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墨先是一愣,以为安眠的药物没起作用,仔细看去发觉步吟其实还在熟睡,只是可能君笑的咳嗽声惊动了他,让他下意识伸手。
刘希墨又是一声长叹,看着君笑:「楚公子,王爷待你如此,难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楚公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自己为难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他顿了顿,看着步吟,又回看君笑,柔声道:「楚公子,我看过的病人可谓无数,相应的,病人的家人也见过无数。其中形形色色,怎样的都有。
「一个家庭或者一个门派之间种种关系,在病榻之前都极容易看穿。谁真的关心病人,什么人只是为了利益,谁希望病人快死……都是极明显的。楚公子,你关心王爷,甚至超过你对你自己的关心……」
「我是关心他,但那又怎样?」君笑打断他,声音清冷,「我是喜欢他,但那又怎样?若他将死,我可以以命相代,可……」
他哽了下,声音变得有些许嘶哑:「可他和我都活着,刘三,我怎么做都是为难我自己……见他痛苦我难过,可真和他在一起,我……」
君笑侧过头去不再说话,视线落在沉睡的步吟身上,洁白的牙齿咬住微粉的唇。
其实不是不肯原谅,其实不是还在怨恨他,其实自己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而且……说穿了,谁能忍受情人的憎恶和恐惧?至少沈步吟,是不能的。
而自己面对他的亲昵,总是忍不住呕吐的生理冲动。步吟的每一点残酷都会烙进自己心底,虽然说起来有些丢人,可是自己确实是恐惧的——这名男子曾经把他最残忍无情糜烂的一面呈现在自己面前,因此再温暖的温度也热不了曾经的寒冷。
当你心中清楚你的情人只是因为爱才从狼变成羊的时候,你会用怎样的心情与他相处?
是坚信他心中一直会爱你,因此一直会是一只小羊;或是暗暗告诉自己,这样的温柔这样的顺从不过是一层名为爱情的皮作祟,若有一日这层皮没了,你会被这匹狼撕得粉碎,连点渣子都不留——而更悲哀的是,那时候的你,爱他。
君笑是后者。
即使情浓的时候,他也难以保持炽热。刘希墨说得不错,他确实是为难了二人,但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非是他自己造成的。
深深凝视着沉睡中的男子,美绝的容颜上有着近乎孩子气的表情,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一点抽离都能让他皱眉。
君笑不知,自己脸上有着重重的疼宠。
其实也曾盼望过,若他真的只是林悠然就好了。其实自己心里,又何尝忍心看他这般痛苦?
君笑向来心软,别人给他一分,他便能还人家十分,何况是步吟这样的纠缠。而且——他是懂他的,不是吗?
那样的信任呵……
君笑亦是累了,手被紧紧抓着动不了,只能躺在步吟身旁,闭目休息。刘希墨收拾好药箱看向床上,不自禁有了几分笑意。
二人交颈而眠,发丝纠缠一气。
怕是解不开了。
影军选择临海的山做根据地是非常有道理的——进可攻退可守,地势险要而隐蔽,确实是军事上的要地。
然而在影军水军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之时,这种优势就变成了劣势,官兵一面从陆上攻打,同时从海上包抄,影军完全无法抵抗,亦无法撤退,顷刻间血雨腥风。
几个月间造成武林动荡的影门,至此被消灭了大半,不过山野作战难免有所疏漏,影军的高级将领跑了些,而曲宁远、曲宁靖兄弟自然也不见踪影。
步吟深知,各门派之内还有不少影门门人,自是不能懈怠,加大力度剿灭影门余孽。
君笑如今在武林中有一定地位,又身为捕快,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四处奔走,倒也做了不少事情。
