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淡淡说了句“起来”,快速绕过我,迈步疾走。甬道很窄,但他的身子却离我很远。我的心不断下沉,脸虽然有些僵,但还是勉力撑笑。
弘昀朝我点头示意,我微微颔首还礼,他笑着朗声说:“怎么每次见你你都不高兴?是不是每次都有人欺负你?如果是这样,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我“扑哧”苦笑,真是个讨人喜的孩子,是你老爹欺负我,你敢打他吗?还是等他变老了再说吧。
想到这里,张了张嘴要回话,四爷厉声喝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走!”弘昀双肩一颤,脸色变得煞白,低低应了句“哦”,疾步飞奔。我呆立原地,抚摸着已经恢复凝白的左手腕,数了整整一百只绵羊,慢慢回头。
鹅卵石甬道只有百尺长,可两个人居然还没走完。我望着四爷的背影,不由自主的迈步跟上。刚走十二步,他猛地顿足。我“哎呀”一声,慌忙转身,走到刚才站定的地方,心道,十二明明是我的幸运数,为何从来没有给我带来过好运?第一次数十二下偷看他时被发现,今天走了十二步又被发现,看来埃拉托斯特尼筛法和哥德巴赫猜想算出来的都不准确。
我边想边数,数了一百只绵羊,再次回头看,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围墙的拐角处。一阵风吹来,翩舞的袍角迅速掠过我眼帘,仿若他曾经吻过我的火热双唇。刹那间,亲昵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在脑海。画中的我们虽然挨得很近,但熟悉的感觉已经不存在。我鼻子一酸,撒开腿跑到拐角处,后背紧紧贴墙,慢慢探出头打望。
四爷挺着笔直的腰杆缓缓迈步,弘昀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停下来回头看我,我忙笑着站到甬道上。他双手一摊,朝我耸耸肩,扮个俏皮的鬼脸,做个拜拜的手势,跑着去追四爷。
我目送他们远去,想着四个月前的七夕节,眼泪纷纷往下落。落地的“吧嗒”声既像他曾经在我耳边深情呼唤的“宝贝,宝贝”,又像那句撕心裂肺的“我一定不会原谅你”。噙着泪仰天感叹世事无常,遂又低头,看着他快消失在秋菊圃边的背影,用尽全力低低的叫了声“胤禛”。
话刚落音,熟悉的瓜子脸跃入眼底。他顿步,我怔住,两个人静静的站着。下一刻,他冷冷瞥我一眼,拉着弘昀的手,快步跨进菊花林边的圆型拱门。我目不转睛的凝视消失在门边的身影,回忆七年前靠在旖旎园院门偷望他的情景,除了断了线的泪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舍下作为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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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两盆开得正艳的茶花剪多余的枝叶时,心情本来还不错,但得知那个噩耗时,一下子瘫软在地。
半个月前还听到他真心实意的说要帮我出气,此刻却已经化为一缕青烟飘向未知远方。老天爷已经夺走他两个儿子的命,为何还要这么狠心再次这样待他?难道当他日后坐在孤独的宝座上时,连承欢膝下的孩子都寥寥可数吗?
