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与林月城合作,明盛自然不必再拘束着她。因倩倩中毒后神智失常,搅得整座府中一片血腥,明盛忙着处理着府中事务,只吩咐一人领着两人去了程怀凌居住的院落。
观倩倩如今这情状,林月城知晓,这只猫怕是活不成了。她不过是与明盛说了一会儿的话,先前满身血迹的人全身的皮肉也在一寸寸溃烂,她摸了摸那血肉模糊身子的筋骨,心中更是大骇。
照这般来看,不出一个时辰,倩倩必定会尸骨无存!
林月城接连受了两个重创,丹田处如抽丝剥茧般疼痛,背上倩倩本是勉力为之,偏偏倩倩是个饶舌的,即便身体虚弱得气若游丝,说着话都是咬着牙关一字一字挤出来,听在林月城耳里也感受到万分疼痛,倒也没有心思与她计较口舌。因着林月城应了明盛的话,倩倩心里便认定林月城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徒,倒真是辱没了她先前巡捕大人的威名,也辜负了他人的信任。
说着说着,倩倩胸口气息难平,咳出一口血落在林月城肩背上。林月城偏头看她人鬼不辨的面容,叹了一口气,劝道:“留着一口气与小凌子道别吧。”
不提程怀凌还好,提起来倩倩心里更是难受,她哑着嗓子哭喊着:“他当你死了!你死了,他……他却活不下去啦!”
程怀凌的性子,林月城最是了解。听了倩倩满是怨恨不甘的言语,她也不答言,随着那领路人转过几道弯,绕过一座假山,便见夜色下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
院门上落了锁,那领路人轻巧地开了锁,待林月城背着倩倩进了院子,立马又关上了。林月城听得上锁的声音,嗤鼻不已。
程怀凌近来本就少眠,又因白日睡了些时辰,到了夜里反倒愈发精神了,此刻正坐在案前看书呢。书没看进去多少,心思却缠绵不定,一会儿忧虑倩倩的处境,一会儿悲叹林月城的离世。从阿琴那儿得知不幸早逝的姨母的死亡真相时,他一个字也不信,不久却有消息自王宫传出:林月城意图弑君谋逆,已被乱箭射死。
他始终不愿相信一向心慈的王上会处死林月城!然,谋逆之罪,合该一死。即便王上有心袒护,又怎能罔顾国法?如此想来,他倒是信了这般言语,又得了阿琴的证实,由不得他信不信了。
津门百姓更是听说死了林月城,几日下来,热闹欢呼不绝,倒真像林月城是十恶不赦之人般,无人不觉大快人心。
得知消息的那几日,他本已坐不住,原想动身前往中都探听虚实,不想就被明盛诓骗至此,逼着他娶女儿。倩倩来明府救他时,着了明盛的道儿,竟也被擒了,也不知现今如何了。
国内发动了几场叛乱之变,明盛因他先王遗孤的身份,一一对他说了,其用意他心知肚明,从不回应。他并非不谙世事的黄毛小儿,明盛擒他到此的意图无非是想打着他先王遗孤的名号起事,至于待他的忠心有几分,程怀凌是一分也不信。
此刻,院中寂寂,白日里服侍监督的婢子小厮早已歇下,程怀凌只觉清静自在了许多。因看不进书,索性铺了宣纸,研墨作画,脑中想的却是倩倩的容颜。
倩倩一片痴心,他不知如何回应,畏畏缩缩间,遭到她多番奚落嘲讽,常惹得她伤心难过。他本因心怀愧疚,觉得有负痴心,对她事事迁就忍让,倒教她愈发蛮横起来,竟瞒着他将府中年轻的丫鬟婢子一并遣了出去。那些丫鬟婢子多是可怜人,来此挣一口饭吃,如今没了门路,不知前路如何。为着这事儿,他曾动气骂了她,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出言顶撞,他也是一时气急将她骂出了府邸,接连几日都不见她回来,找了几日也没她的消息。
再有消息,便是他被擒于此,她只身前来搭救,却不幸落于明盛之手。
现今,也不知她境况如何?
程怀凌正安安静静地作画,搁下笔,细细瞧着画中人时,眉眼处全是温柔情意。忽听得院内有了动静,他推窗向外张望了一眼,未见着人,忽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倩倩……”
忽听得窗外一声低笑:“亏你还想着我。”
程怀凌只觉这声音异常熟悉,循声望去,窗外却无一物,只有院中的斑驳树影。程怀凌并不疑心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如此真实又贴切,他曾日日听着她或喜或嗔或怒的话音,不会认错。此刻听来,他禁不住心口发颤,热着眼眶道:“倩倩,你在这里么?”
