、菊三楼学生的目光,发现他们皆是在盯着兰楼的二楼处看。
程小凤显然老道,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对遗玉道:“定是有什么大人物到了,在咱们头顶上坐着呢。”
头顶上坐着……遗玉嘴角轻抖了两下,兰楼二层是受邀观比的大人们所座席位,因楼梯在外间,他们这楼的学生不出去根本看不到什么情况。
她刚刚被拉走的思绪又回到对面论判席上那道消瘦的人影上——
他竟是这次五院艺比的论判之一,她不信对方会不知他们兄妹都会参加艺比的事,那他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论判席上的目的,可真是耐人寻味了。
兰搂的学生见到对面梅楼论判席上的先生大人对着这边楼上行礼,还有一刻钟才到时辰,终于有几个坐不住的,猫着腰离了座位,贴着墙侧欲要出去看一看。
“卢小姐。”
遗玉正在望着对面的梅楼思索,一名端茶送水的书童弓着腰走到她旁边,放了一物在她的小案上。
“这是?”遗玉没有磋那被灰色绸布裹着的东西,疑问道。
书童低声道:“刚才在探外,一名太学院的公子让我转交给您。
太学院的公子?这套说辞遗玉可不耳生,她在学宿馆坤院住的时候,不就有一名神秘的太学院公子,托仆妇给她送过几次东西么。
一次送的是能消除疤痕又有肋睡眠的炼雪霜,一决送的是一箱子新印的闲闻异志类杂书,都是难寻难得的东西,那炼雪霜可是在坠马后帮了她大忙,那箱子书若是换她去收集,寻上几年也不知是否能找齐那么一两套。
对这神秘的太学院公子三番两次的殷勤之举,遗玉出奇的没有半点反感,反例因为他那几张夹在物品中的字条,觉得此人甚是可交,无奈对方却没有向她显露身份的意思,她只能从对方赠送炼雪霜之举推断.那个人曾经参加过高阳的生辰宴会。
想到夹在炼雪霜里的两张字条,遗玉嘴角轻轻勾起。
“这是什么?”旁边座位上,正在剥花生的程小凤,探身过来,伸手就取走她案上灰色布包的东西。
遗玉回过神,扭头正好看到程小风三两下便将布包拆开,露出一只半尺多长的红木盒子!
那有些眼熟的黑色的流纹,玉质的扣搭——遗玉瞳孔轻缩,脑中飞快划过一道念头,心跳便开始变快,身体却只能僵坐着,任程小凤抽开盒子的扣搭,露出里面放在柔软的牙色丝绸上,浅棕色中带着淡淡白色小团点的三只指套!
“咦,小玉,是好东西啊!”程小凤是识货的,眼前一亮,就伸手拿起那副指套,来回翻看起来。
耳边是兰楼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声,程小凤的嘀咕声,还有她“砰砰”的心跳声。
三只装在精致银盒中的炼雪霜……一藤箱新印的杂谈异志……参加过高阳的生辰宴奈……羿射阁红木盒中的鹿皮指套……秘宅中的射箭练习……魏王府……李泰。
当这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终于在她脑中蹦出来时,脸颊一烫,遗玉再难忍住,伸手捂在嘴上,心中冒出点点的酸酸甜甜之感,这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的紧。
“……小玉、小玉你怎么了?”程小凤见到遗玉的异状,将指套放进盒子里,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嘶——有些发烫,该不是着凉了吧,不行,发热可不是小事,咱们上医馆看看去。”
说完她便抓起毯子上的披风往遗玉身上裹,要拉她起来。
“不、不用。”遗玉慌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坐下,“小凤姐,我无碍,没有不舒服。”
在遗玉再三保证她没有事后,程小凤才歇了拉着她离席去就医的心思,却挥手招来下人,填了只小火盆在她身边放着,遗玉为了让她安心。老老实实地将披风裹在身上。
遗玉压下那奇异的酸甜感觉,伸手取回那只红木盒子,特留意了一下缝隙处,果见一张字条夹带在其中,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字条藏进袖中后,将盒子用布套垂新好,装进原先放零嘴的袋子里。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叮嘱了程小凤不要将这指套的事情告诉卢智,程小凤有时候脑部线条的确很粗,没多想便应了她,继续去剥她的花生。
刚才兰楼溜出去的学生都巳回了座位,同邻座交头接耳了一阵,在座不过两百人,口口相传,很快兰楼亦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低呼声。
遗玉刚刚捧起茶杯,喝下一口温热的茶水,正待去看袖子里的字条时,就听前座传来低语声。
“你们猜是谁来了……是吴王殿下和魏王殿下!嘿嘿……”
“咳咳咳、咳咳……”遗玉顿时被咽到喉咙处,还未来得及滑下的茶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中的杯子随着她的动作洒出不少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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