十五爷扶我起来,柔声说:“如果难受,就哭出来。我叫林信在旖旎园院门守着,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坐在软榻上,尽量控制悲恸的情绪,淡淡的说:“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不该对他的事这么上心。可是……可是……可是弘昀真的很懂事,也很可爱,为何……为何……”
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酝酿了良久的眼泪终归是掉了出来。
十五爷掏出手绢给我,我接过胡乱擦了下,幽幽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了?”十五爷叹气说:“今天没上早朝,我求皇阿玛允许十三哥出府去安慰安慰四哥,皇阿玛同意了。”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此时此刻,也只有十三爷的话最管用。
十五爷陪我沉默了会,缓缓开口,“如果你想亲自去安慰四哥,我可以想办法带你出宫。”我抬头看他真诚的脸,连连摇头道:“不用了,他见了我肯定会更加恼火。”十五爷低声说:“怎么会呢?不管回京前你和四哥发生了什么,我和十六弟一致认为你是医治四哥伤痛最好的药。”我苦笑一下道:“那是以前,以后,恐怕……”心口一颤,眼前浮现出几个字:年羹尧的妹妹年某或者是年某某。
想象了一会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起身朝里间走,边走边说:“昨晚夜值,现在感觉好困,我要去睡一会。你如果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十五爷扯着我胳膊,点了点头道:“你写封信吧,不管四哥是什么态度,你把心意带到总归是好的。”我犹豫一会,轻轻点头。
摊开宣纸写了几句安慰的话,交给十五爷。十五爷收好信,叮嘱我不要过于担心,好好歇息,转身出门。我站在屏风边,等他脚步声消失,躺在床上,一把抓起被子,蒙头大哭。
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在现代,为了一段没有开始的感情出车祸离开人世。在清朝,好不容易有个相知相依的人,却是只能相望不相守。曾经痴想,不管是否有奇迹发生,只要经受住“山重水复疑无路”的黑暗,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光明。岂知天不见怜,就算我再怎么坚持,最后也只演了一出冷冷清清惨惨的人生悲剧。
第八十章—真假虚实
康熙四十九年冬北京
康熙正在西暖阁召见进京述职的阿玛,我候在侧厅,不时进去倒茶添水端果点。
给康熙再次换茶水后,他遣退所有人,只留下我伺候。我站在康熙身边,望着阿玛颔首微笑。
康熙放下杯子,缓缓说:“去年璇儿被劫持的事让你担心了。”阿玛微微欠身,低着头道:“皇上这样说可要折杀奴才了,皇上对曹家恩重如山,小女就算是受点折磨,也是应该的。”我见阿玛这样说,忙道:“奴婢在皇上身边伺候,受真龙天子庇佑,那些小毛贼怎么可能伤得着奴婢?况且皇上赐了好药不说,还赏了奴婢一块凤血玉佩,奴婢再次谢圣恩。”说完这堆恭维的话,立马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康熙龙颜大悦,连连夸我懂事讨巧。
提起这块玉,我很纳闷,离京前几日明明还拿出仔细擦拭过,但九月回京时却发现它不翼而飞。我仔细回忆,那日小玉福匆匆进屋,说康熙发脾气,让我御前伺候。我急忙出门,也没留意到底收没收起来。先不说贵重不贵重,那是皇上赏赐之物,丢了可是大罪。我既不敢声张,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是私低下偷偷寻找打听。可是几个月过去,仍然没有找到。既然寻不着,只好祈求这事别给人发现,不然即使再受宠,也免不了受责。
康熙和阿玛愉悦的交淡,不时还大笑几声。我看着他慈祥的脸庞,听着他温润的话语,仿佛忘了他前日在这里严厉呵斥过几位爷,昨日在这里摔了两个上好的珐琅彩瓷器,今早还狠狠批评了几位做错事的官员。哎,圣意难测,圣意难测啊。大臣挨打挨骂是常事,因为一个是万万人之上的主子,一个是卑贱十万万分的奴才。就算是皇上的亲儿子,也得步步小心行走,事事揣对心思。不然龙眉一撇,龙眼一瞪,不死也得重伤。
聊到日落西山时,康熙恩典,允许我去多罗平郡王府小住一日。我欣喜若狂,一个箭步上前,扑通跪地,再次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一到王府,就马不停蹄的往语薇的房间跑。和语薇聊了会近况,逗了逗刚刚学会发笑的福秀,又和已经三岁的福彭打打闹闹。折腾大半晌,正打算去看看叶磊的情绪怎么样,阿玛却把我叫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不大,园中心是一隅凉亭,凉亭西面,一弯荷塘碧波荡,枯叶无力倒在池面,没有一丝生机。此时,只有东面的两株腊梅傲然挺立,黄澄花瓣惹人怜爱,幽幽花香无风也能沁人心脾。
腊月中旬,圆月当空挂,更深露重,虽然有些冷,但两杯酒下肚,加上心情还不错,觉着心里暖烘烘的。
阿玛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小声说:“你这个丫头,以后不要再鲁莽,上次十三爷的事是皇上仁慈,要是换成别人,小命肯定都没了。”我拽着阿玛的胳膊,嘟哝着嘴说:“皇上对女儿好得很,不舍得罚的。”
