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快速出局
康熙四十七年冬北京紫禁城
初冬十月,寒风呼啸刮,落叶满天飞,紫禁城笼罩在萧瑟的氛围里。天气不好,人也容易累,不过不是身子累,是心累。当值时,事事谨慎,步步留意,深怕一个不小心,惹怒龙颜。休息时,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很难睡个安稳觉。尽管很疲惫,但也强打起精神撑着。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即使再受宠,也不敢胡乱造次。
半月前,康熙召诸皇子于乾清宫,怒斥八爷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二阿哥。训斥完,命人将八爷锁拿,交议政处审理。讲义气的十四爷因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八爷绝无谋害之心,差点被气急的康熙拿刀诛灭。幸好五爷和九爷抱住康熙劝阻,其余的爷跪地磕头求情,才免去一场父子相残的人间悲剧。最后,康熙给了九爷两巴掌,命人杖责十四爷二十大板,将兄弟二人轰出乾清宫。
八爷被锁拿后的第三天,张明德案审理完毕。张明德被凌迟处死,八爷被削去贝勒爵位,贬为闲散宗室。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既惋惜又心痛。那个在荷塘边满含深情吟出《鹊桥仙》的八爷,那个痴心痴意说出对语薇“矢志不渝”的八爷,那个道出雄心壮志时坚定凛然的八爷,跪地领旨的那一刻,除了痛心、失望、悲惨,还有什么?
“启禀皇上,三阿哥求见。”
李全的话打断纷飞的思绪,我定定神,集中精力研磨。康熙轻轻点头,不一会,三阿哥匆匆走进。
他跪地请安谢完恩,上前一步,缓缓说:“儿臣日前发现大哥和蒙古喇嘛巴汉格隆交往甚密,于是派人明察暗访。查出大哥镇魇二哥,使其心智失常,做出种种荒谬行为。”
话刚落音,康熙龙眉紧蹙,眼底涌出复杂的感情。不知是为兄弟相残的冷漠伤心,还是为二阿哥的不幸遭遇痛心。他放下折子,让三阿哥离开,起身来回踱步。候在暖阁内的太监和宫女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镇魇真能令人迷失心智?用现代的观点来看,纯属迷信,反正我持怀疑态度。不过从废除太子那刻起,大阿哥的确是连连失算。在布尔哈苏台行宫,大阿哥认为康熙立嫡不成,势必立自己。但康熙早知他的勃勃野心,当下明确指出不会立他。大阿哥见夺储无望,怕二阿哥东山再起,于是请示诛杀二阿哥。康熙大怒,严厉呵斥他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之情,是乱臣贼子,为天理国法皆不容。
想到这里,不禁为他捏把汗。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疯了,要康熙杀太子,岂不是让康熙留下骂名?“镇魇”这么低级的损招都想得出来,果真是愚蠢之极。如此明目张胆的参与夺储斗争,康熙岂能容忍?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倒罢,非得“好心”办坏事,把八爷也搭上,让人既生气又叹息。
正暗骂大阿哥“糊涂”,康熙沉重的步子蓦地停止。他掀翻御案上一叠奏折,拿起砚台往地上砸。一屋子的人闻声跪下,谁都不敢深呼吸。康熙边狠狠拍桌面边凄声冷笑道:“一个个可真是朕的好儿子!真是朕的好儿子啊!朕活着就这般斗,朕要是死了,他们还不把朕扔在乾清宫,一个个拿着刀箭拼个你死我活?”
