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句“起来吧”,一只瘦瘦的小手伸过来。我说了句“谢主子”,边起身边打量他。
他约莫八岁,虽然瘦弱但却很高。穿青色小褂,剑眉大眼,高鼻小嘴,右脸颊有一颗小痣,倒是小俊小俏。旁边那位五岁左右,着白灰小褂,同样的剑眉,不过却是单眼皮,唇红齿白,微胖,很可爱。
两位主子同时打量我一会,互相交换眼色,遂又看向我。弘晖呵呵笑着说:“就是她。”旁边的弘昀连连点头。我心下生疑,不知道这两个小鬼在打什么主意。
十八阿哥见我们六眼相对,不解的问:“悠悠,你们在干嘛?”我蹲下身子,笑着说:“没干什么,我们在想怎么给十八阿哥的风筝弄下来呢。”话刚落音,弘晖朗声说:“叫人搬个梯子应该可以拿下来。”
十八阿哥大喜,叫跪在草地上的几位太监去搬个梯子来。话毕,走到弘晖身边说:“一会一起放风筝。”弘晖微微点头,恭敬的说:“就依十八叔。”我笑着看他,心道:聪明机灵,彬彬有礼,谦虚恭谨,果然是四爷的好儿子。
弘昀似乎不爱说话,东张西望了会,目光落在湖边开得正艳的月季上,嘴角含笑,大叫一声“好漂亮的花儿”,跑过去采摘。
两位主子对视一眼,赶将过去。刚走两步,弘昀“啊”的一声大叫,手里的花落地。我连忙跑过去,他胖乎乎的右手中指有血迹,料想是被月季上的刺刮到了。
我掏出手绢,边擦血边柔声问:“疼吗?疼吗?”弘晖拍着他肩膀,轻声安慰:“弟弟要坚持,男子汉不怕疼的。”弘昀眉头紧蹙,深吸了几口气,笑道:“不疼,不疼,没事,没事。”
“你们在干什么?”四爷的声音冷不丁传来。我起身,一慌神,手绢掉地。四爷赶过来,捡起地上带血的手绢,蹙着眉问我:“哪里伤着了?”
声音虽然很淡,但关切之情隐含其中。我微怔,心里又甜蜜又慌乱,尴尬的说:“不是奴婢伤着了,是弘昀小主的手被花刺刮到了。”四爷脸一沉,看向弘昀,厉声喝道:“一点小伤就疼成这样?像个男子汉吗?阿玛平日怎么教你的?”弘昀满脸委屈,低头不语,手成拳紧紧握着。
知道四爷的家教很严,但也不至于非得这样吧,他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而已。我笑着对他说:“四爷,弘昀小主还小,您慢慢教便是,犯不着这般生气。再说弘昀小主已经很勇敢了,刚才一直说不疼不疼。”四爷盯了我一下,对一边候着的太监说:“把他们两个送到娘娘那里去。”
两位小主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四爷对十八阿哥说:“十八弟,你先回屋。”
十八阿哥的小手被太监牵在手里,念念不舍的对我说:“悠悠,我等你,一会记得来找我,一定要来哦,一定!”我微笑点头,朝他做了个拜拜的手势。
我和四爷站在湖边的凉亭里,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自马场回来,对他我是能避则避。两月过去,除了请安,我几乎没和他说一句话。
沉默一会,他淡淡的问:“最近你怎么了?”我“啊”一声,没有下文,扫视整个湖面,将目光定在一朵荷花上。他一动不动,继续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在他们看来,三妻四妾都是很正常的,我说自己想做唯一,他能接受吗?肯定不能!既然不能,说了又有什么意义?虽然告诫自己入乡随俗,但真正面对时,却又失去勇气。
我半晌不吐一个字,他急躁的脾气犯了,冷冷的低喝道:“到底想怎么样?”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沉默不语。对视一会,终于在他似要喷出火的眼光下屈服,淡淡的说:“我没事。”他轻叹口气,指着我手说:“还疼吗?”
