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程幕从池鱼园出来后,因殷离再次提到离宫一事,他心头十分抑郁,一时不知前往何处,心中思索一番,径直来寻明素衣。明素衣见了他只是哭得凄凉,程幕不明所以,温言宽慰几句,她依旧抽抽噎噎地垂泪,满脸伤心状。
“王上,素衣心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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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落石出
? 地牢下,阴冷潮湿,扑面而来的霉味让林月城难受得皱了皱眉。几间牢房内,几名重犯无精打采的,或坐或卧。经过一间牢房时,牢中的囚犯突地发出一声怪叫,领路的牢头一声厉喝,那囚犯却是色眯眯地瞅着林月城,咧着嘴望着她笑。林月城厌恶至极,加快脚步,在最南边的牢房里见到崔莺歌时,着实吃了一惊。
崔莺歌几乎衣不蔽体,双手双脚被镣铐牢牢地束缚住,听闻动静,她抬头看了看,又无力地躺了回去。
这般情景,林月城已猜到几分,待那牢头打开牢门,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那牢头心道不好,战战兢兢地道:“这妖女已害死两名狱卒,因王上有令不得伤她性命,小人想着不能让她继续作恶下去,便对她施了些刑。”
林月城冷笑:“只是施了刑么?分明是那二人色迷心窍,对她百般凌/辱才丢了性命,你倒好,竟在我面前卖弄口舌!”
那牢头立时跪倒在地:“小人该死,请大人责罚!”
林月城冷然道:“那二人虽罪不至死,你顾念情义,对囚犯滥施刑罚便是不对,这事暂且不提。王上如今要给她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还不快打开镣铐!”
那牢头诺诺而应,手忙脚乱地解开镣铐后,林月城又命他寻件遮体的衣服给崔莺歌穿上,而后唤过几名狱卒,抬着崔莺歌出了地牢。
崔莺歌许久未见天日,见了阳光,不由得有些眩晕。在牢中,她便听到了林月城与那牢头的对话,此时,只剩下她与林月城,她蜷着身子,虚弱地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林月城微微一笑:“借你妖力一用。”
说着,林月城已单手扶起她,见她走得艰难,猛然想起她手脚的筋骨已被暗烈折断,便道:“你行走困难,变回猫身。”
崔莺歌才走了两步路,就感到钻心的疼痛弥漫全身,听了林月城的话,她如闻佛音,蜷着身子便变回了猫身。林月城见这猫儿脏兮兮的,单手将猫儿拎到肩上,一路疾驰到明妃的宫殿内。
猫儿身上有股难闻的臭味,林月城带它进了屋,一屋子的人都立马拿手掩住了口鼻,一脸嫌恶。林月城并不理会外殿的一干人等,几步奔到寝殿内,寝殿内的人又是纷纷掩口捂鼻,程怀凌更是出言建议:“姐,你好歹将它洗干净了再带进来啊。”
林月城白他一眼,经过程幕首肯,她便将那猫儿放在床头,笑着拍了拍猫儿的头:“替明妃娘娘醒酒。”
那猫儿茫然无助地站立着,一双眼满是疑惑地瞅着林月城,林月城向它递了个眼神,它又望向眉头深锁的程幕。程幕本就面色难看,见那脏兮兮的猫儿向自己望来,他满心不悦地说道:“她服了淮阴不醉,这酒既是你首创,你想必也知晓解酒的法子。”
那猫儿仍是满眼疑惑,林月城上前对它附耳了几句,它不由得大惊,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它正犹犹豫豫时,林月城一掌拍在它的脑门,它顿时觉得头昏脑涨,清醒时,看见林月城眼中带着寒意的笑,它只得乖乖上前,一只脏兮兮的猫爪已按在了明素衣的心门上,隔着几层衣衫,隐隐有血透出。
程幕见势不妙,怒喝一声:“崔莺歌,你敢行凶么?”
那猫儿并不理会他,程幕急欲上前,却是殷少七上前拦在了他面前,一脸冷然:“我们都在,崔莺歌不敢行凶。”
程幕心里有气,对着殷少七硬是无法发作,便悻悻地退回到一旁。忽听得明素衣嘴里发出一丝呻/吟,他定睛去看,但见明素衣周身萦绕着薄薄的一层雾气,似乎带着轻微的酒香,他不由得有了些醉意。
听得明素衣一声弱弱的叫唤,程幕立时上前,林月城伸臂拦住了他:“程叔叔别急着过去,崔莺歌仍在施法。”
程幕不解:“酒不是解了么?”