许久,他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而后,那声音缓缓地道:“凌哥哥,你闭上眼睛。”
程怀凌已然确定倩倩就在附近,却是不知藏在了何处。当下,他心头欢喜,牵挂多日终得以放下心来,也由着她。闭眼后,他顿觉一双冰冷僵硬的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颚,他心中疑惑,那双手他曾握在手里,正是当日在中都特意为她打造的一对假肢,虽灵活终究不是血肉之手,没有女子的细腻柔软;然而,鼻尖却充盈着阵阵恶心的血腥腐臭味,不多时,口中已被喂下一冰凉的物事,经她一拍打胸口,他就此吞了下去。
这感觉令他有些反感,他正待睁眼,对方便不管不顾地拿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颇为无理地要求道:“不许睁眼!不然,我便走了,再也不见你了!”
程怀凌一急,拿住她捂着他眼睛不放的手,笑道:“我不睁眼,你进来屋子里吧。”
此时,倩倩听了他的话,就着窗台便爬了进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抬头,见程怀凌正温柔地望着自己,她不由得在自己脸上摸了两把,没察觉到异样,便戳着他的额头道:“说了不许睁眼……”
程怀凌笑着截断她的话:“你还在气我?看你这般模样,这儿的人没为难你?”
说着,倩倩却低了头。
她本是一具快要腐朽破烂的躯壳,只有林月城那般的女子看了才不觉害怕恶心。依着方才喂他吃下琥珀晶,他只是闻到琥珀晶上沾了她血肉之躯的酸臭,都难受得皱眉,若真见了她如今的躯壳,他想必会嫌弃吧。
许是林月城念在程怀凌的面子上,应了她的要求,准她死前和程怀凌单独叙别。而后,林月城引她到水边洗了身子,又用符咒压制了她体内那剧毒;而这符咒也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时辰一到,她的身体怕是顷刻间便化成一堆恶臭的血水。
想着,倩倩的眼角不觉挂了泪,一滴一滴落得急。程怀凌吃了一惊,却猜不透她为何又是这般情状,只抬手擦了她面上的泪,见她眉眼阴郁,张口便问:“倩倩,你怎么了?”
倩倩见他眼神缱绻温柔,破涕为笑,牵住他的衣袖,娇滴滴地问道:“凌哥哥,你心里……喜欢我么?”
程怀凌一怔,莫名红了脸,支吾了一声,又见她噙着泪道:“可不许说话唬我!我要听实话,即便不喜欢也……”说着,竟嘤嘤抽泣起来。
程怀凌忙道:“喜欢!”
见倩倩抬眼看他,似乎不信,他又温声道:“我不骗你。我往后不再动娶妻的心思了,你也不要再离开了。”
倩倩背过身子,红着脸啐道:“不害臊!谁稀罕你喜欢来着!我不再喜欢你了,我还是要离开你哩!”
程怀凌不知她的心思为何如此多变,前一刻还柔情似水,此刻又说这些绝情的话。细细想来,他只当她仍为着当日他责骂的事而着恼,又忙着赔礼道歉,却说得倩倩泪水涟涟,愈发不可收拾。程怀凌当真摸不准她的心思,沉默片刻,忽听她问道:“你可知我给你吃下的是什么?”
程怀凌茫然地摇了摇头,倩倩却道:“你都不知晓是何物便乖乖吃下了,不怕我仍想着害你性命?”
程怀凌苦笑:“你要害我又怎会不顾生死来救我?”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望着她问:“你是如何逃出来找来这里的?”
倩倩沉吟片刻,低叹一声:“明家小姐不愿嫁你,将我放了出来。我本不知你在这里,但我先前曾给了你琥珀晶,那是集我爹娘的精血魂魄而成的,有些灵性,有了它,我也能找到你,你却让其落入了那老贼手里。我拼死夺回,中了老贼奸计,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是遇上……”
倩倩抬眼望着面前时时流出关怀之情的人,心中酸涩,偏头擦了擦泪水,转了话锋:“我将那琥珀晶融入你体内,日后也能护着你一些。你这人忒般无用,总不叫人放心!”