我直盯地面,心头猛颤。春秋时代的齐桓公病重时,他的五个儿子各率党羽争位,谁也不去照顾可怜的老人家。待他死后,五公子互相攻打对方,齐国一片混乱。齐桓公的尸体在床上放了数十天,尸虫都从窗子里爬了出来。康熙定是想到他,才会说出如此悲痛的绝望话。
康熙发了一通脾气,派人前去彻查此事。我微微抬头,看着他铁青的脸,心痛不已,静静等待十二级飓风席卷。
一个时辰后,来人呈上在大阿哥府上搜出的镇魇工具。康熙大怒,立即下旨:“胤禔阴毒不仁,暗害亲兄,割其爵位,终身幽禁!”说完,冷声对李全道:“传朕旨意,把三阿哥,四阿哥,还有五阿哥拘禁,严加看管。”
为何要拘禁这三位阿哥?我候在一旁,心中很忐忑,想不通康熙是何用意。为何?究竟是为何?思索一会,猜想康熙是怕几位年长的儿子发动谋变,索性先发制人,将他们锁起来。
得出这个结论,侧头看康熙坐着的龙椅,心道,算计来算计去,又是锁押,又是杖责,又是拘禁,还不是因为“皇帝”二字。为了它,一家人弄得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君臣不像君臣。这场该死的权力争斗,何时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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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个阴天,我没有当值,独自坐在软榻上,双手撑着两腮,趴在桌上发呆。
窗台边的长腿桌上,摆着两盆茶花。一盆是四爷送的可娜,一盆是十五爷送的红十八学士。我虽然生在草原,长在北京,但从小就喜欢茶花,尤其是可娜。在北京的居所里,十平米的阳台上放了九盆茶花,其中五盆是可娜。可娜花形似牡丹,华贵大气。红十八学士的花朵由百十片花瓣组成六角塔形花冠,层叠分明,花色瑰丽。
欣赏一会茶花,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她戴着斗篷,颈间白貂皮绒随风絮舞,瘦削双手交叉静握。可娜白胜雪,但她的脸比可娜更洁。站在亭立的六角花冠前,显得消瘦单薄。我走到愁眉锁眼的语薇身边,拉着她的手,心疼不已。
在软榻上坐定,我递给她一个小暖炉,她闷闷不乐的摇头。我放下小暖炉,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不要担心,八爷一定会没事的。”她靠在我肩头,哽咽道:“今日随尔苏进宫给太后请安,顺便来你这里坐坐。”我“嗯”一声,沉默不语。她失声说:“听到他被锁押的一刹那,我几乎晕厥。直到现在,心还似刀插般难受。如果可以,真想陪他一起受苦。”我叹口气说:“不要难过,小心身子。”
她双眼睑一抿,两行泪顺着脸颊,流到我手上。我掏出手绢为她拭泪,温柔的说:“如果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吧。”她忍了一会,嘤嘤低哭,“他风雅高洁,眼下被关押,心里肯定很难过。”我淡淡的说:“皇上英明,断然不会一直这样关他的,你放心,再过一月半月,他肯定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八爷。”
她微微点头,缓缓说:“姐姐不担心四爷吗?”我不语,轻拍她肩,暗想,担心,怎么会不担心?虽说只是幽禁,但也失去了人身自由。可是他不会有事,倒是八爷,以后会被四爷打击得没有还手之力。想到这里,心有点抽动,真到那一刻,我该怎么办?是誓死求他放过八爷,还是任他随意处置?哎,命,这都是命,谁也改变不了,我还是做个局外人比较好。
语薇低泣了会,凄凄一笑:“再过几日,阿玛会进京述职,我让阿玛把小妹带着。哎,她要参加明年的选秀,不知道会是什么命?我安排她在王府住着,我们几个姐妹也能偶尔聚聚。”
时间真快,三载一晃而过,又是一个悲戚年。我想着风情的乐蕊,淡淡的说:“不知道皇上会指门什么婚事。”沉默了会,低语:“是两心相悦,还是两心相隔,谁都说不准。”语薇轻叹口气,起身柔声说:“天快黑了,我该回府,福彭这么久见不着我,准要哭闹。”我戴上斗篷,和她并肩走出屋外,笑说:“姐姐送你去神武门。”
夕阳西下,夜色袭来,我和语薇边走边轻声谈可爱的福彭,说到高兴处,语薇脸上挂着一丝浅笑,脸也不似方才那么白。我松口气,安心许多。
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命中有缘,走到坤宁宫甬道附近,碰见了良妃和八福晋。良妃脸色苍白,额角闪现几道细小的皱纹,双眸失去炯炯神韵,想必是担心唯一的儿子,思虑过度的结果。八福晋扶着良妃,站在一盏宫灯边。
平日从不跟八福晋打交道,唯一一次是前年那场轰烈的架。当晚浓雾弥漫,加上情绪激动,并未将她看仔细。隐约记得她是位身材颀长,生一副丹凤眼,说话直爽的泼辣美人。今日复见,我仔细瞅了她几眼。