「影门势力已去十之七八,在各门派之内的人都只是些小喽啰,而且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解药我已经给各派掌门送去了,也下令下去给那些被药物控制的人一条生路,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真心为曲宁远效命才是。」
江南的冬,天有些微微的凉,步吟身体尚未痊愈,盖着厚厚被子斜倚在床上。君笑坐在一旁,江南的冷湿天气对他这破败身体而言也是难挨,受过伤的筋骨裂开一般难受,只是他不将这种难受表现出来而已。
步吟捏着自己右臂,也没太注意君笑,一径地问着:「所以我打算回京,皇上下旨催过几次,年前看来一定是要回京了。」
君笑心猛地一跳,低低应了声:「哦。」
「君笑,你在柳县那里是不是没有家人了?也就是说你过年不必回去……」步吟正视着君笑,眼底闪出亮光来,「你陪我回京好不好?」
君笑怔了片刻:「回京?」
「是啊是啊,京城很好玩的,过年会很热闹哦。」
步吟连连点头,晶亮的眼看起来倒有几分孩子气,企盼的表情和动作使君笑不由想到那种拼命摇尾巴讨好主人的小狗。君笑对这样子的步吟最没有抵抗力,稍一迟疑,便被已经太了解他的步吟抓到机会。
「好了,你没有反对,就是同意了。」
歩吟把头靠在床边,几乎是枕在君笑膝上一般,笑着对君笑道,「林悠然也会跟我回去,他父亲是朝廷大员,他的婚事大概还要我帮忙……武佩菁也一起,她正好在京城待产。」
虽没有明说,话中却隐隐有威胁之意。
君笑一皱眉,问道:「那若我不一起回去,你就不会帮悠然他们了?」
步吟有瞬间的愕然,随即却是一副委屈状,看着君笑:「笑,在你心中我就这形象吗?」
君笑有些歉疚,看来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于是道:「我只是一名捕快,如今此地事已了,自然是要回家的。」
他唇边绽开一丝笑,想到柳县那些人,心底泛上暖意。然而想到自己如今这样子,就算当真回去也不能再做捕快了吧,还会让乡亲朋友看了难过,还不如从今而后仗剑天涯……
「笑!」步吟见君笑恍惚之态,彷佛他人要飘然远去一般,吓得连忙抓住君笑衣袖,大声叫道。
君笑回过神来,见步吟紧张状,心猛地一抽:「怎么了?」
步吟半撑起身,用没受伤的左手臂紧紧环住君笑:「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知道你讨厌我用别人威胁你,我、我……反正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不和我回京的话,我王爷也不做了,和你一起走!」
君笑被他抱着,人的体温紧紧相贴,呼吸纠缠在一起,让他有些不自在,想推开步吟,却顾及到他右手还在恢复中,万一自己用力伤了他,这手臂怕是一辈子痊愈不了,于是便不敢用劲。
只是这样被抱着,对君笑而言实在是很难以忍受的事情。
一边沉溺于这样的温暖,被需求的感觉环绕着,甚至连动弹都懒;另一边却因为这怀抱而想起了过去,身体由于习惯而难受颤抖。
他勾起一个苦笑,矛盾至此的身体,矛盾至此的心。
步吟说是不威胁他,然而若君笑不回京的话,步吟也不回,那林悠然……
君笑开口问道:「悠然原来也是朝中人?我还以为他只是和朝廷有关的武林中人呢。」
「他确实是武林人,但他父兄都是朝中官员,他能投身灵山,就是这个原因。」步吟道,见君笑有些茫然之色,心痒痒地让唇在他唇角轻轻掠过,在君笑耳边低声解释着。
「灵山实际是朝廷在武林中的势力,或者说是平衡朝廷和武林的关键。灵山弟子基本都是皇族或者大员后人,即使出师混江湖,他们效忠的对象也是朝廷。林悠然在平时可以自由行侠江湖,但当朝廷有需要时,他必须站在朝廷一方。」
君笑有些不解:「江湖和朝廷本是两方势力,江湖人很不屑为官,可为何灵山在武林中有那么高的地位?没有人知道灵山的实际来历吗?」
「这还用问吗,侠以武犯禁,若没有灵山,朝廷能容江湖存在?」
步吟一撇嘴,「一般门派和三年五年的劳什子武林盟主可能不清楚,但像少林武当峨嵋昆仑之类的人派掌门,都清楚灵山背景。他们这些门派在奉天境内,传承百年千年的,若是朝廷不容他们,那些和尚道士哪里是朝廷大军火炮的对手?是他们需要灵山,而不是朝廷需要!」
