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是想过当女皇帝的,南怀南夷,北征北夷,她以昂然雄姿守护大梁河山,坐这个位子也是无可厚非,但大梁的皇帝还没死绝,虽然差点就亡国了,却没忘记自己还是个加过冕的皇帝,退位让贤这事他不能干,让给一位比自己强的女人更不可行,他不想被天下人笑。
但自圣武以后,大梁对女子从政有了新看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久而久之,段氏为后的传统就变成了立一半,废一半,碰上合眼缘的,像是段织云这种才貌双全,智高胆大的,皇帝就开开心心地收了,要是碰着个强势的,或者平庸不起眼的,皇帝们就当自己是眼睛瞎了。先帝是真爱织云皇后的,可是头上那不知几顶的绿帽却实在不能忍。
于是才有了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
自凤王往下,南禹的内制与传承,就都是个笑话,什么以女为尊,都是他借巫族之手捏造出来的,为的就是那不知凡几的愧疚。
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在哪里都不是主流,特别归于以嗣为贵的皇权体系内,这种畸恋便更不能忍。想想,无嗣之说,几乎都成了皇后废立的理由,举个例子来说,若是苏子墨现在能生下一男半女,曹映莲还能当皇后?
卫嫤听完了小九的话,就完完全全气傻了。亏得小九事无俱细地说得清楚,简直就是一本活的编年书。
单凭凤王一句话,就坑了南禹这么多年。
南禹子民对他顶礼膜拜,将他奉为天神,他却挖了一个这么大的坑给子孙们跳,坑下枯骨,何止万千。
那些因为征战而亡的,那些因为无辜内斗致死的,那些因为逃离而被害的,每一个残破的家庭,都是一本血泪史。
就因为他那不能见光的痴情。
卫嫤看看小九,又看看飞凰,忽地笑了,这一笑的结果,却是她转身将一座石山扛起来,丢去了九宵云外。小九的脸吓得刷白。
“如果那个愚蠢的男人也能像你们这样通透豁达,就没有这后面许多破事了?你们说对不对?”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卫嫤就不该只是拧下那神像的头颅,她肯定要扛着那具雕像带去皇陵与她爷爷的爷爷合葬的。他奶奶的,相爱相杀算什么,为了一时快意,坑害下一代,甚至下下代,这才是可耻的。当然,最最倒霉的还是她,她既是南禹的代言人,又是大梁的后代,照着那预言里的话来说,她岂不是要自己娶自己?
“那这战还打不打?”卫嫤回头瞪着那个沙盘捋袖子。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理由去打战,她才是疯了。
“打,自然是要打的。”予聆料到她会是这样的举动,伸手就将她抱了个结实。
“都乱成一锅粥了,那要怎么打?打了战之后,我跟大家说,对不起,是那两个王八蛋祖宗折腾出来的破烂事,与你我都没啥关系,你们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好?”卫嫤气上头了,一时胸闷得紧。她本意是来谈谈丹塔的事,或者内奸的事,可气到这程度,什么也不提倒罢。
飞凰看着被卫嫤以“气拔山兮力盖世”之雄姿投出去的假山石,一时合不上嘴,等到予聆柔声劝说“夫人小心别动了胎气”时,他更是恨不得抓两把干草来喂自己。小九愣在原地,显然还有些无所适从。
“卫小姐……不,公主殿下,你们大梁人常有一言九鼎之说,你既然答应了给我们一个交代,就不能如此任性,凤王虽然荒唐,却能以身践诺,我从知道这段往事之后,也曾怨憎怀恨,只可惜自己不是女儿身……如果能让我南禹回复太平,别说是嫁给大梁皇帝,就是立即身死,亦当无憾。小人是听了飞凰公子之言,才愿意出手相助,若是公主言而无信,小人也不必再寄希望于你,今日之事,就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小九抢在予聆之前,言辞疾厉,竟没给卫嫤半点面子。
没想到甘为宠侍的小九,背底里却是个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
可是,这样荒谬的事,又怎么可能当成了段子听听便罢?卫嫤一死曲折奔波,见证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就怎么可能一言蔽之?
