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闹。我不想你娶妻,便将册子烧了。”
程怀凌神色平静地看着她,而后,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道:“烧了也好。”
一室之内,再不闻任何声响。
倩倩见他醉酒并不厉害,便侧身坐在了床沿,伸手去触他的额头,并无发热的迹象,也放下了心。看他如今这副模样,想到他今夜是与林月城饮酒,隐隐猜到了缘由,心口又酸又涩。细看去,她又见他左脸微微红肿,伸手才抚上他的脸颊,他立马避开了,开口道:“你不用守着我,去歇着吧。”
倩倩感到惊愕。记忆中,他从未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她兀自不肯离去,强行扳过他的脸颊,低声问:“她为何打你?”
程怀凌却是一笑:“我也不是头次挨她的打了。”
提起林月城,想起今夜趁着酒意对她说的话,他也深感荒唐,她只给了他一个耳光,算得上仁慈了。而他,竟不觉得后悔,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林月城一路奔出王宫,没有回林府宅院,却是一路进了怡香楼。
怡香楼乃世间男女取乐调笑之地,曾是中都最大的猫妖交易所在,后来王上登位之后,格外体恤猫妖一族,下令国中上下不得强行贩卖猫妖。虽是有了这样的规定,无处可去的猫妖比比皆是,找不到出路,来此声色犬马之地倒是能求得生存。
夜里,万籁俱静,只有此间仍旧笙歌片片。
林月城进了楼,侍者知晓她与老板娘关系匪浅,一路哈着腰将她引到老板娘的住处,又哈着腰退了下去。
林月城初次知晓青娘与爹爹交好,内心诧异了许久。自小,她跟随爹爹四处求医问药,后来定居江城,她印象中的爹爹总是云淡风轻、内敛低调,提起娘亲时,满眼都是柔情,断不会如青娘所说的那般。
“你爹他啊,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儿郎,也不知招惹了多少姑娘呢?你娘最是痛恨厌恶他,最后还是被你爹哄了去。”
许是见她不愿信,青娘如数家珍般地说出了她爹当年的诸多风流韵事。她不得不信了。
此次,深夜造访并非她有意叨扰青娘,只因被程怀凌搅乱了心境,想要找人说说话排解排解。而青娘为人风趣爽快,与她待在一处,林月城只觉身心惬意。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青娘便是那半老徐娘,疲惫倦容下是久处风尘之地的娇艳风姿,不施粉黛,也别有一番韵味。许是养优处尊的缘故,林月城觉得青娘的身段比前些年瞧着又见富态了,手掌宽厚又温软,被这双手握着,林月城反而不愿放手了,赖在青娘身边不愿离去了。
青娘见她又耍出这小孩儿脾气,故意冷下脸道:“我又不是你娘,你再赖着我,我就把你扔出去!”
林月城笑道:“青娘可不就像是月城的娘亲么?待在青娘身边,听听青娘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娘亲的话一般,我也不觉得难过了。”
闻言,青娘喜上眉梢,盯着林月城的脸,打趣道:“哟,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能惹得你伤心难过了?”
林月城翻了翻白眼:“烦心事多着呢。您还取笑我!”
青娘微微冷笑:“死丫头,敢情你是心里烦闷,深更半夜地吵醒了老娘,只是让老娘替你解闷儿呢!”
林月城含笑着点了头,青娘却使劲掐了掐她的脸颊,气红了脸:“林月城,我再说一遍,老娘不是你娘!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娘早就撵走了你!”
林月城不想她翻脸翻得这样快,仍旧不怕死地问道:“您是不是对我爹爹十分上心啊?您与我爹爹那样好,我却从未听您提起与我爹爹是怎样相识的?”
青娘暧昧一笑:“要说我与你爹的交情啊,可是连你娘也嫉妒呢。不过这些年了,他竟从未瞧过我,只写过几封信,却是让我在此处照应着你。你说,你爹是不是忒薄情?”
林月城道:“爹爹一个人也挺苦。青娘,我有时真想让您陪着爹爹。”
青娘斜下嘴,不无鄙夷地说道:“你当老娘真稀罕他?老娘当初腆着脸缠着他,不就是想多讹他几笔钱财么?”
