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敬梓的意思,齐衍当然明白,武举一事,此前并未在朝堂说起,只有发到通政司的草折上略有提及,可见,穆泽这几日也没少蹦跶,已经开始给亲爹传信了。
“朕也觉得舅舅说得有道理。”皇帝终于喝够了茶,不疾不徐道,“太祖以军马起兵,不能到朕这一代,落得文强武弱,如此,便按照舅舅所说,不用再议,武举不变,考官便由礼亲王带宣武将军穆衡和通政司经历穆泽罢。”
好话都让穆敬梓说了,皇上连嘣儿都没打便直接同意,文官只记得先帝是祖宗,却忘了最大的祖宗太祖皇帝,面对武官的理由,也无从辩驳,却仍顶住了最后压力,咬定军权不能尽掌武将之手,武举必要一文官随之相佐,大有皇帝不答应,今晚便集体跪宫门的架势。
文武官又拉了几道车锯,皇帝才颇为不耐的一挥袖子,在武举主考中,加上了吏部右侍郎容廷禹。
。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清宁宫院中的人工圆湖已经化开,湿润的水汽从微波湖面荡漾在脸上格外舒爽。因着天气好,容萧这几日时不时便会坐在湖心小亭消磨时光,迎春已经展出鹅黄花瓣,细软仿若含羞,亲自摘取数枝,在亭中修剪插瓶。
常德垂手立在亭中,简略禀告早朝诸事,直讲到果毅公当朝怒摔笏板一节,坐在软鼓墩上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贵妃娘娘发笑,常德讲得愈发细致,几乎朝堂中众人神色就在眼前。
剪掉斜出的枝杈,容萧笑问道:“皇上呢,还在太和殿议政?”
“是,皇上招了林大人与礼亲王。还额外将通政司的穆经历也叫了来,说一道用早膳。”常德回答得很是谨慎,又道,“宣武将军下朝便回府了,只有果毅公一个人去寿康宫为太后请安。”
容萧微微一笑,纤长十指挑拣着将要盛开的含苞花枝,对流光道:“既然果毅公去寿康宫叙旧了,咱们也不打扰,下午再去请安也是一样。去,将那尊紫砂海纹花樽拿来。”
迎春经过修剪愈发淡雅明秀。神韵优美。一一插在紫砂花樽中。容萧打量了一番,对立在亭中的常德笑道,“烦你一趟,议事后。将这花樽放到太和殿暖阁,皇上事务忙,让他在案中也能赏一番春景。”
“是。”常德应声捧过花樽,又笑道,“照奴才说,娘娘留在清宁宫便得了,左右皇上都会过来。”
“各是一份心意,倒叫你说成多余。”容萧并不恼,只笑道。“去吧,再多说本宫可不打赏。”
常德嘿嘿笑两声,又说了两句讨巧话,方一路去了。
将桌上枝叶收拢好,流光将棋秤移来。“娘娘,淑仁宫那边来信。德嫔听闻果毅公来,许是避嫌,也没去寿康宫请安。”
“恩。”容萧饮了浅啄一口花茶,慢条斯理翻开棋谱,淡淡道,“宣武将军似乎有时日没去瞧德嫔了。”
“究竟是外臣,哪有一个劲儿往后。宫跑的道理。”流光笑道;“毕竟不是亲兄妹,能有多挂念呢。”
略一沉吟,容萧放下一颗黑耀棋子,吩咐道:“待会儿叫刘平过来。”
“是。”流光福身应了,微压了声音,“娘娘,德嫔有两三日没来了。不过除了给太后请安,也不见她去旁的地方。”
“手烫伤了,她一向仔细,总要涂药养上几日。”容萧微笑,耳边翡翠滴坠在春日下圆润欲落,“天气难得好,正适合逛园子去。”
。
夜幕再次缓缓降临在整个皇城,掌灯的宫人将殿中的烛火一盏盏点亮,皇帝坐在南窗下,将手中信封递到容萧手中,“你看看。”
信上火漆是容萧从未见过的样式,她不禁疑惑,并没伸手接过。
灯光映照着清俊的面容,他笑道:“这是你父亲与朕专用的火漆。”
心中亲情的弦被轻轻拨动,容萧伸手接过,在皇帝的目光下打开,目光触及信上的内容,却越看越心惊,只觉得手薄薄两张信纸边角脆得发涩。
皇帝的手缓缓抚上来,令她冰凉的手背渐渐回温,浅笑道:“这回你知道了,我为何叫容相去,为何不让他回来。”见她不说话,他又笑道,“你放心,开战之前,容相会回来。”
“多加挟制,也未尝不可。”容萧双眉微拢。
他轻叹一声,复兴味而笑:“说实话,朕也没想到呼烈如此隐忍,以致大意。挟制的确是个法子,但也只能拖延,想要根除,早晚要有个了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草色烟光残照里