温柔的声音和刚才冷冷的喝声截然不同,我心头一暖,低声说不疼。他走进一步,柔声说:“如果怨我,打我骂我都可以,何必这般折磨自己?”我眼角泛酸,有种想哭的冲动,忙抬头打望亭顶的彩画。
他再次叹气,看向亭外,淡淡的说:“虽然你嘴里没说啥,但心里却在怨我,是不是?”我心有些麻木,闭眼不语。他一字一句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说完,提步离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一点思绪。
第十八章—丧子之痛
康熙四十三年夏秋北京
昨晚夜值,睡了一上午觉,坐在屋里翻《宋词》。外面骄阳似火,聒噪的蝉鸣叫不已,看了一会,觉得昏昏沉沉。起身洗了把冷水脸,在屋里来回踱步,大声朗读李清照的《声声慢》。
读完后,更觉烦闷,现在我的心情不跟她差不多吗?我丢下书,坐着发了一会呆,突然想起那首《倾国倾城》,拿起纸笔,写下其中几句:
“雨过白鹭州,留恋铜雀楼,斜阳染幽草,几度飞红,摇曳江上远帆。
回望灯如花,未语人先羞,心事轻梳弄,浅握双手,任发丝缠绕双眸。”
写完后,重重叹气,现在要是有音乐该多好。听阿宝和熊汝霖一高亢一低沉的声音,心情也许会静下来。
起身在屋里辗转几个圈,心道,要不吹吹箫吧,吹那首含山含水的《欸乃歌》。
把玉屏箫拿在手里,院内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我走出屋门,贾林提着一个食盒打千笑说:“问曹姑娘安,这是十四爷吩咐奴才给姑娘送来的。”我道了声谢,接过食盒,他欠身退步离开。
打开盖子,里面有个陶瓷罐,罐盖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闻名北京的王致和臭豆腐,虽不是油炸的,但据说味道很鲜美。你尝尝,如果吃得惯,以后我会多买些。”
这个十四爷还真是有心。我笑着揭开罐盖,浓香扑鼻而来,青灰色的小方块勾起我的食欲。进屋尝了一下,清咸奇鲜,味道不错,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回味无穷。吃了几块,烦躁的心平静不少。
我放好陶瓷罐,喝了几口薰衣草露,涮掉嘴里的味,哈一口气,嗯,芳香有余。
收好玉屏箫,伸了几个懒腰,伏案临贴练字。写了几个字,一个脚步迅速移至书案边。“今天这么悠闲,竟写起诗来了?”我站起来,福了下身子,笑着说:“奴婢哪会写诗,只是几句话而已。”十三爷微笑不语,拿起那张纸,仔细看起来。
他时而展眉,时而蹙眉,看了好一会,点头说:“意境不错,就是悲了点。”我没有说话,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接过水,并没有喝,低声嗔道:“你还有闲心喝水,四哥都快急死了。”我淡淡的笑了下,漫不经心的说:“再过一月就要做新郎,有什么好急的?难道是嫌时日太久,急于想迎娶娇妻进门?”
十三爷右手“砰”的一声打在桌上,英眉倒竖,脸阴沉沉的。我笑着迎上他射来的复杂眼光,不言不语。对视了会,被他盯得有点发毛,扯了下嘴角讪讪的问:“难道我说错了吗?”
他没有说话,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看了半柱香的时间,在我快要扛不住的当口,缓缓开口:“弘晖病了十来日,高烧不退,群医无策,四哥和四嫂愁得好几日没歇一眼。”
我心“咯噔”一下,双手紧紧握着茶杯,回想那日在西花园的情景,心疼得没说出一个字。十三爷轻声道:“你没发现最近几日都没见四哥吗?”我盯向窗外的艳阳,自嘲道:“怎么会没发现,我以为他在忙迎娶新娘的事。”
十三爷叹气说:“那事四哥根本没放在心上,一个十来岁的丫头而已。你也不要耿耿于怀,去宽慰宽慰四哥吧,现在就你的话最管用。”我苦笑一下,凄凄的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岂能随意出园?”十三爷使劲咳嗽两声,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我发出一个不知是惊喜还是苦涩的笑,静静的看着他。
十三爷说了句“我去门口把风”,匆匆离开。四爷站在窗前没动,我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一月未细瞧,眼圈黑,眼袋深,眸子沉,脸色苍白,憔悴好多。我笑着说:“不是最怕热吗?快进来!”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身子没有动。我使劲笑了笑,拽着他胳膊柔声说:“外面热,进来洗把脸,今日皇上赏了我一个西瓜,冰镇着呢,切开一起吃。”
我伺候他洗完脸,转身就要去取西瓜。他伸开有力的双手拉着我,直接揉进怀里。我下巴靠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抱了一会,他哽咽着说:“为什么都要离开我?”我轻轻吸了下鼻子,心碎无痕,这段时间的冷漠和坚持瞬间消失。
静默一会,我缓缓抬起放在侧身的双手,交叉环在他腰间,紧紧抱着他。他抚摸我头发,叹气说:“我真的很怕,太医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忍住泪,勉强笑道:“你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可千万不要吓自己。”
这些纯属安慰之词,天下最好的医生尽在皇宫,他们要是没办法,希望怕是渺小。
他“嗯”一声,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搂着我。我轻轻拍打他后背,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比较好。那可是他的嫡子呀,人生的第一个儿子!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坚强沉稳的冷面王,但他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候。当他眼睁睁看着亲身骨肉饱受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时,心中那股无名的刺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抱了半晌,他放开我,低声说:“吃药的时辰到了,我该回去,没有我盯着,他肯定耍脾气不喝。”我微微点头,拿起手绢为他擦额头的汗,他抓住我手,亲了一下手心的指痕,慢慢放下,走出屋门。我站在院门目送他和十三爷离开,想起弘晖嘴角那颗小痣,无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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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弘晖离开这个美丽的花花世界百日之祭,熬夜呆到子时,坐在书案边,提笔写道: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上帝保佑你的灵魂进入天堂,阿们!