林月城笑道:“酒解了,案子却没解。程叔叔若再维护她,只会令王后愈发寒心。”
程幕道:“林丫头,这案子你别再管了。”
林月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程叔叔身为一国之主,岂可徇私枉法?”
这寝殿内,除却床上的猫儿与明素衣,便是程幕、殷少七、程怀凌与林月城几人。她此话一出,殷少七心知肚明,程怀凌却是满脸疑惑,他盯着僵持不下的林月城与程幕,担心林月城会在此触怒了那位王上,赶紧过去拖住她的胳膊,正欲开口劝解,林月城狠狠甩开他的手,冷眼看他:“小凌子,你别管我。”
她不给程怀凌开口的机会,猛地跪倒在程幕脚边,不卑不亢地说道:“还请王上摒弃私心,公正处理此案!”
程幕沉着脸,淡淡地道:“本王知晓如何处理。只是,你又是如何知晓本王已知晓了真相?”
林月城并不隐瞒:“禀王上,明妃娘娘体内的淮阴不醉,是民女诱骗娘娘饮下的。娘娘服下的药丸,实乃红烛公子新研制的兼治内外伤的药丸,因浸泡了淮阴不醉,虽有药用功效,而娘娘并非习武之人,自然奈何不了淮阴不醉的酒力,那日伤了情,激发酒性,娘娘必会酒后吐出真相。”
程幕凉凉一笑:“这些年,我倒不曾想到你的心机已如此深沉。”
林月城不为所动,忽又听他叹息了一声:“林丫头,此事一了,我便放你自由。”
林月城先是一怔,明了他的弦外之音后,只置之一笑。
明素衣醒酒后,程幕单独审问了她,因她记不清醉酒后的言行,对于程幕一口道出她的行凶动机,她默然不语,算是默认了。待程幕离去之时,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妾身自知此身罪该万死,然,罪在己身,请王上万勿为难我儿和明家。”
程幕本就心软仁慈,又顾念了多年的夫妻之情,对她的这一请求自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当日,程幕出了宫殿,对明素衣下了禁足令,只待刑部审理后,再行定罪。哪知程幕前脚才走,明素衣便自缢在房梁上,程幕仍以妃嫔之礼厚葬。
明素衣入宫之前,遇上一古怪巫师,硬是教授了她一门蛊毒之术。初时,明素衣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学了些皮毛,听那人说蛊毒之术可让心爱之人死心塌地地爱着自己,她不禁心动了。
与程幕的初次相见,她不过二八年华,那时的他只是程王府的小王爷,眉眼清秀,笑脸温柔,让她的心似小鹿乱撞,只顾躲在花丛后望着他发呆。直到他离去,她依旧满脸通红,心口狂跳。
那时,她便知她遇上了心爱之人。
战乱平息后,她再次见到了他,他已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而她,是他的妃子。再见,她感到兴奋,而他却用带着怜惜的目光看着她,语气温柔却没有丝毫情意地问着她:“你是明老将军的女儿么?”
她羞答答地应了一声,却见他不再停留,径直出了喜庆洋洋的宫殿。
那晚,是他纳她为妃的喜庆日子啊!
