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展颜一笑,隔着亭角和若荣相对而坐。一杯酒下肚,若荣道:“我觉得咱俩的命很相像,始终处于大喜大悲中。”我把玩绘有小梅花的酒杯,涩涩的道:“是啊,同命相连,异身相痛。不过大哥想一想,紫禁城里有快活儿女吗?”若荣为我斟酒,淡淡的道:“这里面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想的都是荣华富贵、阴谋算计,哪里会有快活?”
我望着冷冷的月色,发出一个酸楚的笑。若荣自斟自饮几小杯,蹙眉道:“皇上为何罚你跪两天一夜?”我放下酒杯,满腹惆怅,“你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若荣道:“身娇体弱,三番五次受这样的责罚,真让大哥担心。”我心里暖暖的,哽咽道:“谢大哥关心,我身子骨硬,扛得住的。”若荣微微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锦帕。
弦月越升越高,亭角的月光一点点移出亭外。不到一会工夫,月光消失,亭子里霎时变阴。
“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凑过头去,笑道:“花样好像很不错呢。”若荣递给我,“看吧。”我接过锦帕,来到亭外,只见这是块上等的白色丝光绸缎,左下角和右上方分别绣着一株粉梅,不同的是,左下角的梅花是初开,右上方的梅花是盛开。两株梅花间,题的是李清照的名词《一剪梅》。针法细腻,不管是花瓣还是花枝,绣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锦帕摸着很光滑,但看成色,至少绣了好几年。
我把锦帕还给若荣,笑道:“难道是雅馨送给你的?”若荣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接过,“那个时候,雅馨怕是连绣花针都不会拿。”将锦帕叠好放进衣兜,“其实是无意中拾得的,还有三个月,它就伴我整整十二年了。”
我小声道:“说说看。”若荣和我走回凉亭,“那天是七夕,夕阳西下时,我往顺贞门走,走到御花园万春亭附近,在一个荷塘边看见了这块锦帕。我怕失主回来找,就特意等着,但直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我见锦帕上的词颇能抒发我的情怀,便将它收起。不知为何,偶尔拿出来看看,心会舒坦许多。”
“若容大人。”一个侍卫从白玉石拱桥跑来,请了个安。若荣走出亭外,和他嘀咕几句,回到亭里,“放才雅馨派人找我,逸儿高烧不止,我得赶快回去。”我见若荣神情紧张,忙道:“不要着急,我的干儿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若荣点了点头,“天马上就要亮了,赶紧回去吧。”我道:“知道了,你快走吧。”
最后一片黑云消失,东方泛出鱼肚白。月亮收起皎辉,只留一轮浅浅的残影。不消一刻,白云被早霞代替。早霞五彩缤纷,却是转雨的征兆。原以为守在有月夜诚挚期盼,一定会迎来晴日,没想一场暴雨就要降临。指望看到雨后的日出是没机会了,因为康熙御门听政后要召见我,我没有时间等。
我拿出墨玉玉佩,喃喃自语:“缘来由天注,缘灭两心定。你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原谅我,我没有办法。与其时不时对着你冷冷的面孔,睁眼看九龙血溅紫禁,还不如远离是非地。你曾说的‘任那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定会执悠之手,与悠偕老’的话就如这枚玉佩,随水而逝吧。”
随着“咚”的脆音,水波荡开,坚贞的誓言沉入湖底。原以为放下后会好受些,没想到那个“咚”声就像一把利刃刺向胸口。我伸手去抓,除了沉闷的空气,什么都没有。
回旖旎园整理好妆容,慢慢往乾清宫走。几百米的路,本来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即可。可我三步一顿足,十步一回头,足足花了两刻钟才看见宫门。
胤禑迎面而来,看见了我,忙道:“悠苒,可算找到你了,一早去哪里了?”我在路边站定,“信带到了吗?”胤禑低声道:“昨天我去找四哥时,四哥不在,四姐说四哥出门办事去了,我等了整整一夜也没见着四哥。临近早朝时,把信交给四姐,托付她交给四哥后进宫找你,到旖旎园时你却没在,随后就去上早朝。料想四哥应该还没看到那封信,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帮你带口信。”
话犹未落,只听胤禛朗声道:“二哥。”我见胤禛和胤礽站在侧厅里,满肚子火,“你居然骗我?”胤禑一惊,看向侧厅,奇道:“早朝时四哥确实没在,皇阿玛昨天单独召见过四哥,四哥昨晚一定是奉旨办事去了。你别着急,我去问问四哥,四哥可能还没有看到信。”