说话间步吟扬起眉,带了些杀气。君笑身体一僵,步吟马上发现自己又犯错了,连忙小心翼翼说道:「呃……当然两方都规规矩矩是最好,朝廷不太管武林,武林也别给朝廷添麻烦。若不是影门涉及到武林事务,又是皇族反叛,我也不会把林悠然召回来。」
君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很悲哀:「你不累吗?」
「啊?」步吟不解,瞪大眼睛看着他。
「时刻提防,只要说了我不喜欢听的就要马上收回,小心翼翼讨好我,甚至必须压抑住本性……你不累吗?」君笑看着步吟,眼中甚至有悲悯,「王爷,人生贵适意,您又是何苦……」
「在你身边,是我的适意。」
步吟回视君笑,敛去了撒娇神色,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唇角勾起却不见笑意。
「笑,我早已挣不脱了,若没有你,我再无快乐可言,也许这样竭力讨好你很辛苦,但只要想到是为你,我便一点辛苦都感觉不到了。只要在你身边,再苦也没关系。」
他这一番话说得君笑满脸通红,虽然步吟一向不吝于倾诉,但这样直接的示爱还是让君笑有些不好意思,何况君笑也知道,步吟这番话并非为讨好,只是心声。
「那我们何时动身?」君笑开口问道。
弘嘉七年十二月,奉天朝靖王平影门乱,凯旋还京。
永彦帝下旨嘉奖,赐三座城为靖王属地,加靖国公,随行官员一概官升二级,捕快楚君笑因平乱有功,官升四品,入六扇门,赐御前行走。楚君笑坚拒不受,永彦帝下旨,着楚君笑内殿觐见。
「皇上非常温和,你根本不用在意的。」
靖王府里,从朝堂回来正脱下朝服的步吟看着听到消息有些慌乱的君笑,笑着说道,「没想到我们刚回京他就召见你……看起来影子都告诉他了,笑,如果一会儿皇上说什么,你可别生气。」
君笑也想到此节,很显然影子是皇上派去保护步吟的,那么有关自己的事情影子定然尽数上报。
想到此处心中不安,君笑深知当今皇上有多宠爱这个侄子,他会怎样对待自己呢?会不会因为白己数次伤到步吟,而用什么方式处置自己?虽说他不怕死,也不是很在意身后虚名,但身为捕快,还是不希望被国律处置啊。
步吟自然是看出他顾虑,连声安慰。
君笑找出自己偷偷潜回府衙拿出的捕快皂衣,到步吟为他安排的房内换下。他们连日赶路,昨晚方到京城,实在困倦,马上便睡下了,因此君笑早上才发现这屋子的华丽,而且他和步吟是比邻而居,那间房布置得……简直像是王妃寝处一般。
想到此处,君笑脸上一红,忙把衣衫穿好。
这衣服是他原来所穿,本是大小正合适,此刻一穿却显得大了,衣衫内空空荡荡的,右手左腿处摇荡之态可见,君笑对着铜镜苦苦一笑,衣物依旧,人却已非昨。
出了房,步吟早在外面候着,见他这身穿戴眼睛一亮。
「我家君笑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只是……」他稍稍皱起眉,「这衣服怎么这么大,显得你太瘦了啊——」
步吟声音戛然而止,心下想到了答案。
君笑看着他笑笑:「大吗?数个月前我穿这衣服,却是刚好合身。」
步吟也想到当初初见君笑时他的样子,再看眼前的爱人,实是难以相比。当初的君笑意气风发潇洒自若,现在却是消瘦残疾,神色间只见内敛。步吟霎时心痛得无以复加,手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是他,是他自己,让自己深爱的人变成这样子,这般消瘦这般不快乐……笑得不幸,每一点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手脚他的伤痕……弥补不了,就算他有回天之术,顶多是医好他身体的伤,而造成的疤痕早已深刻心灵。
何况他连笑的身体都没调理好啊……这样也敢说自己爱他,真是荒谬。
步吟盯着君笑,心中打的尽是怎么把君笑喂成一只猪的念头,直到君笑觉得他发呆发得太久,怕皇上久候,催步吟动身,他方才醒过神来。
「你不用担心,就算等到明早,皇上也不会怪罪你我的。」步吟轻轻笑了,「我让他等一句话等了十年,这么几天他怎会等不得?」
心中自语道:伯父,我原谅你。希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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