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吃了一年草皮,听同乡说起金平的梅家要招护院,便凭着一身糙皮厚肉卖身进去,当了卫小姐手下的头一名“走狗”。后来,卫小姐手底下的人渐渐多了,却还是独独与他亲厚。
卫嫤的架子是大,说话也不分尊卑,但却继承了相爷的最大优点,大方。
老张本以为自己卖身为奴一定得学着副狗模狗样让人糟贱,没想到却不是这么回事。卫小姐出手阔绰得很,赏起来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老张这几年得的银钱不少,家里的房子也找人重新砌过了,把老母亲接了进去,一家人到年尾还能整整齐齐吃个团圆饭。
卫嫤在外,是人见人怕的小魔星,但在家里,却还是那个天真活泼,豪爽大方的嫡小姐。
以前的卫嫤除了嚣张一点,荒唐一点,倒也没什么大的错处,在这十一年来虽然闯下不少祸,却好歹有一帮财大气粗的表哥撑腰,不怕!当然,现在的卫嫤就更不会怕了,她可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畏惧?
老张与那四名汉子相互打量了几眼,点了个头,算是见了江湖上的礼。
小枇杷上前将一根竹签用茶水烫了一遍,才戳着面前的桂花糕,递给卫嫤,又将一碟松子移到正前,重新换了盏茶,转身行至另一张桌旁坐下。
“你是她的丫鬟,为什么不跟在她身后伺候?”
曹游身上还带着伤,不能跟着狗腿子下场,只能退后两步看热闹。
可是他越看越稀奇,这卫小姐处处出人意表,当丫鬟竟也是这么个德性。
老张凝神静气,左脚跨出半步,双手交护胸前,做了个防御的起势,其实那四人见他一起手就做了挨打的准备,不由地面面相觑,弄不清是该一拥而上,还是逐一打车轮战。
卫嫤磕着松子,闲闲地睇了一会儿,忽地皱了皱眉头:“枇杷,你帮帮老张!”
“哦。”那个名唤枇杷的小丫头应声拖出两条长凳,举着其中一条上下晃了晃,似乎想找出个切合的角度。折腾了半天,老张还没动手,小枇杷已经端端正正站好了。
“小姐,可以了!”
“行,你们等下出手慢一点,我等的人还没来呢……”卫嫤拍了拍手,凤眼一挑,睨向曹游,“怎么样?国舅爷,你这是怕了?”
曹游扁着脸道:“怕?笑话!我曹游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说完,他瞪向那四名大汉,怒声道,“老子出钱让你们来,可不是请来做门神的,还要站着不动,就跟我滚门口去!动手!”他是真的不怕,反正前面还有人墙挡着。
曹游飞快的瞟了瞟卫嫤,仍旧保持一脸倨傲,只当没看清她眼底的那一丝讥诮。
这时,老张突然动了,原本交叉在身前的双手一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了一拳,夹着一阵疾风向其中一人扑去。
卫嫤鬓边的步摇被风带起,发出“叮铃铃”地脆响。
这一拳很快,却还不至于无法避让,对面那人身形一晃,与其余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四条人影纷纷跳开,守住了前后左右四角,切换成菱阵,将老张锁在了阵心,且理所当然地躲开了老张的第一击。
“好!”曹游高声喝彩,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朝戏水阁上扔去,“加注!”
卫嫤微微一笑,不理会他,只顾着低头喝茶。
枇杷大声道:“老张,你当没听见么,小姐让你打慢一点!”
“已经很慢了。”老张一声暴喝,反手劈出一记手切,随便抽了一条长凳出来,权当是兵器。
那四人没瞧出老张的路数,一时不敢大意,结阵盘走数步,突然齐齐出手,从四个方向朝老张擂去。老张轻哼一声,左手化拳为掌,接下其中的人的拳头,跟着下盘移动,长凳挥出,恰恰戳在了身后那人的膝盖上,手肘借势挡住了第三人的攻击,旋身一带,一股柔力引出,原本占踞四角的人不知怎的就撞在了一起。
“让你慢一点……”卫嫤耐着性子看了两眼,高下立判,她百无聊奈地撇开眼睛瞧向了别处。
“是,小姐!”老张老老实实地应声,果然将速度放得更慢了一些。
他也是练外家功夫的,这一套拳法简单直接,慢下来便显得十分笨拙。但奇怪的是曹游带来的那四个所谓“武林高手”偏偏躲不开这朴实的拳眼,明明瞧着对方已经是拆解了动作,可还是时不时地往拳眼上撞,就像没长眼睛似的。
老张与那四人走了几招,突然自心里伸出一丝愧疚。就这么打下去,跟大人打小孩有甚分别。
“打啊,使劲打啊,你们没吃饭么?怎么他慢,你们也慢下来了?”曹游看不明白,显然不知老张才是整个战斗的节奏控制者,他还以为自己这边的人就是拿了钱不办事,偷懒呢。
“老张,这边!”