卫嫤不是个粗人,却很想骂娘。
喵蛋的,天底下就她最任性了,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半辈子,哪一次不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天下若是真有那么多馅饼掉下来,她倒是愿意接,什么公主,什么小姐,什么宗主,什么浮屠宫的关门弟子,什么碧水村的新村长……如果当真是有利可图,为什么一个个没了命似的往别人头上扔?当公主被哥哥丢,当隐卫被闺蜜坑,当个宗主就等着让她伸头去给皇帝砍,其余种种,也不是现成的便宜。
就好比你突然有幸得到了一堆砖板,送砖的人很好心地告诉你,你有房子了,不过得自己盖。盖蝴蝶啊。
可悲的是,卫嫤几曾伶牙俐齿,却在面对着小九这样的一席话时有些哑然。各人都冷静下来,没有了声息。
小九等着卫嫤的回答,可是卫嫤却紧闭着双唇,盯着飞凰。予聆苦笑了一下,显然早已经想到是这样的后果,若是他遇上这样的麻烦,早就甩手不干了,他比谁都清楚,真正支撑着卫嫤走过来的力量源自何方……
“我饿了,吃饭去!”卫嫤沉默半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闻言,小九呆住,飞凰也呆住了,予聆倒是反应得快,赶紧拉了她往回走,口中解释道:“肚里还怀了个小的,是特别容易饿。”
小九朝卫嫤的肚子盯了一眼,神情有些紧张,可是后者却十分彪悍地走到被山石堵住的出口处,不顾予聆的惊呼,双手举起了另一块巨石。
“嫤儿!”予聆凌乱了,武功不该拿来这样用的,石阵不该是要这样破的。
第326章 赎魂
司徒剑招呼着旧时同门一起吃饭,柳欢看着这些老不死的份上,难得贤惠一回,挽起素袖布菜盛饭。
一群人围着桌子坐着,正思忖着要不要叫予聆一起来,突就见一阵风卷地而至,一人似饿鬼投胎冲进人群,一脚将司徒剑踢了个头朝下。
这一踢来得猛,走得又是刚猛的路子,小老头儿一个不留神,脸就扑在了盛满米饭的碗里。
他抬起脸来,迅速摘掉了沾在眼皮上的两坨白米饭,指着来人破口大骂。
可是瞪着来人阴沉漆黑的脸,一时就哑了口。
卫嫤眼睛也没抬一下,从目瞪口呆的柳欢手里抽走了一双筷子,后者也没反应过来,其余的筷子没能握住,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怎……么……啦?”司徒剑看到徒弟媳妇一脸要吃人的模样,只得将视线投给了站在卫嫤身后的予聆。哪知予聆只顾自己发呆去了,根本没留意到他。这下子倒是白白表错了情。
卫嫤坐下,随便抓了一只空碗在手里,抬手就只夹荤腥,鸡鸭鱼肉全往嘴里塞,就是不作声。
她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打娘胎出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让她气得连话也懒得说了,果然还是吃比较实在一起,至少可以什么都不想。
“饭太硬了。”她抓起在只碗砸在地上。
“那是米硬,我又有什么办法!”有得吃还挑剔,柳欢怒了。
“肚片没用水焖过。嚼不烂!”卫嫤吃得底朝天,却来了这么一句话。
“你嫌弃的话你来做啊!”柳欢想所她一脸子。
“这个鱼,把鱼皮煮烂了,差劲!”卫嫤端起那条鱼。只吃了鱼嘴、鱼脸和鱼皮,乍然看去,像是每一寸都被她用筷子捅过了,稀烂的。
“喂,你什么意思,方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来挑我毛病是故意的么?”柳欢脸色发青,她第一次下厨,这水平很好了。
“这个荷包蛋,糊了。”卫嫤将所有的菜都吃了一遍。然后一扔筷子。说完了。
柳欢的表情变幻莫测。真是比夏日彩虹还精彩。这一桌子的菜,好说也花了她近两个时辰的准备,为的就是让司徒剑能对自己青眼有加。教个一招半式什么地垫垫底,浮屠宫的绝学独步天下,她这个武林盟主要是差太远,面子上就说不过去了,何况她已经输给卫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是好胜的,自信的,可是卫嫤就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卫嫤借助食物分散了注意力,终于没有再想那先皇先帝们的破烂事。但予聆知道,她的神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词穷,是因为她根本消化不了,她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父皇喜欢的是段织云,但又嫉恨段织云有别的男人,所以他才赌气纳了敬妃也就是她的生母,意外的是,她出生了,生在这畸态的帝王家,变成了大梁国唯一的公主,可是她却在冷宫中长大,好不容易有了个朋友,却是命运给她最大的嘲讽,好不容易有个心神的寄托,如今却阴差阳错弄到生不得生,死不得死,好不容易活过来,才发现……还不如不活。