我扯着胤禑袖角,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年塞外,我晕倒时,四爷究竟有没有说那四个字?”胤禑张了下嘴,并没开口。我放开胤禑衣袖,“如果你不想说,我会去问四爷。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理你。”胤禑道:“那天四哥什么都没说,他把你交给我后就回京了。”
几片乌云飘来,天色变黑,大雨终归要落下了。
我冷声道:“我很信任你,可你为什么要骗我?”胤禑低下头道:“我怕你伤心。”我后退几步,强忍住快要溢出的泪,“好心的谎言我也不会接受,昨天那封信他看过了,是不是?你为了安慰我才说他有事耽误了,对不对?”胤禑跟着我的脚步走,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四哥真的没有看见。”
我冷笑一声道:“不要再为他说任何话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胤禑轻声道:“你曾经问我四哥在你昏迷期间有没有来看你,我当时说没有,其实四哥来看过你,是他叫我不给你说的,他说他要证实一些事。还有,当时四哥在发……”我道:“不要说了,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说完往侧厅走。
走到侧厅门,前脚要跨门槛,胤礽和胤禛出门。我收脚站在门外,胤礽提步离开。胤禛走到我旁边,嘴角带笑,低声说了一句话。胤禛说这话时负手站立,仰面望天,语气轻轻淡淡。似乎吐出这十几个字理所当然,似乎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风卷着沙尘到处飞,大大的漩涡就像我起伏不定的心。我转身背对着胤禛,学他的样子,也用淡淡的语气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第四章
康熙五十一年夏
圆月当空,连同宫灯照亮曲水荷香方亭。那曲水荷香方亭建在参差不齐的怪石丛中,溪水随大小不一的石盘折流为几十缕小池。康熙坐在亭中的龙椅上,几位皇子依次序坐在左侧,蒙古王公坐在右侧。
欣赏完带有浓厚萨满宗教色彩的安代舞,阿格接过一位蒙古女子呈上的琴,向康熙行礼,“请皇上允许阿格和悠苒琴箫合奏。”康熙微笑道:“好,朕正想听听。”
我拿出短箫,走到阿格身边,道个福,“不知道王子想奏哪首曲子?”阿格笑道:“《阳关三叠》吧。”康熙颔首同意,其余主子也大声喝好。
我点了点头,把箫放至唇边。阿格撩拨几下琴弦,试了下音,一首抒发离别情怀的曲子在唇指间流淌。
夜景妖娆多姿,但当低沉的琴箫声响起后,夜景失色不少。好在凄凉的琴声有悠远的箫声附和,倒也有几分情深意绵的味道。
曲子开场便是凄惨的离别意,骤雨后的早晨,空气清新,柳色青绿,两位就要各奔东西的友人举杯互赠留别言,一饮而尽仰天叹,劝君珍重顾己身,休要烦恼笑挂心。调子蓦地一转,切切声变浓,抑郁中不失激扬。一叠再叹,复叠叹声更沉。夕阳黄昏际,冷风中传来乌鸦嘶叫声,友人挥泪告别。
曲子在渐慢渐弱的音氛中趋于平静,康熙缓缓朗诵,“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话刚落音,掌声经久不息。方才的气氛有些沉闷,掌声停歇,大家的兴致不减反增。这边你一句,那边我一言。逸儿突然嚎啕大哭,若荣向康熙请罪,雅馨柔声哄逸儿,杜野亲王/奇/和王妃行蒙古/书/礼致歉。康熙说了句“无妨无妨”,抚须大笑。
也许是听了一首悲伤的曲子,逸儿越哭越凶,颇有不把眼泪流干不罢休的架势。好在雅馨的慈母功夫很到家,又亲又搂的哄了一会,逸儿的哭声渐渐停止,最后躺在若荣的怀里睡着。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羡慕之余,心想,我和胤禛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温馨的生活?虽然注定不能天天如此,可只要能有厮守的机会,也倒足够。
本是打定主意由着康熙赐婚,但听过胤禛说的那句话后,感情战胜理智,使了一招缓兵之计。面对康熙铁青的脸,尽管很忐忑,可还是壮着胆子求康熙给三个月试着和阿格相处的时间。康熙开始是怒斥加大骂、外加摔东西,不忠不孝、冥顽不灵是轻,连要将我削出曹家宗族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见康熙很恼怒,暗叹“我命休矣”,却没想到康熙又同意了。
宴会结束,我随驾回烟波致爽殿。此殿位于正殿澹泊敬诚殿后,是康熙的新寝宫。正殿东西两侧有小跨院,后宫嫔妃歇息于此。
康熙拿出几份从京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越看眉头越紧。我心想,该不会又有什么状况吧?