枇杷在一边举着长条凳,后来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份量,起身将身侧的桌布抖开,一把举起了面前的桌子。
“嗬!那丫头好大的力气!”
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这相府的小丫鬟长得像棵小豆芽似的,哪来那么大的蛮力?要知道,天香招的桌椅出了名的用料扎实,这方桌子的重量几乎当得小丫头的两倍了。
小枇杷一撩下巴,脸不红,气不喘,大脑袋端端正正地搁在脖子上,俏生生地举起双手。
头顶的大桌子给她罩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映得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像条小野狼似的。
第6章 用计
更新时间2013…4…28 20:18:19 字数:2741
“枇杷,帮我看看予聆公子到了没有?”松子剥完了,老张那边还没完,她跟曹游一样,看慢动作看得昏昏欲睡。其实,刚发现老张这套拳法的玄妙之处时,卫嫤还高兴了几天,但新鲜劲一过,她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新起的茅厕三天香,对以前的卓桦来说是这样,对现在的卫嫤说也是这样。而让她一天到晚乐此不疲地追着一个“熟人”满街跑,也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
重生之后,她确实看到了许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但是日子一久,她便发现这一切都只不过表面的繁华,住在左相府里,拥有了无上的矜贵身份,却还不如呆在夏侯府外那座破破烂烂的小别院来得自在。
“小姐,你自己看看吧,我没空。”小枇杷咬紧牙关,瞪着场中缓慢蠕动的五条人影,直看得眼睛发酸。她就等着有人倒在脚边上,好让她补上一记,可左等右等,就看见四个挥汗如雨的大汉在老张身侧翩翩起舞。
还有……她耳边传来了卫小姐打呵欠的声音。
对面的吆喝也越来越小,已经有人放下赌盘窃窃私语起来。
“老张,你再打慢一点,予聆公子还没来呢!你让我怎么表演英雄救美?”卫嫤看了看天色,依照惯例,夏侯府巡营的时间绝不可能超过皇帝退朝的时间,可是眼下就快日上三竿了,北城门外还没有听见动静,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把玩着手里的竹签,露出一抹深思。
“卫小姐,你说的英雄救美是不是要倒个儿?我看那予聆公子换上女装,可不比小姐你差多少啊。”对面有胆大的看客忍不住向她打趣。因为卫小姐三天两头打国舅,消解了他们心底的怨气,所以同为京城二霸之一,卫小姐在老百姓当中的声望却要高许多。
“予聆的女装?嘁,我又不是没看过!”
卫嫤想着心事没抬头,一时嘴快答了这句,才猛然发觉有些不妥。
人们揪着这块把柄谑笑起来,闹哄哄地道:“什么?卫小姐见过予聆公子穿女装?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嗜好!”
“小姐一个姑娘家怎么偷看到人家换衣服的?要知道男扮女装,原是闺房秘戏……”
“唉,不说定,予聆公子根本就是一代女娇娃。卫小姐,我就怕你芳心错负啊……”
曹游心里着急,却插不了嘴,好不容易瞅着个当儿,却被身边的狗腿子抢去了话由。
“呸,男生女相有什么好看,哪比得上我们三公子这般气宇轩昂,丰神肉鱼!”
“是丰神如玉,你读没读过书……”曹游瞪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声来,“照我看,予聆那小子就是个没种的东西,指不定还是夏侯将军给那残废儿子找来的小媳妇呢!”
