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文绢靠在窗边,一脸淡然,老贺却神色绷紧,如箭在弦上,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拉得腰线笔直,两个小丫鬟听说这是要去左相府,早就抖抖瑟瑟缩起来。
卫小霸王看起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身后那座高宅大院,院子里有扶城里最出名的管家,侯白。当侯白还是翩翩公子时,就恶名在外了。
马车摇摇晃晃走得并不稳当,因为超出了负重,四个轮子一边向前滚动,一边吃力地往外撇。车辕的接合处也是吱吱嘎嘎地乱响,就像是立即要散架了,连着马蹄都一直在打滑。
照这样的速度,就是走到太阳下山,也到不了定壤湖边。
众人都不知道卫嫤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至于谁是凶手,在场的都各有定论。
“卫小姐,你查了一整天,可有些眉目了?”乐青有些没话找话说,他没注意自己已经成功地让予聆转换了表情,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乐青唯一的感觉是,一天没吃东西,只喝了两碗甘蔗水,好饿。
卫嫤却是被气饱了。
“我自然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说。”卫嫤联想到另一张肖似的脸时,毫不避忌地露出了一丝厌恶,她语中带刺,“曹游那小子在里边过得很好吧?曹二公子回去看他的时候可别忘了好好告诉他,让他有点儿耐心,在牢里等着,也许等着等着,就有人来认罪了。”她意有所指。
曹远一听这话,神色就变了。庞文绢与老贺同是惊奇地转过了脸。
“卫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以为查案的是大理寺卿,所以想尽了办法去套近乎,却不料这案子七绕八拐,竟落在了卫嫤手上。卫嫤与曹游那点儿过节,不就是因为庞文绢而起的么?现在逮着这个机会,她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他几乎是求助地望向予聆,却不料对方依旧铁青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去看乐青,乐神医正自一脸无辜地摇头……装傻中。
“你明知冯状的死与我三弟无关,为何还要为难于他?”卫嫤的官府文书不假,假的是卫梦言居然撒手将案子丢给了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这安的是什么心?他隐忍的脾性终于爆发,说话的语气也跟着高亢起来,可对方却不屑一顾。
“是啊,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还知道,曹游在案发当天根本没回去,他一直与‘嫣人笑’的春花姑娘在一起,可是很不幸……春花昨夜暴毙,没人能证明他去过哪里,跟谁在一起,因为‘嫣人笑’,阉人笑……那可是冯公公手下的生意,又怎么会为曹游说话呢?”卫嫤的立场越发模糊,可意图却越发明显,她不会让曹游好过!
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了。
予聆一直留心听她说话,当然,刚开始他也同曹远一样觉得这丫头是在胡闹,可听到最后,却不禁心中为之一动。他以为最难懂的那层关系,她居然一早就看穿了。
利与害。她有利地维护了左相府的立场,不偏不倚。这话里的潜台词就是,凶手是谁她会查出来,但曹游也要为此付出对等的代价。她头脑很清楚,比他想象中要灵动得多。
可是她从小到大未尝真正接触官场,这些又是谁教的?难道是卫梦言?
曹远脸色发白,是被卫嫤气出来的。他一直那样恭恭敬敬地对她,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堵人的话,但他早该想到,左相与右相素来不和,卫嫤也与曹游从来不对付,就这样的情形,他还指望着卫嫤能真心破案?她之前做得煞有介事,一路刨根问底,眼见着凶物就要显山露水,她却戛然而止,说不查了。
不查了,也不屈打成招,就这么把他的心高悬起来,岂不是有意戏弄?