程怀凌拉过她的手,笑着说:“你只要不离我,总有你护着我。”
倩倩又喜又怒,掐了掐他的脸,骂道:“真没出息!我才不要护着你!我真不想见你,你要是死了……”
她原本还忧心没了自己,他手无缚鸡之力,定然会受尽折磨屈辱。但是,若让她知晓他为了自保归顺了明盛,她定不会原谅他!新王对猫妖一族有再造之恩,这份恩情,她时时铭刻于心,自是十分痛恨明盛之流!当时,林月城提出愿助明盛一臂之力时,她恨不能一口撕了她,后来转念一想,她也猜到林月城说出那样的话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想要暂时保住程怀凌的性命。
是了,林月城既然仍活着,为了程怀凌不惜以身涉险,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如此想来,她心里释然轻松了许多,见他欣喜欢快的神情,她内心不舍,胸口一团气憋得喘不过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程怀凌察觉到异样,轻拍她的背,却被她十分痛恨地避了开去。他不知何故,欲伸手拉住她,她却连连后退,渐渐弯下腰蹲在地上掩面抽泣起来。然,细细听去,这哭声里似乎压抑着诸多痛苦与难以忍受的情绪。
程怀凌上前,听她捂着脸厉喝了一声:“你走啊!我不想见你!”
程怀凌更为不解,蹲下身,才一抬手,她又连连后退。他不得已放下手,问道:“方才还好好的,你……你怎么了?”
?
☆、共谋出路
? 倩倩被体内的毒折磨得没有了气力,只觉体内气血翻涌,一阵阵的火烧火燎,疼得不能自已。她想着越窗逃走,却偏偏挪不动分毫。
林月城说过,符咒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她不明白,时辰未到,为何毒性却发作了?
她已闻到一阵腥臭,身下也积了几点污浊的血水,她不禁厌恶地皱了眉头。因身体疼得厉害,她不敢出声,只能紧咬嘴唇,匍匐在地。身体的疼痛,内心的恐惧,她渐渐承受不住,咬破了干枯的嘴唇,嘴里发出一声声嘶哑破碎的难听音节。这剜心剔骨的疼痛将她折磨得渐渐失了生气,只是趴着地上轻轻地喘着气,而她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潮涌般的黑暗袭来,周遭一片冰冷恶臭,让她厌恶憎恨至极。
此时,她才突然明了,她要死了呢。
猫有九命又如何?这具躯壳皮囊没了,无所依托的灵魂也会一点点消散。
泪水浸湿了面目全非的脸,她感到不可思议,只觉如今的这个怀抱格外轻软温暖,让她舍不得离开,又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对方一心要看她的脸,她却只顾着躲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哭泣。
程怀凌也不再坚持,即便不明白方才还光鲜亮丽的人儿为何会变得满身恶臭、面目全非,他也知晓她如今这番遭遇是拜他所赐。他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腐烂,脚下积了厚厚一滩血水,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只这一瞬,他恍然明白了一切。
怀中的人柔软无力,程怀凌却将那副身子抱得更紧,他埋首问道:“倩倩,你愿意与我为妻么?”
倩倩的感知已变得格外迟钝,她听不清他在她头顶说了什么,而他却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她终于听清了他的话,却没有气力做出回应。费力睁开眼,眼前的人却模模糊糊,她又惊恐地低下了头,慌乱地想要用手挡住脸,程怀凌却捉住了她的双手,又拢起衣袖替她擦拭着面上的血污。
目光模糊中,她见他笑得温柔:“只是多了两处疤痕,不难看。”
说着,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割下各自的一缕发丝,望着面前的人一笑:“你我结成夫妻,无需人类那些繁琐的礼仪,只须将你我的发结在一处便了。倩倩,从今日今时起,我们便是结发夫妻。”
倩倩眼中有泪,和着污血落下,终于道出了一句话:“我要死了,死得这样难看。”
程怀凌毫不在意地笑笑,将她抱起,摇了摇头:“你不难看。”
倩倩无力地笑笑,又讲出一句话:“你姐姐……没死啊。”
程怀凌蓦地一惊,看倩倩面色苍白,映着摇晃的烛光,虽有几分可怕,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惊艳美丽。
——你姐姐……没死啊。
可是,她却要死了!
程怀凌心中大喜大悲,忽觉心力交瘁。眼看怀中的人一点点变回猫身,全身的毛发上沾染了猩红的血水,那副冰冷的身子也一点点溃烂。忽地,他喉间一甜,一口血喷吐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