我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说这话只是为了安慰他。他双手放在我膝盖上,反复揉着,柔声问:“还疼吗?”我撒娇道:“不疼不疼,早就不疼了。再说,即使疼,有阿玛这些话,什么事都没了。”他嗔我一眼,叹了几口气,蹙眉看着荷塘不说话。
我倒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杯子说:“女儿给阿玛赔罪,女儿向阿玛保证,以后不会再鲁莽,也不会再让阿玛担心。”他侧头看我一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我笑着靠在他肩头,望着圆月,心道,弘昀离开快两个月了,四爷的心应该平复了吧?昨天十五爷说那位六年前娶的格格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应当是回京后的事。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除了空荡荡的心和麻木的神经,什么感觉都没有。
阿玛放下酒杯,轻声说:“你知道皇上为何没有深究十三爷这事吗?”我坐直身子,双手放在石桌上,道:“女儿多多少少明白一些。”阿玛压低声音说:“这些年来,江南女子买卖成风,跟皇上有一定的关系。”
这句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忙把嘴凑到阿玛耳边,好奇的问:“阿玛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玛翻动几下眼睑,低声细语:“皇上身边的汉族女子,除了少数几个被皇上宠幸成为嫔妃,其他的……阿玛不说你也应该一清二楚吧?”我沉默不语,回想那些陪康熙玩乐的坡脚女子,心头有些酸。
阿玛道:“十几年前,我和你舅舅就负责这些事,就是到了现在,你舅舅偶尔也会做。”说完,摇了摇头,“只不过皇上是天子,至于别人……这事只能点到为止,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阿玛要说啥。”
我重重点头,阿玛低声嘀咕:“皇上圣明,心里多多少少明白这一次买卖江南女子的有哪些人。不过铁证如山,十三爷百口莫辩,再加上这件事牵扯到太子等人,所以皇上不想查下去。皇上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所以下旨谁也不许再提这件案子。”我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些啥。
陪阿玛沉默一会,想着那几日康熙的表情,轻声问:“女儿感觉那段时间皇上看女儿的眼神不对劲,这是为何?女儿有些想不通。”他握着我的手,低叹道:“你看着娴静端庄,但骨子里有股倔强劲,执拗起来什么都不管。阿玛猜想皇上怀疑你不服气,念念不忘这件事,所以一直猜忌你。幸好你对这事没有继续上心,不然,阿玛真不敢想象……”
我听完这话,大惊失色,心扑通扑通跳不停,有种绝处逢生的落寞感。原来那半个月我的脑袋一直悬在半空,万一我傻头傻脑的求皇上放过十三爷,为涵依伸冤,早就被找个借口赐死。看来伴君如伴虎真是千古名言,以后一定要牢记于心。
夜风吹来,冰冷刺骨,几杯热酒下肚也抵挡不住内心的冰凉和恐慌。连连喝了三杯,胃里稍稍暖和些许,于是放下酒杯问:“阿玛,您给我说这么多,不怕皇上怪罪吗?”
他紧了紧抓住我的手,郑重其事的说:“阿玛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不管多受宠,千万不要忘了皇上终归是真龙天子。阿玛不愿意你继续稀里糊涂下去,所以无能如何也得给你讲明白。你以为皇上这么宠你是因为阿玛吗?是因为你和几位阿哥的感情还不错吗?是因为你乖巧懂事,蕙质兰心吗?完全不是!争夺皇位的斗争越来越激烈,皇上疲于应付,所以希望身边的人都只忠于他。皇上知道你有一颗坦诚的心,所以充分信任和宠爱你。深宫险恶,你要是失去皇上的信任和宠爱,叫阿玛如何放心?阿玛给你下个命令,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思前想后,审时度势,改改急躁的毛病,不管什么时候都只忠于皇上。即使跟几位皇子的关系再好,也不能插手他们的事。他们身来就要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他们的命。阿玛这些你都明白吗?你必须答应阿玛,不但要答应,还得要做到。”
我看着他铁青的脸和慎重的神情,茫然点头,举起杯子沮丧的想,我何尝不明白这个理?但我真的不愿意看着一群人为了那张宝座流血牺牲,我只想尽自己一点力减少伤害和悲楚,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阿玛一把抢过杯子,柔声说:“不要喝了,难得出一次宫,明儿和语薇、乐蕊出去透透气。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你啊,可真让阿玛担心……”
我应了声“阿玛不用担心”,靠在他肩头,望着梅花树顶端,头脑一片混乱,听不清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眼前的月色越来越暗,就像我已经失去的不悔爱情。可是,圆月终会有升起的一天,我和四爷还会有和好如初的一日吗?
第八十一章—一瞬欢期
康熙五十年春北京紫禁城
元宵佳节,月色娇媚,万千花灯姿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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