相比红烛,青娘贪财有过之而不及,林月城早已见识过。听闻她如此说,也只是隐忍不笑,心里又不知感伤了多少回。
林月城正将她与红烛来来回回地比较,忽听青娘问道:“月城,你是不是看上一只鱼了?”
突然被提起此事,林月城感觉心慌,不知该如何应答。撞见青娘如炬的目光,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青娘却问道:“你爹知晓么?”
林月城有些烦乱,稳了稳心绪,满不在乎地道:“我许久未见爹爹了,他并不知晓。”
转念,她又不明白了:“我爹爹知晓了又如何?”
青娘漠然一笑:“你该知晓,水中精灵一族与妖族与人类不一样,他们不属于这片陆上。精灵鱼一族与陆上的生灵相爱,都不会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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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一霎
? 林月城从未想过以后。
她早先因与暗烈立场不同,一心想要斩断与他的牵扯;而他,三番两次地助她,舍弃家族一路跟随着她,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随相伴。她劝他回江城,并非是要赶走他,而是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可他,偏偏不明白她的一片好心!
又因今晚被程怀凌闹了那一通,她心里着实惊骇,先前气愤,此刻冷静下来后,又有些后悔当时动手打了他。现下又听青娘提起她与暗烈的事,她顿时心乱如麻,起身匆匆出门又被青娘叫住了。
“你三更半夜吵了我,到底为了何事?”
林月城嫣然一笑:“想您了呗!”
青娘冷脸斥道:“死丫头,别糊弄老娘!”
林月城回转身,靠在门框上,垂眸笑道:“真没什么事,只是想到小凌子要娶亲了,我心里有些难过不舍罢了。”
青娘恍然一笑:“虽说你是姐姐,护他也护得忒紧了些,那小子也跟得紧。日后成家了,他这心上也不再只有你了,你心里觉得不甘也是常事。”
林月城凄然一笑:“他自小便没了爹娘,又是先王遗孤,朝中臣子容不下他,若非程叔叔仁慈,小凌子哪能活命?爹爹教养他多年,教的全是仁义慈悲,却从不教他剑术,有次他偷偷学了,挨了爹爹的打骂也不肯认错。他那样温和的人,骨子里却有那样的倔性……”
往昔岁月,翩然若现。
矮屋低檐,月凉如水。林月城探出脑袋偷偷瞧着墙角下面壁思过的程怀凌时,心里一酸,噙着泪水找爹爹求情,可爹爹偏偏不允。无论什么事,爹爹都不会这般严厉,林月城不明白为何在此事上,爹爹变得忒般狠心?
林月城眼见求情无望,丢下几句狠话后,转身去厨房寻了些冷硬的馒头饼子揣在怀里,快速奔到墙角。程怀凌恍若未见,依旧直挺挺地面对着墙壁,林月城唤他,他也不理。
林月城有些气馁,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拽离了墙角,递了个馒头到他面前。程怀凌看着馒头咽了口水,又默然无语地走回到墙角。林月城愣住了,收起馒头,就近寻了截树枝,劈手就向程怀凌的背后抽去。
程怀凌突然挨了一记抽打,跳开墙角,眼里已含了泪水,满脸委屈地问:“你怎么打我?”
林月城扔了树枝,擦了一把眼泪,也是一脸委屈:“你不听我的话,我便要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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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上前将怀里的馒头饼子硬塞到他怀里,拉着他坐了下来,抽了抽鼻子说道:“原本是爹爹不对,你不肯认错,他便罚你,是他不讲理。”
林月城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让程怀凌哭笑不得,他埋首啃了啃馒头,虽然冷硬,内心却被林月城的这般关怀融化了。他正细细咀嚼着,忽听林月城问道:“小凌子,你为何一心想要学剑术啊?”
程怀凌垂头答道:“有人会欺负你,我学了剑术,就打得过欺负你的人了。”
林月城苦恼地皱起眉头:“爹爹倒是会教我剑术,说是强身健体,还说我体内带有胎毒,不能运功过猛。我学不成剑术,爹爹却让我拜师学咒术,那咒术哪比剑术有趣。可是,爹爹为何又不愿教你呢?”
程怀凌猛地一惊,他看了看身边笑靥生花的人,心念一动,正欲说些什么,忽见前方投下一大片阴影,他吓得赶紧起身站好。林月城跟着起身,几步跑到林萧然身旁,抓着那人的衣袖,软声软语地央求道:“爹爹,小凌子都站了好几个时辰了,你饶了他吧?”