午后日光正好,融融催人欲睡,容萧阖眼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只穿了一袭秋香色羽缎对襟长褂,青丝半散,绾起的小髻用几根草头虫镶珠银簪做饰,随意闲散。锦宜靠坐在横下脚踏,正捧了卷《瓶花谱》念给她听,刚读过‘品瓶’一节,听贵妃呼吸逐渐均匀,锦宜声音次第减了下去,又从立在一边的侍人手中接过薄毯为她盖好,才带着宫人退到外室。
一觉睡得香甜,醒来也不知天光几许,流光带着宫人进殿添炭,见她醒了,笑道:“时候还早着呢,娘娘大可再睡会子。”
随意撑头歪在榻上,容萧含笑:“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越发惫懒了。”
“春困秋乏,合是好睡的时节。”流光握着包了锦帕把手的紫铜小钳,轻轻将炭火拨开,夹了几块儿小银丝炭放到珐琅胎小手炉中,盖好网罩又拢了层棉锦套子,放到容萧手中,笑道:“皇上这时候还没来,许是前朝事多呢。想等皇上一道用膳也无妨,待会儿奴婢让她们端乳羹上来,娘娘先吃了,也不妨碍晚上用饭。”
二人正说着,锦宜已经端了乳羹自门外进来,上前将放在桌上,又道:“娘娘,德嫔来了,正在外殿明堂候着,您可要见?”
容萧不动声色,慢条斯理的就着宫人端着的盥盆净手,“这几天我都没空,昨日没回她么?”德嫔昨日下午来过一次,正赶上容萧到寿康宫请安,等了好久,却得来信儿说贵妃陪太后用晚膳,只得怏怏而归。
“回了,德嫔说带了宁神香来,是昨日回去特地为娘娘制的,还想亲手交给您。”锦宜接过宫人手中的干净帕子递给容萧。笑道,“德主子有些着急呢,一入殿便在找人。”
嘴角微微扬起,容萧随手舀着盏中果乳,笑道:“让她进来吧。”
沈团儿顷刻便到了,容萧身子不便,并未起身,只十分随意的示意她坐到自己跟前,吩咐人上茶,亲热拉着她的手道:“这几天身上一直乏。也没得空召你来。快给我瞧瞧。手上的伤好了没。派人送去的疗灼膏,用着可还妥当?”
“多得贵妃娘娘挂念,臣妾已尽好了。”沈团儿笑着露出手腕,果然上面只剩一个浅浅的红印子。又拿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香盒,“这是臣妾自己配的宁神香,有舒缓经脉的功效。上次搅了娘娘品茶好兴,今日来赔罪。”
“你每次来都带许多东西,弄得我倒不好意思。”容萧笑着将锦盒打开,轻嗅了一下,笑道,“你这香料,比尚服局送来的不让。时候长了。真怕会用上瘾。”
沈团儿前来,心中一直揣着十五只吊桶,此刻听贵妃这么说,神思一沉,忍不住去想话中意味。脸让仍腼腆笑着,回出的话却格外谨慎:“不过是更仔细些罢了,其中药材,也尽是太医院领来的。这香盒中有配制它的方子,娘娘若喜欢,便派人去太医院取药,臣妾教给您的宫人,便是了。”
对待德嫔如此谨慎的回话,容萧不经意一笑:“底下人笨手笨脚,哪有你亲手做得好。不过我也喜欢你来,咱们正好一起说话。”
沈团儿心内惶惶不安,哪里有心思与贵妃拉交情,只勉强陪着笑相和。
沈团儿已经许多天睡不安枕,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清宁宫那内监瑟缩的模样,她本以为宁妃之死已被设计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竟让一个倒溲内监瞧了去。当然,这一切也许只是可能,也许那内监是偶然受到的旁的惊吓,并不是因为瞧见宁妃的死而瑟缩;又或者这又是贵妃安排的一个套,就像上次诈贤嫔一般,等着她来上钩,可那一日贵妃言谈与眼神中都没有一丝试探,沈团儿一向会察言观色,竟没瞧出一点端倪。许多天中,沈团儿日思夜想,总结出了好多理由来安慰自己,她不去清宁宫,贵妃也没派人来请,这说明,贵妃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贵妃什么都不知,就意味着她即便怀疑自己,也只能是通过那内监不正常反应的猜测,只要那内监一日不说,贵妃便一日没有证据。
关键在于倒溲内监,沈团儿其实比贵妃更想知道,那内监闭口不谈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所以,沈团儿只能一趟趟的往清宁宫来,内监不说,贵妃不知,这样来回奔波对于沈团儿其实毫无意义,她更应该去庄妃的掬象宫和敬妃的和宜宫一同协理后。宫才是,可是沈团儿忍不住,清宁宫中有一根火绳牵着她的命,不知道哪一天便会炸得魂飞魄散,她恨不得住在清宁宫,一眼不错的盯着贵妃与那青衣内监才好!