柔和灯光下,着橙色旗服的她款款而立。青丝高挽,玉钗珠花熠生辉。白净的圆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悲戚,相反,是一副凌然自得之气。依旧魅惑的丹凤眼,眼窝深深,眼角含威,晶亮双眸静静的看着我。同是美人,她不是温雅清纯,也不是娇艳妩媚。她细长浓华的柳眉间带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另外四分体现在华贵的气质上。虽没说话,但一举一动间,自有一副端严之势。
我和语薇请安,良妃柔声说:“不必多礼。”起身后,八福晋瞥我一眼,笑着看向语薇。语薇和她对视的一刹那,双手紧扣我臂弯,身子还有些颤抖。我轻怕她手背,微微颔首,示意不用紧张。
良妃轻叹口气,提步要走。我和语薇低头,站在一边让路,两位宫女跟着她们悠悠移离。走了几步,八福晋回头。我对上她春威秋严的脸,莞尔一笑。她抽动一下嘴角,丹凤眼微转,顾盼一会,调头离去。
我和语薇转身,并肩而行,边走边想。丈夫被削爵,失去人身自由,自己被康熙当众责骂,不论换成谁,少不了哀恸垂泪。可眼前的她,精神十足,俏丽依然,就像一株带刺的娇贵红玫瑰。具备她这种特质的人,要是放在现代,肯定是位事业型加顾家型女性。想到这里,在恨恶讨厌的情绪中,不禁加了点敬意进去。
送语微到神武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道,语微没有嫁给八爷也是好的,不然,以她柔弱的性格,不但不能为命运悲惨的八爷分忧,反倒会让八爷担心。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希望隔墙相望的八爷和八福晋携手共进,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第五十七章—长相思兮
康熙四十七年冬北京
康熙去南苑狩猎,回忆往昔父子齐心热闹行围的情景,唏嘘之余,不禁伤感。抑郁几日,再次病倒。摆驾回宫的当天,召见二阿哥和八阿哥,表示自此以后,不提往事。召见两位阿哥的第二天,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以及十三阿哥被放出。
前晚,康熙在清溪书屋内和李光地密谈很久。昨日,满汉文武大臣齐集畅春园的九经三事殿,康熙令文武大臣从诸皇子中举奏一位立为太子。文武百官仔细探究,小心分析,反复推敲,谨慎议论。俗话说:君心难测,圣意难猜,不知会有几人能对上康熙的胃口?
今天暖阳高照,处处洋溢着喜色。多罗平郡王府内的金钱绿萼园里,涵依和雨琴摆上几碟糕点,拿上一壶好酒。我们三姐妹围坐一起,闻香晒阳小酌。
几杯酒下肚,我摇头晃脑道:“梅间一壶酒,三人欢相饮。”语薇嗔笑几下,叫我多吃些糕点,少喝点酒。乐蕊倒不在意,举着酒杯对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大姐,你我今日不醉不归。”我大喝一声“好”,和她碰杯,开怀大饮。
这次见乐蕊,发现一向开朗的她多了些忧愁,少了些欢愉。从语薇那里得知,她和江宁一位秀才互有好感,无奈婚姻不由已定,她诀别秀才,怀着悲痛的心,含泪踏上进京的船。
我看乐蕊几眼,不自禁叹,难怪古人不长命,一辈子活在失去自由的环境里,要是不抑郁而终,那才叫奇。
乐蕊不言不语,一个劲灌酒。语微起身要去夺酒杯,乐蕊一把打开语微的手,笑道:“二姐,你就让我沉溺一次吧!”说完,抓起酒壶倒完酒,一饮而尽。
我放下酒杯,手握一块鸡骨香糕,再次叹气,为什么姐妹三人都只有被人摆布的命?我还好点,至少到目前为止,康熙不会给我指婚。至于未来怎么样,倒真不敢细想。语薇已经跌入纳尔苏亲手铸造的似甜似苦,幸福未知的蜜罐里。乐蕊就像在走钢丝,一会左摇,一会右摆,一会驻足不前。要是运气好,一下子扑捉到暖意的春风,一股气走到对面,这辈子还有守望的期盼劲。要是老天不开眼,一直悬在半空,撞上个一生都擦不出火花的伴侣,就跟跌入无底的万丈深渊没区别。愁苦烦闷是前奏,郁郁寡欢是插曲,悔恨终身是后半生的主旋律。
语薇轻拍下我的手,关切的问:“姐姐是不是不舒服?”我凄凄苦笑,边咬糕点边摇头说:“姐姐的身子是打架锻炼出来的,硬朗得很,怎么可能生病?”语薇微怔,蹙眉低头不语。我打了下自个嘴,拉着她的手,怀着歉意说:“姐姐失言,让你想起伤心事了,你不要介怀。”语薇柔声说:“这事怎么能怪姐姐?我只是在想,姐姐当时为何会有那么大股气力去和八福晋打架。”
太阳洒在语薇白净的右脸颊上,多了一点柔暖。我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彻底搞明白,当时那股冲动劲是因为听了八福晋转述李欣妍之言,还是因为全心全意为语薇和曹家鸣不平?
正在沉默,喝了好多酒的乐蕊有了几丝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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