人都说卫嫤这姑娘莽撞,野蛮,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就像一只深色的锦毛狐狸。
而狐狸的可恨之处,也正是源自于此。
“不成,人不能带回左相府,这样于理不合,依照律例,疑犯应当押入大牢候审。”他一个机灵,站起身来,却不料身边传来一声惊呼,曹远尚未及反应过来,脚下一个趔趄,马车的车轮转轴突然断裂,车身“轰隆”一下侧翻,他连着箫琰一起滚了出去。
予聆第一时间拽着卫嫤腾空跃起,乐青本能护住了身边的庞文绢,老贺在地上跌出个狗吃屎,两个小丫鬟哭叫搂成了一团,而曹远……竟一头扎上去,狠狠地与箫琰做了个嘴儿。
“啵!”真是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密接触,只是猛了点,两人磕都痛了牙龈。
“哇啊!杀人啊!”箫琰吃痛,蓦地醒来了,他以为面前的人还是予聆,便连眼都没睁开,一拳打中了曹远的眼窝。曹远“唉哟”一声,摔得老远,半天爬不起来。
“小姐,这车不能要了。”马车夫带着马缰冲出去,等他策马回奔,众人已经叫喊连天地爬起来了。马车夫从曹游的别院里出来就一直哭丧着脸,谁知道小姐会带那么多人回府呢。
“不能要了,那……走回去。”卫嫤看看天色,又看看庞文绢精致柔弱的三寸金莲,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信口开河。
予聆道:“你们在这儿等等,我去借个车。”他转身牵了一匹马,却没松开挽住卫嫤的手,当着众目睽睽,他的另一只手就卡在她的纤纤楚腰上。卫嫤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他顿了顿,突然将她搂紧,跟着提气,双脚离地。众人当场石化。
“卫嫤,你是不是有些事该同我解释?”
他语声冰凉,透着一股难得的霹气,感觉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两个小丫鬟也顾不上痛,使劲儿擦眼睛,她们想,予聆公子一定是中邪了,这样的脸好可怕。
“不解释!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卫嫤脱口而出。
她并不是刚刚才发现两人之间隔阻的这条鸿沟,他那样对她,那样不尊重她,不都是看不起她么?她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自己在夏侯府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军营等级森严,隐卫任务繁重,而卓桦却专事打酱油,而且还在打酱油的途中“死”了。他们一直以为她不行,一直护着她宠着她,不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儿身么?
眼下她脱离了那个身份,也正应了予聆的话,她要学会保护自己。
“跟我来!”予聆不由分说,将她丢在马背上。
“我不!”卫嫤自己又跳下来。
“上马!”予聆将她拦腰勒住。
“我就不!”她挣扎着,给了予聆一拳头。
“胡闹!”予聆条件反射地护住了伤口,却不料卫嫤改了攻势,半路变成了由下往上的冲拳。
“砰!”予聆的下巴青了一块。众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看傻了眼。
“卫嫤!”予聆想杀人了。
“我在。”她倏地眨了眨眼睛,忽而狡绘地笑了。
予聆这才发现,同样的伎俩,他对她早就用过,而她这样的回答不饬于一种报复。他确实轻视了她。“那天,在‘燕支坊’,你根本没中迷香?你是故意的?”
仿佛埋藏心底最辱耻的秘密被人窥破,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被这丫头摆了一道。
“他是最好的迷香专家,我又怎么会中招?”她嫣然一笑,指向箫琰。
第47章 奇迹
更新时间2013…6…7 20:18:21 字数:3140
比起让他生气,卫嫤更愿意看到他的震惊,只不过下一刻,震怒的就该是她了。
予聆很快借来了马车,卫嫤却死活都不肯上去,她死死地拽着一匹马,大声道:“还说你们不是奸夫和淫妇,她家里那么穷都愿意借马车给你,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什么?我不和你们走,我骑马回去!”她是谁?苏子墨!
箫琰着慌,一个箭步拦住卫嫤,颤声道:“小祖宗,你什么时候会骑马了?可别吓我!”
乐青促狭地笑着,在一旁学着卫嫤的语气低声道:“……她家那么穷都愿意借马车给你,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什么!”
曹远头痛欲裂,这卫小姐的太疯癫,明里是来查案,可从头到尾都在跟予聆公子过不去,前一刻两人还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子又吃起醋来,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罢休。
予聆看着苏府那辆破旧马车,不冷不热地道:“她家里那么穷还愿意借马车给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没告诉她这车里会装下多少人。”说完他环视一周,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转身钻进了车厢。乐青只得无视庞文绢脸上的嘲讽,将一干人又都一一塞了进去。
只有卫嫤,为了保持在宿敌面前面的尊严,摆出一副不让步的雄壮姿态。
予聆探头出来,无奈地道:“我解释过了,我与苏小姐素昧谋面,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没你想的那样。借马车不过是江湖救急。”
卫嫤牵着马,跟左相府的马夫站成一排,她身边还跟着个俯首贴耳的箫琰,顷刻之间就与予聆划清了界线,她站在对面,言之凿凿地说着:“你不懂,这关系到的卫嫤的面子,我输给谁都好,就是不能输给她!”