卫嫤手中一顿,竹签“喀嚓”一声轻响,断了。
她脸上还挂着僵直的笑,眼睛里却连半点笑意也没有,直看得人心里发毛。
“你说谁残废?”语气中,不知不觉掺了一股冷意。
“还能有谁?不就是夏侯那老骨头家的大儿子?我看哪,场战上死了倒好!这半死不活的,是平白糟蹋了老骨头的俸禄。”曹游满不在乎地晃着脑袋。
“那你是想残废还是想死?”
“什,什么?”
“我在问你,你是想残废,还是想死了?老张,不用跟这些狗腿子玩,把这贱人按住了往死里揍!最好是把这张贱嘴给撕了,看他还说不说废话!”
“卫嫤,你好大的胆子,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曹游高声叫起来。
“那你说说,你是谁?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卫嫤眯了眯眼睛,脸上浮起一层杀气。
“我是右相的儿子!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你你你你,你想怎样?”
“那你又记不记得我是谁?”卫嫤轻轻地抚了抚发鬓,低声道,“我可是当今左相的独生女儿,还是大梁首富的梅敬安的外孙女,还有……你记不记得被我揍趴过多少回?便是这样,你仍旧觉得我应该怕你?”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她是夏侯将军的亲传弟子,是夏侯府最出色的隐卫,更是夏侯卓渊的好妹子。在她亲人面前,怎容得旁人置喙?
夏侯卓渊那双腿是毁在了战场上,还有二哥夏侯卓琪,也是死在了战场上……黄沙埋骨的凄凉,又岂是这些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能够领会的。
“小姐。”老张听话的收手,忽见一物破空飞来,落在了脚边。
大风翻开一页,里边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记着些话,那字迹歪得厉害,但旁边的小像却画得惟妙惟肖,全是出自小枇杷的手笔。
“孙仲庭,两年前在黄梁道上劫走官银千两,遁走绿林,潜行两年未曾归案。”老张猛然睁大虎目,朝着对面那四人逐一瞪去,“刘洋,天浔元年,夜投瞿家村,奸杀村长女儿……霍行达,去年三月,适逢大赦天下,获释,击杀琅琊县令张兆瑞……黄青……劫掠往来船商,呵……国舅爷,你请的好帮手啊。”
卫嫤站起来,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曹游,我再问你一便,你是想死,还是想残废?选一个?嗯?又或者,你想让你爹,或者是当今圣上知道,小国舅勾结绿林匪类,意图谋反?”
“卫嫤,你好卑鄙!”曹游将扇一收,作势要扑上去,却被老张伸臂拦住。
“小姐,现在就是你想让我慢一点,我也做不到了,杀人父母者,应以命抵之,今日我张某就替天行道,除了这四只乌龟王八蛋!”
“这四个人是我花钱雇来的,我并不知他们底细,你们要打要杀,还是要送官查办,都与我无关。”曹游恨恨地一咬牙,回身便走。
还没走出两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砰”地一下,和着满地灰尘砸在了他面前,却是小枇杷刚才举着的那张桌子。
“国舅爷,别急着走!愿赌者,服输,脱裤子!”
“我……”
“别告诉我你会输不起!爽快点,脱,还是不脱?”
“你……”
曹游这才发现,卫嫤笑起来的时候根本就像只狡狯的狐狸。
这种笑法,他从来未曾见过。
“予聆,予聆公子来了!”曹游急中知智,搬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卫嫤一愣,刚要说些什么,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像整条街都被人掀翻了。
耳边传来一阵欢呼,刚才还围着赌桌的人一个个都挤到了栏杆前,若不是戏水阁的栏杆还算牢靠,估计这会非出人命不可。
晌午的阳光明丽璀璨,一如那身骑红马的俊雅少年。
一人一马从北门徐徐行来,像一颗稀世明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卫嫤从来没从这样的角度去看过他,这样远的距离,令她觉得迷离,亦觉得陌生。
予聆还是那样,一身白净的布衣,衬着他颜白如雪,黑发如墨,头上那支旧玉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明明是疏懒端静的容颜,却总掺着一丝亲切的笑意。他一向沉稳,不论是在人群喧闹中,还是旷谷幽河之间,也能一样安之若素。
每一点,每一丝,都矜贵得恰到好处。
可是这样的他,却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会笑会闹的笨蛋师兄。
以前他会带着三分戏谑,懒懒地笑:“胡旋舞有什么好看,要不师兄我脱衣服给你看?”
他那是真脱,脱完了换上甲胄,指着她比猴子屁股还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