她早已知晓王后殷离与他是共经战乱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即使心有不甘,唯有接受事实。而他,待她也是温柔体贴的,在多年的相处中,她总算是看到了他眼中的丝丝爱意,即便不及王后,也令她心满意足了。
王后诞下子嗣后,她突然意识到了危机,若他爱屋及乌,最后将王位传于程宁,她日后在宫中又该如何立足?思来想去,她便生出了一条毒计,利用蛊毒之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程宁的性命。偏偏让殷少七撞见她正偷偷地给程宁喂食,她三言两语将殷少七糊弄了过去,自此,她也便在程宁体内下了蛊,接连几日她以自身的鲜血为引,派了心腹之人前去送食,程宁吃了掺杂了她的血的食物,种在他体内的蛊自然会迅速成熟,取他性命便易如反掌了。那日,她故意来找王后殷离,不过是为了引开殷离,好让那心腹之人将毒针刺入程宁的百会穴,取他性命。
在她看来,殷少七有些呆,即使有他在旁,那心腹之人也可趁喂食的间隙成功插入毒针。被殷少七当场抓住,那心腹之人便咬舌自尽了。
而她万万没想到,林月城仅凭殷少七撞见她喂食的事,便怀疑她与程宁的死脱不了干系。而她,简简单单地就入了对方的圈套。
事情败露,昔日恩宠将不在。与其让心爱之人宣判自己的死刑,还不如自己了此残生,让她只记得他的温柔情深。
林月城交还谕令之后,往后的身份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若遇上案件,她却是再也插不了手。对此,林月城心中有些不甘,细想过后,便知晓是王上经由程宁一事已对她心有戒备,收回谕令实则是温柔的警告。
而王上虽收回了谕令,那半块玉玦却没有收回,她依旧可凭此自由出入王宫。她记得,另一半玉玦在她爹爹手中,想来王上仍旧顾念了与爹爹多年的兄弟之情,始终盼着爹爹能来此与他叙叙旧。
林月城并不知晓当年发生了何事,为何爹爹对中都一直都是避之不及?当年的人和事,他也从不愿跟她提起,即使谈起,也不会多说什么。
眼见程怀凌与明家女儿的亲事无望,林月城收拾一番,打算在此盘桓几日,送程怀凌回津门后,便与暗烈一道回江城。卸了巡捕的身份,她倒轻松了许多。
这些年,她终究是累了。
而她既然助寰尘解除了雨林的束缚,对于寰尘选择跟随她的决定,林月城欢欢喜喜地应下了。寰尘毕竟在雨林中钻研了十多年的咒术,即使惫懒,也有许多林月城不曾接触过的咒术法门,林月城自然会虚心请教。无事时,她便与寰尘关在屋子里研究咒术,浑然不觉乏味无趣。
殷少七与程怀凌来此串过几次门,见那两人专心论咒,小坐片刻,便离去了。
殷少七最后一次来,是来辞行的。林月城获知他的来意,与寰尘丢下手头的符文笔墨,匆匆出门相见。见了面,林月城开口便问:“少七,你这一走何时才能相见?”
殷少七不明白这两人为何如此激动,梗着脖子道:“只是陪姐姐去家乡看看。”
林月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嘿然不语,却是寰尘笑道:“我与月城在江城,你若在宫中烦闷无聊,便来寻我们。”
殷少七微笑而应,又与几人叙了几句话,离去时,见暗烈独自一人蹲坐在枝桠上,默然不语地看着他,他又转头去看林月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个纵身便化身赤鸢,飞向苍穹。
众人望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的红点,内心都有种说不出的离愁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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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旧怨
? 一路北去,车马劳顿半月有余,林月城总算将程怀凌安然送回了津门。
程怀凌作为一闲散王爷,手无实权,却享受无上的尊荣富贵,对于他的生活起居、吃穿用度,王上从不会亏待他。偏偏程怀凌不知福,抛却这一切荣华富贵,跟随林月城奔波了这两年,受尽白眼打骂,依旧死皮赖脸地跟随。
两年来,他未曾回过这里,只在中都落脚。如今回了这里,府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已陌生,就连常伴自己多年的老万伯也觉得陌生。
老万伯说,他曾是王陵外的守陵人,自先王离世后,他便常常在陵墓外听到一支支琵琶曲。那是先王最爱的妃子,战乱后,甘愿忍受一生寂寞为先王守陵。
“我当时听到婴孩的啼哭声,便看到了你,而那位妃子已气若游丝,嘱咐我将你托付给林将军照料,不多时便断了气。后来,你的哭声引来了陵外的守卫,他们将你抢走;过了两个月又将你抱回来,给了我些许盘缠,让我去江城找到林将军,将你托付给林将军抚养呢。我回了中都,王上又派我来此打理这座府邸,说是为了迎接你的归来。”
程怀凌对于自己的出生前后的经历全是从老万伯口中得知的,而老万伯闲时逮着他便向他唠叨当年的点点滴滴,似乎从不觉厌烦;而当年的事无疑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不然,又怎会成日里挂在嘴边?
程怀凌确实感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伯。离了林氏父女的日子并不好过,又多了许多束缚,他知晓自己的出身,时刻牢记着姨父的话,不敢有任何不当的举止言行,整日里足不出户,一心翻看书籍。而他心牵林月城的身体,府中却没有蛊毒方面的书籍,他也没有法子可使,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只有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老万伯。
如今两年未见,老万伯头发花白,似乎又苍老了许多。见了他,却是衔着两行泪大声痛哭,程怀凌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