巡塞前一天,正在清溪书屋侧厅服侍康熙吃早膳,李全匆匆进门,打千请安后说:“皇上,方才四爷府传话来,说……说……”
一听“四爷府”三个字,我心“咯噔”一下,双手紧紧拽住袖角,双脚不自觉发抖,几乎有些站不稳。
昨日晚膳后,十三爷来看我,说弘晖已经昏迷不醒的,太医回天乏术,让四爷和四福晋陪弘晖最后一程。夫妻俩听罢当场呆立,四嫡福晋悲恸欲绝,哭晕过去。
李全支支吾吾说完,康熙放下手里的金筷,罢了罢手道:“朕知道了,你下去。”李全跪安迅速离开。我想着四爷伤心伤神的样子,心似刀绞。
康熙深叹口气,起身对我说:“明儿要巡塞,今日公务繁忙,朕写一篇祭文,你代朕去慰问下老四和四儿媳妇。”我欠身领旨,随康熙向澹宁居后殿走去。
我站在四爷府门前,仰头盯着随风飘动的白灯笼,驻足不前。小玉福轻声说:“曹姑娘,已经通传,快进去吧。”
小玉福是年初到万岁爷身边当差的太监,十五岁,白白净净,个子瘦小,机灵懂事,没相处多久,我们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刚跨一步,四爷、十三爷,还有几个贵妇匆匆走来。我和小玉福上前打千请安,四爷伸出双手阻止,淡淡的说:“你今日是代表皇阿玛,不能行此大礼。”我微微点头,随他们走进府内。
拜祭完弘晖,我和四爷,四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芷卉,以及十三爷在府内闲逛。府邸环境秀致,古朴典雅。虽不似紫禁城雄浑壮观,也不似畅春园庭院深深,但也不失皇家风范。
在荷花池边的凉亭坐下,还未说话,四爷的贴身太监苏培盛赶过来,请完安说:“禀四爷,太子爷到了。”几位主子起身往大厅赶,临走前,四爷吩咐我在亭子里等他们即可。
虽无炎日,但没有一丝风,空气很沉闷。我看了会荷花,上下眼皮打架,扛了半晌,实在是忍不住,趴在湖边的石桌上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的当口,被人一推一拽,身子猛地往荷花池里倒。从小练舞,平衡能力虽然很强,但穿着花盆底,行动不便,摇晃几下,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整个人掉进湖里。接触到水的那一刻,彻底清醒,忙瞪大双眼寻找罪魁祸首。扫视一圈,在阁楼尽头,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
水很深,幸好我不是旱鸭子,挣扎一会,压倒几株荷花,总算爬上岸。我坐在岸边大口喘气,把那位推我下水的女人骂了个遍。歇了一会,刚起身,几个响雷划过,大雨倾泻而下。
我狼狈的跑进凉亭,使劲甩两下衣袖,整理散乱的头发。一阵风刮过,汗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抹了一把满脸的湖水和雨水,苦笑道:屋漏又逢连阴雨,出一趟宫居然搞得这般狼狈。
那天,四福晋和几位丫鬟打伞来到亭子时,我已经淋过雨,加上没有看清是谁推的,便没提落水之事。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愤愤不平。府里除了四爷的福晋,谁还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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