沈团儿脸上笑着,与贵妃一言一语谈论着制香,却感觉像怀里塞了个冰坨子一般发沉。
余光见德嫔捧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容萧宁神微笑不语。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耐心。
终于,沈团儿实在不能忍受贵妃将话题由制香又引向刺绣搭配,趁着流光上前添茶的功夫,无意笑问道:“咦,今天怎么不见那青衣内监?”
容萧依旧笑吟吟,却不知所指,问道:“什么内监?”
沈团儿表情有些尴尬,暗恼自己表现得太过上心,正在组织言辞,便听贵妃轻一击掌,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说上次斟茶的宝纱司太监。”
“是了,上次听娘娘说了他来历,臣妾也觉得可怜。”沈团儿点头,为难叹道,“臣妾能有今日,均仗娘娘提携,原先的身世,也是伺候人的丫头。故而上次在娘娘这里见到那内监,心有戚戚,才有此一问。”
温热茶香缓解了紧绷的心神,看着沈团儿惋惜的脸,容萧微笑:“难为你惦记他,可惜他还病着,不能来谢恩了。”
“又病了?”沈团儿有些惊讶,“莫非仍是癔症,尽说胡话呐?”
容萧轻叹一声,又摇头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日冲撞你之后,他回去便发了高烧,现在还在躺着呢。许是没伺候过贵人,烫了你有些害怕,再加上原先病根,才起了热。”
沈团儿一愣,很快笑道:“臣妾都不计较了,他胆子也真是小。”
。
直到迈进淑仁宫的那一刻,沈团儿一直僵硬的脸才慢慢松缓慢过来,手心穿来刺痛。她摊开手掌。才发现自己将手攥得紧了。掌心留下很深的痕迹。她拿出红纹缠花护甲套在手指上,缓缓舒展,好像这样便能抚平愈加波澜不断的心。
“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想自己呆着。”沈团儿走到正殿,挥退身后宫人。
正殿中的装饰与宁妃在时一般无二,中间是一架地屏宝座,后置五扇紫檀彩画屏障,西侧有花梨木雕玉兰纹裙板隔扇,东次间罗汉床正对着一扇“杨妃醉酒”翠玉屏风,是宁妃平时最爱歇息的地方,即便在病中,她也喜欢靠在明窗下。就着阳光端详屏风上尽态极妍的杨妃,好像从那丰腴鲜美的女人身上,能窥见曾经的自己。
晴丝如缕,仍旧是一天中最好的阳光,屏风中杨妃双颊微醺的酡红还没有褪去。观赏她的人,已玉颜空死,辗转成泥。
手指触在翠玉上,杨妃细腻的眉眼也染上手指的温度,雕工巧夺天工,沈团儿看了好久,便觉得杨妃的那双眼会说话,两点墨玉中竟含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心口骤震,沈团儿手指一僵,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只伸手拿了一边锦帐搭上,盖住屏风上的人像。
殿内一处一隅的装饰,都是宁妃喜欢的,攒金丝弹花软枕边的炕桌上还摆着她惯用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这柄扇子还是去年夏日内务府的新样式,阖宫只有一把,宁妃怕热,用了很长时间,直到秋日还在用。
那些日子宁妃总是燥热,明明身体已经虚空,却仍不断的往外冒汗,谁也不知为什么。
宁妃已经老了,二十五六的女子在宫中已是昨日黄花,她的年龄比皇帝还要大,这种岁月老去的差距是她心中所有不甘与自卑的根源,她的韶华渐渐暗淡,而他却同晨曦旭日一般在升起的熹光中。
岁月的隔阂,爱与不爱的鸿沟,她永远也填不满。
无宠的日子太长了,长得她已经放弃用情爱去勾引一个从未倾心于她的帝王,长得她希望用药物能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