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她的重生也是个意外,因为锦娘没办法选。
凤血是个意外,巫术是个意外,一切的一切都是意外,就像这场血海滔天的战争,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
一切的源起,不过是因为凤王是个男儿身,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
这样的蹊跷的缘由,锁在段氏的血脉里几百年,像一颗腐烂的种子,段织云一定是像她一样,知道了这个真相,才决意摆脱这样的命运,可是她选了一条更奇葩的路,是的……选了卫嫤做替身。
什么新任的宗主,什么天命所归,都是假的。
凤王像个造物者,创造了这个游戏的残酷规则,所有宗族都被蒙在这个鼓里,听他摆布。
他本身就是个巫师,强大到一意孤行的巫师。
他不惜以毕生之力,打造了南禹,创立了巫族,制定了以女为尊的社会秩序。这一切都是想当然的。
可谁又想到,他对南禹的诅咒,最终映射到了整个神州大地,就连极北之地也不能幸免。谁又曾想到,这一切反噬的结果,竟是令大梁的子子孙孙走向了衰败。段织云的恨,与玉煜的恨,相互挟持,最终却牺牲了最无辜的箫氏。就连箫琰,也不能幸免。
卫嫤低头看看手心,空的,筷子掉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空空作响。
原来好多事情,她用力去追逐,努力去实现,不过也就是倥偬一场。
从不曾拥有,又何来失去?
卫嫤爱吃肉,从小就爱吃,因为冷宫的伙食实在不怎么样,她甚至以为父皇的国家很穷很穷,穷到公主都吃不上肉。原来都是假的。
她重生,在左相府里吃尽了山珍海味,可还是觉得肉味不够。毕竟心里那块无边无际的缺,是谁也弥补不了的。
柳欢叫她不应,只得伸手抓向她的肩头,她本能地侧身,反手推出一掌,两人的掌力竟不相伯仲,一击之下,并无退让,反倒因为某种执念,将两只手缠在了一起,卫嫤匆匆提气,却感到丹田一阵空虚,跟着便是来自于五脏六腑的痛。
一缕黑血从唇边流下,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却有些发花。
声音从四面八面包络而来,死死扣住了她的神志,就在她沉入黑暗之前,她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温和润泽,似乎穿越了所有时光,褪去了皱纹,印在她心上。她最不忍的。却是自己最亲爱的皇奶奶,居然也是让她流离失所的帮凶。
曾以为冷宫空寂孤独,如今回头一望,才知道。原来那寂静一方的大殿,才是她回忆之中唯一的乐土。
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她,可是她好冷,冷得连骨头都泛青了。
动了胎气,没准时好好吃药。
内伤外伤那么多,却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治。
中了蛊毒 ,却没有拿到解药,而是胡乱吃了些东西,压制着这些游走的毒气。
而体内的寒毒。已经算不得什么。
对了。她还因为过命金丹的缘故。恢复了武功修为,却也被这样的力量一再反噬。
这副嬴弱的皮囊,居然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谁说织云皇后的眼光不好呢?如果她没有早早地死掉,说不定还可以看见自己选出来的种子,在仇恨的温床里发芽开花。卫嫤头一次觉得有些可惜。
“嫤儿!嫤儿……嫤儿……”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她的世界里,终于只剩下了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段织云有一双欺骗性的眼睛,任何第一眼看她,都会觉得她善良温和,宅心仁厚。这一点,玉煜真是像起来不打倒。
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狠辣,不折手段。
她望着那双眼睛,悠悠地笑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躲在厨房里被宫人找到时,露出的那种不明意义的笑。
“乐兄,嫤儿她怎么样?”予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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