林萧然丢了一记冷眼给她,林月城战战兢兢,松了手,默然退于一旁。林萧然上前一步,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问着程怀凌:“知道错了么?”
程怀凌点头,林萧然又问:“知道为何不让你学本领么?”
程怀凌思索片刻,沉沉地点了点头,忽听林月城囔道:“是啊,爹爹为何不让小凌子学本领呢?”
林萧然又是一记冷眼丢了过去:“别插话。”
继而,他又对程怀凌说道:“过几日,有人会接你回王宫,我教你的话,你须时刻铭记于心。王上是仁慈之君,只要你安分老实,他便会善待你。”
听言,林月城与程怀凌皆是一惊,却是程怀凌急急地开口问道:“姨父要赶我走么?”
林萧然道:“不是赶你走,那里才是你的家。你随我漂泊了这些年,你与阿城又亲近,自然舍不下她。眼下分别了,日后还有再见之时,你也别太伤心。”
听了这番话,程怀凌只是流泪不语,却是林月城突然蹿上前,拽住程怀凌的胳膊,乞求道:“我不要小凌子走!爹爹不要送他走!”
林萧然笑着摸了摸两人的头,好言安抚道:“阿城听话。这些年为了替你解毒,爹爹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你看他瘦成这般,忍心他再跟着我们受苦受累么?”
林月城犹自哽咽:“可是,小凌子自小就跟我们在一块儿,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本就该同甘共苦。他要是去了王宫,他谁也不认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林萧然已不知如何劝说,他抬眼看向程怀凌,见他始终默然,心里又有些担忧,便张口唤了唤他。程怀凌止住泪水,扯嘴一笑,又握住林月城的手,笑着说:“月城,姨父还得带着你求医问药呢,我跟着你们只会拖累姨父。姨父说程王哥哥心地好,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林月城依旧不舍:“我就是不想你离开!”
程怀凌勉力笑道:“只是分开一段时日,月城别难过。逢你生辰之日,我一定回来陪你。”
林月城心中仍旧伤怀不已,抱着他不愿放手,仿佛松了手,他会就此消失一般。想到离别,她便难受,抽抽噎噎许久,却是程怀凌安慰了她一宿,她才稍稍释怀。
王宫派人接走程怀凌那日,林月城又拉着他哭了多时,见他被人领走,她不忍离别,便躲进屋子里一个人哭得涕泪涟涟。
她是安于现状之人,即使与程怀凌有约,她却依旧沉浸在现今离别的伤痛里。
如今夜一般,知晓他的一番心意,她便不敢想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林月城已记不清自己何时爱上了喝酒。这些年,他乡他月,独身一人,陪伴她的却是腰间从不离身的酒壶,而她亦不知这漂泊之身何时能停下来歇歇。
中都不是她的家,江城亦不是她的安身之所,这孑然一身,竟无处停靠。
醉意朦胧间,她仿佛听见青娘在耳边叹息了一声:“月城,你若累了,便回去你爹身边。”
林月城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青娘与我一道回去,给我做娘。”
青娘立时啐了一口:“老娘才不稀罕你爹!谁稀罕他,谁就给你这丫头做娘去!”
林月城咧嘴发笑,青娘听在耳里甚是气愤,起身扯起她直往屋外推。林月城本有些许醉意,使不出几分力,便由着她拉扯出屋。
“死丫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林月城只觉一道力将她推出几步远,她几个趔趄险些栽倒,转回身时,青娘已重重地关上了门。林月城脚步虚浮地上前,在门上拍打了几下,只听门内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快滚,老娘要睡了!”
林月城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动怒,朝内连唤了几声,屋内的灯火顿时熄灭。林月城在门前坐了许久,只觉头昏脑沉,忽地浑身一个激灵,竟觉这夜里的风格外凉。她头疼欲裂,强打精神用内力化解了几分酒力,休息片刻后便撑起身子向前院而去。
前院依旧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入耳,如泣如诉,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望着前方怔怔出神,不察泪水已落了满脸。一曲终了,她方才回过神,拢袖擦去了满脸的泪痕,一步步朝外走去。
夜色沉寂,冷冷清清的宅院树影斑驳如鬼魅。
林月城不知自己为何又来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