苏子墨是别人家的小姐,是侯白为她树立的标准楷模,也是她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还有,她们是仇人啊。
予聆只好道:“乐兄,麻烦你送庞小姐回去。”说完,一撩长袍又跳了下来,他淡淡地看着卫嫤,道,“你要骑马,我可以载你。缰绳给我。”
“不给,追上我再说。”她突然翻身上马,拉着马缰往后一勒,身下马儿稀律律地叫着,抬起蹶子一个人立,旋身换了个方向,跟着蹄声清脆,她竟真的骑着马儿跑了。且瞧那架势,还真是像模像样的。
曹远急急地道:“那我三弟……”
话未说完,就听卫嫤远远地喊道:“我管他去死。”
曹远回头瞥了苏府的车马式一眼,突然发难,伸手就向老贺探去,老贺一声大叫,竟逼得乐青出手,箫琰不放心这边,也不放心那边,索性将心一横,扯起一根缰绳丢给了予聆。
予聆从马夫手里接过另一匹马,扫一眼箫琰,沉着脸点了点头。
箫琰立时松了一口气。
蹄声响起,两道身影就在众人复杂的眼光中慢慢远去。
予聆追在卫嫤身后,看着眼前青丝飞散,竟觉得越来越看不懂她。两人两骑,就这样一前一后地驰出了扶城北门,且一直往北,两人都不说话,放任两骑之间的差距远一会近一会,在官道上行不过四五里,卫嫤突然一挽缰绳,连人带马驰上了一块土坡。
予聆跟上去,却见土坡外围挖了些沟壕,竟像是备战用的,只是规模不大。
“卫嫤!”他觉得这地方很熟悉,可又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越往里走,这种熟悉感就越强。卫嫤由得他跟随身后,既不回头也不应声,只是驾着马,轻车熟路地弯进了一处羊肠小道。绕过山坡,终见视野一片开阔。
三五个孩子正聚在树下练箭,远远地看见她来,立时欢呼着抛下弓箭往村子里去了:“是嫤儿姐姐到了,快叫张大叔出来,嫤儿姐姐到了。”喧闹间,便一窝蜂冲进了小村庄。
卫嫤这才抛下马缰,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其中一把弓箭比了比,瞄准了予聆,这时予聆也停下来,正自好奇地向四处张望。
小村庄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瑰丽的红色,看起来宁静动人,然而放眼之处皆是破落,看那些屋宇,竟都像是由废弃的坞壁改造而成。
他有了点印象,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带他来这里。
“还记不记得?这儿。”卫嫤五指收放,箭镝尖啸着擦耳而过,予聆静坐在马背上没有动。身手是迟钝不少,但是箭术和暗器的准头没变。
“还记得,那年……卓桦五岁。”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一年冬天,他们相遇。扶城下雪,天地间都是白皑皑地一片,他跟随义父一起回府的时候,在这座废墟里看见了她。那时候她小小的,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猫,颤颤地抖成了一团,若不是义父的眼力好,他还真不知道这死寂的原野里还有人。
相遇时,她五岁,他六岁,这一转眼,就是十一年。
“你让我凡事不应执着,我做不到的。”她笑着弹响手里的长弓,仰眼看看天边雪白的梨花,十六岁的容颜里,突然有一丝令人看不懂的深沉,“我记得,在淮阴路上被一群戴着人皮面具的人追杀,我当时被一剑贯心,没了知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这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上一次,我死里逃生,也是在这里。只不过,这一回,我从卓桦变成了卫嫤。”
予聆微微动容。原来他有那么多事情不知道,相对于她的述说,他所查探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你说的我都懂,但是你想让我做的,我却不能答应,予聆,你已经不是我师兄,也不可以再时时刻刻护着我,换句话说,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