康熙把奏折摔在地上,朝李全道:“叫胤礽来见朕。”李全“嗻”了一声,快步离开。我和几位宫女候在一边,再次犹如惊弓之鸟,不敢乱动半分。
康熙在去年严惩了太子党,打击了胤礽的势力,疑心病越来越重,成天都在担心胤礽会不会干逼宫的事。除此以外,还要防备“万众一心齐称赞”的胤禩。这样一来,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精神也越来越不振。我每次当值时都是千分小心,万分紧张,唯恐惹怒处在火炭上行走的真龙天子。
胤礽匆匆赶来,神色惶恐。康熙呼喝我们退下,我前脚出殿门,隐约听到“户部尚书”“伊尔赛”“托合齐”“贪污”“行事有异心”“大逆不道”之类的话。
如果不出现奇迹,胤礽的气数快到尽头,婉仪回保定省亲的梦跟着破灭。不但如此,以后的美好生活全都成了镜中花。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按照一般的逻辑推断,胤礽倒台,康熙下一个惩治的应是胤禩。胤禩夺嫡无望后,似乎又是胤禛和胤祯两位同母亲兄弟争夺帝位。算算看,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十年。天,真是难得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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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一大早下旨,将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案的主犯户部尚书沈天生、刑部尚书齐世武、户部员外郎伊尔赛、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判以绞刑,秋后处决。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康熙命人将齐世武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
康熙一向以“仁”治天下,这次下手这么重,究其原因,一来因为康熙觉得几位贪污的大臣都是太子党的人,想以儆效尤。二来因为康熙的心已被一大群能干的儿子磨得少了几分仁慈,多了几分狠辣。
一个声音打断我的思路,“悠苒,你在想什么?叫你好几声了。”我回头,见胤祯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有愠色,忙道了个福。胤祯走向我,“上个月皇阿玛为什么罚你?是不是……”
胤祯没有说下去,脸色恢复自若,声音却很愤怒。我一愣,“十四爷不要问这件事,奴才不会说的。”胤祯重重叹气,指着莺啭乔木敞亭,“去听听百鸟争鸣的声音。”我点了点头,随胤祯踏上曲折的水水廊。
莺啭乔木敞亭四周被湖水包围,只有一处廊连接湖岸。亭北是片树林,林内鸟声阵阵,犹如天籁。
我坐在亭内石凳上,胤祯负手看湖面。过了半刻钟,走到我身边,“你不告诉我也不打紧,只要你认为对,那就坚持,不过要适可而止,不能让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轻声道:“奴才有分寸的。”
胤祯道:“有的人对你笑,但心未必是好的,深宫里的每个人都不能轻易相信。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一颗没有防备的心。”我有些迷糊,想进一步询问,胤禩沿水廊朝亭子快步走来。
我起身向胤禩请安,胤禩笑着摆了摆手。胤祯淡淡的道:“我要和八哥商量一些事。”胤禩轻拍一下胤祯肩膀,“我也有事要跟你谈,咱们边策马边谈。”胤祯向我微笑,“改日再来找你。”转而脸一沉,和胤禩离开亭子。
我目送他们远去,心里琢磨,难道胤祯是叫我不要轻易相信胤禩?这种想法一冒出又马上否定。胤祯是胤禩忠实的支持者,况且他在我面前表过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胤禩那边,既然如此,怎会叫我防备胤禩?再说我跟胤禩提及夺嫡的事向来都很隐晦,只用“唱戏”这类词一语带过,应该不会存在防备不防备的问题。
那么,胤祯到底叫我防备谁?笑?深宫?可怕的敌人?
我看了眼在敞亭顶端跳来跳去的杜鹃,想起了雪珍,默念一遍她写的信,再次发现不对劲,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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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行宫的湖区有座抱厦,抱厦前的数亩池内种了上万株金莲。此时正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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